兒子,雖然你在法國只待了一個月,也叫「海龜」。
哇哇。
溫母接到女兒懷孕的消息是在八月份。
之前幾個月思莞一直忙不迭地相親,一天安排八場,長得不好的當賢惠長得潑辣的當個性長得好點兒的當仙女,總之,和眾家姑娘保持親切會見。
雲在在溫家過夏天,見溫家哥哥忙得沒天理,樂得佔他的房間做程序。
張嫂年紀大了,溫媽媽心疼老人家,做飯自己攬下來,洗衣服的活兒卻基本是思爾包了。
某一日,思爾洗衣服,思莞好不容易得閒跟雲在打遊戲,兩個大小伙兒正盯著屏幕,轟隆一聲巨響,震人心魂。
兩人嚇了一大跳,跑到洗手間,就見溫小姐鐵青著臉,洗衣機已經被踢翻,滿桶的衣服隨著水流了出來,全是思莞的。
溫思莞臭美,相親時一天換八套,最上面的白襯衫上還有桃紅色的唇膏。
思爾冷哼一聲,看也不看二人就往外走,順腳踩了那件白襯衫,漂亮的小臉有點猙獰。
思莞訕訕,雲在不知死活,溫和地露著細白的牙齒開口:「爾爾,今天晚上吃什麼?我很久沒吃阿衡做的獅子頭了,你會做嗎?」
思爾轉身,踩著白襯衫走過來,捏著雲在的下巴冷笑:「喲,想吃我大嫂做的獅子頭啦?成啊,姑娘今天心情好,給你做!」
雲在抑鬱。
當年,想跟去法國沒跟成,阿衡就說了一句話:「你要是敢跟著去,這輩子就別見面了。」
他想了想往事,微笑,對思爾慢條斯理地說:「沒關係,我會努力讓他們離婚的。」
思爾繼續冷笑,瞟了一眼思莞:「可別,我求你了,讓我們老溫家留個後吧!」
思莞尷尬,走到思爾面前拿紙巾給她擦汗,責備:「多大的孩子了,鬧起脾氣來沒完沒了的。」
思爾甩了他的手:「你不是躲我躲得恨不得不回家嗎?滾你房間去,姑娘我還不想看見你呢!」
電話鈴響了,思爾眼裡有淚,怕被看見,轉身跑到客廳接電話。
「岳母,媽,媽,我跟你說哈哈哈。」
思爾黑線,對著電話吼:「言希,誰是你媽!」
言希繼續傻笑:「是爾爾呀,哎我跟你說個大喜事。」
思爾聽到電話另一端有一個溫柔的女聲正在一旁罵:「言希,你真是煩死了。」
思爾心頭一暖,不自覺地翹了嘴角,問:「怎麼了,有什麼喜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別笑了,說!」
「娃哈哈娃哈哈娃哈哈娃哈哈娃哈哈娃哈哈。」
「……言希你個瘋子,說話!」
窸窣的聲音,阿衡搶了電話,溫聲無奈:「爾爾嗎?別理他,言希現在智商三歲。」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其實也沒什麼事兒,就是……我懷孕了。」
思爾呆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驚喜非常:「我要當姨媽了!不對,是姑姑,也不對,到底是姨媽還是姑姑?」
阿衡呵呵地笑了:「什麼都一樣,愛是什麼就什麼,反正咱們一家人,不講究這麼多。」
溫母正在廚房剁肉,聽見思爾的話,扔了菜刀就往電話前跑:「什麼爾爾,你說你要當什麼了?」
思爾笑了:「這老太太耳朵真尖,我要當姨媽,您要當姥姥了!」說完,把話筒遞給溫母。
溫母抱著話筒,連珠炮一般地問:「什麼時候的事兒幾個月了胃裡難受嗎?能吃下飯嗎?言希能伺候好你嗎?他又不會做飯,哎喲,兩個小不省心的,要不媽媽現在辦簽證去照顧你吧,啊?」
遠處,某兩枚俊俏男人頭頂轟隆隆劈著雷,八月飛霜,表情呆滯地看著溫母,啊不,是溫母手裡的話筒。一個腦中迴蕩著相親相親趕緊相親;另一個怨唸著離婚離婚快點離婚不對離婚了我外甥就沒爸了,外甥……我外甥……唉……
阿衡遠在法國,懷著一個月的身孕還要安慰激凸的言先生和溫家老少,連爺爺都跟打了雞血似的鬧著要來法國,這叫什麼事兒?
最後終於安撫完畢,掛斷電話,扭頭就見一個笑得大眼睛都擠到一塊兒的,他說:「媳婦兒你挪挪,電話給我。」
阿衡黑線,這人從昨天拿到化驗單,就沒消停過。
言希用屁股把凳子上的阿衡擠到一邊,說:「凳子硬,你乖,帶咱兒子坐床哈。」然後抱著電話,開始摁摁摁。
喂,××嗎?老子要當爸爸了呀,我媳婦兒可爭氣了,哈哈你媳婦兒還沒懷呀哈哈。
喂喂,×××嗎?我媳婦兒懷孕倆月了,嘿嘿,哎我跟你說,真不是特別厲害就是一般厲害,真的,你不用誇嘿嘿。
喂喂喂,我媳婦兒懷孕了Balabalabala……
喂喂,×××嗎?我跟你說,我有了……
阿衡拿醫書砸言希。
言希停頓,抱著腦袋哎喲,電話另一方驚悚:「言少,你什麼時候突破醫學障礙有了?」
「呸,你才有了,我是說我有了兒子,我媳婦兒懷孕了哈哈。」
阿衡上手拔電話線,把鼻孔朝天、笑得囂張的言先生拉回現實。
言希委屈:「媳婦兒,你幹什麼,我還沒通知完……」
阿衡閉眼:「我不生了。」
言希抱孩子坐在腿上:「為什麼呀,你想吃什麼我給你買,你可不能不生,那是咱兒子,嘿嘿,兒子,娃哈哈。寶寶,不是我吹,我兄弟裡面哪個媳婦兒有你這麼爭氣的,剛結婚倆月就懷了。」
阿衡掐言希腮幫:「還不如不結婚呢,結了婚臉皮怎麼變這麼厚?你都不嫌害臊!」
言希臉皮厚,理直氣壯:「他們生不出來還有理了?咱們有娃哈哈是天下最好的事,害什麼臊!」
阿衡懶得理他,低頭,拉著他的手指把玩。
言希反手握住她的手,看看電子鐘,說:「到散步的時間了。」
言希昨晚連夜奮筆疾書趕出一份孕期時間表,規定了阿衡吃飯的時間睡覺的時間散步的時間養神的時間喝湯的時間,以前高考作文都沒見他這麼有邏輯。
阿衡說:「我睏了,明天要上班呢。」
言希皺眉,細白的手指輕輕按摩她的額頭:「不去不行嗎?」
言希擔心科研所大量的藥物環境給阿衡和孩子造成壞影響。
阿衡搖頭:「請產假也不是這會兒呀,還得好幾個月呢。」
阿衡其實還有別的考量,假不是不能請,可是如果現在就請假工資肯定沒戲。言希雖然腿腳好了,但是找工作依舊困難。
言希想了想,把懷裡的阿衡又緊了緊,笑了,眼睛很溫柔,輕輕地拍著她,說:「睡吧。」
阿衡「哦」,閉上了眼睛,眉眼有些疲憊。
她似乎從小到大都是個安分的人,就連懷孕也不用別人過多擔心。可言希不是別人,言希不行啊,平常就寵得含嘴裡怕化了,這會兒懷孕了,你讓他不擔心,可能嗎?
把阿衡哄睡後,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張廣告函,是他送報紙時留下的,法國油畫展的作品徵集,一等獎稅後大概能得五萬歐。可是,結果出來也是明年的事兒了,阿衡等不了,孩子也等不了。
團了團扔進了垃圾簍,又扒了扒抽屜,把畫素描的一盒鉛筆找了出來。畫夾一直在角落,差不多蒙了塵。
視線定格,笑了笑,也只好這麼辦了。
阿衡起床時言希已經去送牛奶了,留下一瓶在小鍋裡煨著,另外煮了一個白水蛋,都是給阿衡的,言少的孕期時間計畫表裡寫得清清楚楚。
天濛濛亮,一片寂靜。她趴在欄杆旁,看著遠處的那個粉襯衫穿著布鞋在胡同裡穿梭,似乎還是很多年前的那個少年,修長漂亮的樣子。抱著牛奶瓶忙碌時依舊像個孩子,可是確鑿已經是個男人,有著強大的保護自己妻兒的力量。
阿衡吃了白水蛋,留下了牛奶。
她穿著白大褂從胡同走過,拐角處,言希遠遠地招手,扯著嗓子號:「阿衡,髒活累活留給別人,照顧自己照顧咱兒子,知道嗎知道嗎?」
阿衡無奈,卻笑了,眼睛溫柔至極,在細碎明朗的時光中框入天長地久的相架。
言希送完牛奶剛剛七點,回家背著畫夾和鉛筆就匆匆地往巴士底廣場跑,坐在標誌性建築七月柱的對側,支起了畫架。
人來人往,盛夏時分,天氣漸熱。
這一天是週四,Richard Lenoir大道裡的集市已經喧喧擾擾。他的身旁有許多流浪漢一般的街頭藝人,頭髮像枯草,卻唱著快樂的小調子。小丑們拿到硬幣靈活地變出一束花,逗笑了明媚開朗的金髮女郎。
言希坐在小馬紮上看著人來人往,抓住幾個漂亮姑娘的神韻畫了肖像。他把畫展到她們面前,那些年輕女子簡直驚異,這麼短的時間。她們笑著看言希,問需要多少錢。
言希不知道價錢,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
一歐。
熱情的姑娘們覺得撿了大便宜,爭相擁抱眼前的清澈男子。
言希嚇了一跳,聞到了她們身上沁人的香水味,往後結結實實地退了一大步:「農夫種小麥,走一邊,走走!」他身上如果沾到香水味,孕婦聞到要難受的。
他皺皺鼻子,姑娘們又笑了,覺得眼前漂亮的男子實在怪異。
言希賺了三歐,三幅畫。
然後,他繼續畫,繼續賣,覺得錢來得真的容易,絲毫沒想到這樣微薄的利潤到底意味著什麼。
再然後,他挨打了。
夕陽西下,收攤時,被身邊同樣畫素描的三個法國男人圍堵到香水小道裡結結實實揍了一頓。他們攥著他的頭髮,說:「小婊子,這只是個見面禮。」
香水小道上全是漂亮的香水鋪子,幽藍、澄碧、紅粉,瓶身婀娜惹人愛。
言希跪在角落裡半天沒有站起來。鼻子流血了,這群人渣。
言希站起來時,背著畫夾站在香水鋪子的玻璃窗前,沉默地看著一室的高貴旖旎。
漂亮風情的店老闆帶著嘲弄的眼神問他要什麼,他攥著手裡的幾個微薄的硬幣,想著要是能給阿衡買一瓶世界上最好的香水該有多好?話到嘴邊,卻變成:「畫像,要嗎?」
他蹭掉鼻血,帶著灰塵泥土的手拿出筆,利落專注地畫著她的眉眼。夕陽西斜,他的黑髮被日光曬得暖暖的,背脊端端正正。
店老闆詫異地看著他遞過來的畫。她笑了,問他:「你要多少錢?」
言希想了想,遲疑著開口:「一歐。」
店老闆笑了:「怪不得會挨打了,他們都賣十歐元。你很缺錢嗎?」
言希連說帶比畫:「妻子,懷孕了,寶寶,要錢,長大。」
她指著店前的招工廣告,說:「你幫我設計香水瓶的樣式,我按利潤給你抽百分之十,怎麼樣?」女老闆微笑,「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爸爸,像個孩子一樣的爸爸。」
言希找到了工作。
阿衡的預產期是第二年三月,十一月份的時候研究所做出了矯正耳塞,拿言希當小白鼠,聽力恢復了百分之五十,效果不錯。
阿衡鬆了一口氣,撂攤子,回家養胎。
Edward質疑,看笑話:「這個廢物男人能養得起你嗎,Winnie?」
孩子在阿衡肚裡抓耳撓腮,踢了媽媽好幾腳,為爸爸憤憤不平。阿衡撫摸肚子,很溫柔:「小乖,沒事,這個叔叔腦子缺氧,咱們不跟他一般見識。」
言希喊孩子娃哈哈,阿衡聽著怪,另起了別的。
Edward想起別的事,聳肩:「Winnie, 你明年需要做一次選擇,是完成學業回到中國還是留在科研所工作。董事會說如果你留下來,可以考慮給你開一間辦公室。」
阿衡低頭想了想,說:「讓我再考慮考慮。」
Edward挑眉:「我個人建議你留下來,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這裡擁有更多的醫學資源。」
言希買了一大堆玩具,除了畫設計圖,就是坐在阿衡身邊,耳朵貼著妻子的小腹,每天和小言同志扯白幾句。
什麼「娃哈哈能聽見爸爸說話嗎嗯寶貝兒」;又什麼「臭孩子不准踢媽媽再嘚瑟爸爸打你」;或者「爸爸給你買玩具槍了跟AK-47長一個樣你喜歡不哈哈我就知道你喜歡」;要不,戳戳,「喂娃哈哈你是男的還是女的呀是男的嗎快說是不說打你」;末了,蹭腦袋,加一句「哎喲寶貝兒爸爸最愛你了哈哈這世界最愛你」。
阿衡鬱卒,看著肚子前言希毛茸茸的腦袋,要得產前憂慮症。
她說:「你滾遠點兒,別讓我看見你。」
言希淚汪汪:「怎麼了老婆婆婆,就和兒子說幾句話。」
阿衡怒:「是啊是啊,你兒子,你這個世界最愛的兒子。要是姑娘,你還打算把她扔了不是?言希,你行啊,以前我怎麼就沒發現你重男輕女得這麼厲害?」
言希淡定,揮旗子:「愛女兒,堅決愛女兒,只要女兒!寶寶第一,女兒第二,兒子墊背,萬歲!」然後轉身,吭吭哧哧地拿起包袱,收拾被縟、臉盆、毛巾、漱具,連帶著給娃哈哈買的一大包玩具。
阿衡驚悚:「你幹什麼?」
言希掃一眼:「後天就是你預產期了,得提前住院呀,要不到時候就抓瞎了。」
阿衡嘆氣,頭疼:「你不能消停會兒?還早呢。我自己的身體我心裡有數,把包袱收回去。」
言希搖頭:「媽說要提前住院,媽說提前準備到時候才能順產,媽說我當爸爸的要時刻走在最前線。」
阿衡頭疼:「到底是你媽還是我媽?」
言希把玩具使勁往裡塞,說:「咱媽。」
阿衡瞟他一眼:「手讓讓。」
言希心虛,繼續往裡塞。
阿衡揪他耳朵:「就沒見過你這麼當爸的,給兒子買玩具還順道給自己買個玩兒是吧?」
言希裝無辜:「沒啊,他們說PSP大減價,我就是主要吧順便給兒子買一個……」
阿衡咬牙:「你兒子要是生下來就能玩PSP,你最好做好準備當妖怪的爹。」
忽然,阿衡的手鬆了下來,臉變得蒼白。
言希嚇了一大跳:「阿衡,你怎麼了?」
阿衡捂著肚子,額上冒著汗,輕聲說:「不行,言希,我恐怕要生了,咱們去醫院吧。」
言希啊,背著包袱抱起阿衡就往外衝。
讓伊蘇幫忙叫了計程車,言希一路上京片子外加法語、英語,順溜地把巴黎的交通罵了個狗血噴頭。
「丫的什麼破巴黎,大馬路上這麼多車!」
於是,言先生,大馬路上沒車哪有車?讓人火箭到大馬路上人還不稀得來。好像他媳婦兒生個孩子,全世界不讓道都欠著他了,典型的唯心主義。
從進產房阿衡就開始尖叫,生了一下午加一夜愣是沒生出來,反而是聲音越來越弱。
言希站在產房外,跟個陀螺似的轉來轉去。
護士端出一盆血水,言希差點一口氣上不來,他問:「我媳婦兒怎麼樣了?」
護士翻翻白眼:「別急,就是有點難產,你們中國人生孩子就是麻煩。」
阿衡突然在產房拔高了一嗓子,迴光返照似的,喊了一聲言希。
言希一聽,淚唰地就出來了,直接往產房沖。
兩個護士把他往外推,言希蒙了,也急了,手往後摸包袱,摸出AK-47,用中國話說:「全都不許動,讓我進去!」
走道上的病人連同工作人員都嚇得抱頭蹲了下去,倆護士尖叫一聲,縮到一旁。
言希推開產房的門,滿眼都是血,全是阿衡的血。兩個醫生正在幫阿衡按摩,她的嘴唇已經咬得血跡斑斑,奄奄一息的樣子。
他走到床邊,忍住淚,啞著嗓子喊:「阿衡,我來了,你看看我。」
阿衡眨了眨眼皮,睜開了眼睛,握住了他的手。她看著他,額髮早已被汗浸透了,微微地笑了,有氣無力地摸著他的頭:「這裡是無菌產房,出去,言希。」
言希抹了一把淚:「反正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活不長了,管他什麼產房!」
阿衡無奈,咬著唇說:「你想死我還沒準備死呢。」醫生一個推力,阿衡覺得全身的骨骼都移位了,痛得大叫起來。
言希伸出手臂放到阿衡唇邊,讓她咬著。
她抓著被縟,言希手臂流了血,開始還覺得疼,到最後就麻木了,看著阿衡,眼睛紅腫得厲害,他說:「你死了我也不活了,你不是最喜歡聽我說我愛你嗎?我愛你,溫衡,我愛你。」
他念叨著:「我剛有個家,你要是毀了,咱們就一起走。」
到最後,醫生吼了:「怎麼這麼多話?孩子腦袋已經出來了,別說了,吵得我頭疼!」
言希一個激靈,開始使勁搖阿衡,阿衡左手手指掐進言希的手臂,一聲尖叫,孩子弱小的哭聲傳了出來。
言希癱倒在了地上。
2008年4月,阿衡坐完月子,和言希搭乘飛機回國,外帶大眼寶寶一枚。
原因:非法攜帶玩具槍支,嚴重擾亂社會安定,驅逐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