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番外四·浮生記

  三十年前,言希八歲的時候,和達夷、思莞一起去部隊體驗生活。

  小孩子在家嬌生慣養習慣了,升旗的時候總是東倒西歪。那會兒辛老還沒退休,肩膀上的軍銜和大嗓門讓小朋友們人人自危。每次言希挨了罵,總是瞪著眼睛,扛著根甘蔗在宿舍裡大步筆挺地站軍姿,「一二三」踢著正步就蹦到了達夷小床前,大聲地嚷著:「大刀向著鬼子來,來來來,起來——」

  達夷小時候愛趴在床上睡,保姆說他肚子裡有蟲子,需要吃打蟲藥,臨走之前帶了兩大片兒,白藥片從來都是苦的,如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這孩子剛橫下心,擠著眼「嘎嘣」咬了一口,就看見了言希的大眼睛,不由縮了縮小腦袋,硬氣道:「我爺罵你的,又不是我,再說真是咱們錯了,我爺說從沒這樣的解放軍英雄!」

  辛老的原話是:「你們這群鱉羔子,新中國成立四十年哈,國旗第一次是反著升的!言希、辛達夷、溫思莞,出列!」

  當時,四周人頭攢動,全是當兵的,眯著眼望天,果然五顆星迎風飄蕩在鮮紅鮮紅的紅布下面。那會兒辛達夷被老爺子嚇得眼裡含淚,淚眼還掛著眼屎。

  言希一想起來,就磨牙咯吱咯吱響,大庭廣眾被罵得丁零咣啷,他言小少臉往哪兒擱?你欺負我我欺負不了你我就欺負你孫子,於是剛啃了甘蔗髒乎乎的小手就要掐達夷。

  達夷嘴裡的藥片化開了,帶著濃厚的水果香,本來如臨大敵的小臉一下子綻開了小小的花朵,他把剩下的半片塞進言希的嘴裡,拍了拍小胸脯:「嚇死我了,原來是甜的。」

  言希撇嘴:「解放軍戰士是不會被糖衣炮彈收買的!咦……真是甜的啊……」

  達夷樂了:「甜的,真是甜的!」

  思莞正在翻圖畫版的《資治通鑑》,眼明手快,小爪子從達夷黑黑的小手中搶過另一片兒,塞進了嘴裡。

  達夷操起言希手中的剩甘蔗,追著思莞打了起來,邊跑邊哭:「這可怎麼辦呀?我只吃了一半,肚子裡還有半隻小蟲子的屍體,可怎麼辦啊?溫思莞,你這個狗奸賊!把我的糖吐出來!」

  思莞鼓著腮幫子嚼糖,最後囫圇嚥了下去,卻沒吃出到底是苦還是甜。

  二十五年前,言希十三歲,有一陣子很迷《聊齋誌異》,白話本看了三遍,七十八集電視劇看了三遍,課堂上人品爆發,創造了無數個狐花鬼怪的經典漫畫形象。

  陸流指著綠衣長髮的小人兒問:「這是男的還是女的?」

  言希很熱情地解釋:「公的,公狐狸。」

  陸流噢了一聲:「我知道了。母的勾引男人,公的就勾引女人,是這個意思嗎?」

  言希義正詞嚴:「當然不是,公的主要技能是幫助母的勾引男的。」

  陸流挑眉:「那他不該是狐狸,應該是烏龜。」

  言希嘴角抽抽的:「為毛?」

  陸流第三遍翻他的《包公案》:「書上說,這樣的男人叫龜公。」

  言希義憤填膺了:「毛啊,這只公狐狸可好了,救了個書生,然後把自己貌美如花的妹妹許配給了書生。多好的狐狸啊,不許侮辱我的狐狸!」

  陸流望天:「你家公狐狸義務勞動學雷鋒呢。」

  言希掀桌:「你大爺的,陸流你大爺的!不許侮辱我偶像的小狐狸!」

  當年,言希的偶像是蒲松齡。

  事實證明,有信仰、有偶像的少年要付出慘痛的代價。不知道書裡的狐狸是不是也想娶書生的妹妹?

  二十年前,言希十八歲,他畫的畫裡沒有人,拍的相片裡卻有人。

  溫衡問為什麼,言希說不會畫。他畫不出每個人眼中的那些東西,天真大多會傷人,惡毒背後藏私慾。

  溫衡喜歡幹家務,她站在凳子上,踮腳一遍遍擦著高處的相片。那些畫面,第一遍看的時候容易被色彩刺花眼,可色彩背後的角落卻總是黑黢黢的。阿衡擦著擦著,就只能看到那些黑黢黢了。她難過地問他:「你最想拍的人是誰?」

  言希想了想,笑了:「小丑。」

  假期時,言希、阿衡、達夷三人玩撲克牌,輸了要接受懲罰。言希和達夷被罰喝了快一桶水,阿衡卻安然無恙,臉趴在撲克牌上都能閃光。這孩子玩什麼都認真。誰知最後卻連輸三把,言希剛倒好水,阿衡小臉卻從撲克牌上移開,眼睛帶著笑意說:「我扮小丑。」

  她找來一頂五彩斑斕的帽子,臉上塗滿了油彩,黃鼻子、紅眼睛、藍嘴唇、白面龐,瞧著真滑稽。小丑一咧嘴,達夷笑得前仰後合,她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從身後摸出準備好的塑料花,變給言希。

  言希拿出相機,許久卻沒有按下快門。他蹲在地上,拿卸妝油輕輕擦去那些油污,難得溫柔地看著她,笑著說:「這世界太多悲劇都是人為的,可是,我卻不想再給你製造一丁點悲劇。」

  他想看小丑是因為心中滿懷憤意,總是揣測那樣讓人發笑的面孔之下的眼睛是如何的惡意和光怪陸離。悲劇同樣如此,總是不會顯露人前。

  那些年陸流一直問他為什麼偏離了同樣孤寂的自己,言希說:「你從沒見過那樣快樂的小丑,因我才快樂的小丑。」

  十五年前,言希二十三歲,當了許久的DJ Yan。那時候很忙,有許多自稱喜歡他的人給他寫信,忙不過來時,便雇了一個私人助理,專門處理信件。

  那姑娘有點缺心眼,拿著一捧信,在演播大廳就激動地嚷嚷起來:「哎,言希,這堆寫信的姓溫!」

  全電台的人都知道他在等一個姓溫的來信。

  他開始看信的時候是像撲克牌一樣,一把攤開,到後來,就碼得嚴嚴實實,永遠懼怕看到下一封信上的署名。

  他怕那些人都姓溫,卻不叫衡。

  十年前,言希二十八歲,兒子終於學會了走路。他站在不遠處,就那樣緊張地攥著一塊糖果,等著小小的寶寶走向自己。

  兒子伸開的想要父親擁抱的小手和見牙不見眼的笑,讓他回憶起幼時的自己。他學走路時,永遠像個小老頭,背著小手。前方沒有名叫父親的懷抱。

  小小的孩子終於歪歪扭扭地走進他的懷裡,他剝開那顆糖,填入兒子的嘴裡,問他好吃嗎?小寶寶搖頭晃腦,最後卻抱著言希的臉,親了起來。那些沾有糖果氣味的奶香印在他的臉頰上,言希笑了。

  小娃娃第一次輕輕開口喊爸爸,言希握著那雙小手,微笑道:「寶,多喊幾遍,把爸爸的份兒也喊回來。」

  他以前經常覺得哭得暢快淋漓才能發洩情緒,可是人一輩子又有多少眼淚,男人一輩子,又該有多少眼淚?

  五年前,言希三十三歲,妻子第二次生孩子,思莞、達夷、雲在三人在門口賭男女。

  思莞大手一拍,壓了十塊錢:「外甥!」他這輩子就膩味像溫思爾一樣潑辣惱人的小丫頭。

  達夷猶猶豫豫,抽出二十塊錢:「乾兒子?」他想不出來言希生的姑娘該是啥模樣,有時候光是想想,就覺得人生猶如車禍現場,早死早超生。

  雲在捻著佛珠扔五十塊:「外甥!」心中冷笑,尼瑪想要姑娘是嗎?老子偏詛咒你生兒子,就兒子,對,外甥像舅!

  阿衡這段時間喜吃辣,言希惡狠狠地遞過去一百塊,咯吱著牙說:「女,女,女!准了你們請我啃排骨,不准我啃你們的排骨!」

  三人齊刷刷地面無表情地冒冷汗,言希的手機鈴聲響了。

  「是姑娘嗎?」對面是清清冷冷的男人聲。

  「又不是你老婆,生姑娘生兒子關你屁事。我說顧飛白,你他媽不定時腦抽呢!」言希挑眉。

  「沒事兒。我就想說一聲,如果是個姑娘,以後拜託懇請您千萬一定不要把她送到江南,我怕她禍害我兒子。」對方的聲音好聽卻隱約帶著不知是苦是甜的深意。

  「我操你大爺!」言希摔了電話。

  一會兒護士喜滋滋地抱著孩子出來了:「恭喜您!」

  言希抖著手,打開小被子,看了一眼,有個米粒大小的東西驕傲得不得了。

  新生的孩子睜著懵懵懂懂的大眼,言希悲從中來,捏著兒子玉白的小耳朵大罵:「老子沒打算整個中國男足,你來幹什麼?」

  小娃娃聽不懂,沒皮沒臉地朝著唯一的光源笑著,眼睛彎起來和阿衡一模一樣。

  言希愣了三秒鐘,卻緊緊地抱著孩子,笑著淚流滿面。

  他以為自己想要的是個姑娘,可是其實,他只是想要一個跟妻子一模一樣的自己。

  他希望上天賦予兒女一切屬於阿衡的美好品質,但是,只要他們有一點點像阿衡,哪怕頑固,哪怕膽怯,哪怕懦弱,哪怕笨拙,他都覺得開心得難以言喻。

  夫妻之情顯得如此世俗自私,或許不是多偉大無私的愛,可是那些昇華到不知哪裡的愛,往往不會持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白髮老翁滲入泥。

  誰又稀罕。

  今年,言希三十八歲,得了一種念名字都要念半分鐘,喘口氣就不知再從哪念起的病。他們稱它叫「重病」。

  他有個當醫生的好妻子,於是這重病總變不成病重。

  晚上在醫院,家人不讓陪護,他撒尿時還得拖個吊瓶,常常尿一半,在男廁所撕心裂肺地慘叫:「回血啦回血啦,溫醫生!」

  那個從研究院擠進醫院的女醫生練就一身好本領,噌噌地從辦公室躥過來,一邊舉著吊瓶一邊罵:「又不是過年了,你興奮個什麼勁兒!」

  再定睛,那針管乾乾淨淨,沒有一絲血印,她偏頭皺眉問他:「哪裡回血了?」

  他卻抱著那個溫醫生,輕輕地低喃:「有,真有,只是被你一嚇,又回去了。」

  心中卻有句話,沒有說出口:「阿衡,我又想你了。」

  抽血時他嗷嗷叫,叫得越大聲,皮肉疼了,心就不疼了。

  孩子們上學阿衡上班的時候,他就坐在醫院的花園裡畫畫。畫太陽畫池水畫海棠,畫完了繼續畫。溫醫生偶爾經過花園,他笑著說不要動,阿衡便站在那裡看他畫自己。

  他畫她的時候卻從沒抬起頭,看妻子一眼。這樣的眉這樣的眼這樣的微笑,活著便再也忘不了。他吃過許多激素藥,情緒總是忽然高漲又忽然低落,煩躁時扔了畫紙,像對著仇人一樣對她口不擇言:「你是噩夢嗎?一直刻在我心裡!」

  說完,一直盯著她的眼,瞧瞧,這樣,她還不肯哭。

  他狠下心回過頭:「我們離婚,溫衡,你走,走!」

  她卻把頭枕在他的腿上,輕輕地微笑:「好,等你好了。」

  醫院下過三張病危通知單,他虛弱地咬著米粒問她:「你真準備當寡婦嗎?」

  那個阿衡,他的阿衡溫和得不得了地說:「你大可以試試看,看是我先當寡婦,還是你先做鰥夫。如果你不想三個孩子沒了爸又沒了媽的話,你大可試試,這個世界,自殺是不是比你病死快得多?」

  言希臉抽了,積極配合治療。好不容易才在三年前得了個姑娘,眼瞅著還沒把她養得白白胖胖,眼瞅著還沒去禍害顧飛白的兒子!

  三十八歲生日是在醫院度過的,切完蛋糕主治醫師就一臉凝重地把阿衡叫走了。

  言希看著孩子們吃蛋糕,吃著吃著,一直悶不作聲的小兒子一臉白鬍子地就哭倒在了他懷裡:「爸爸爸爸,你是不是快死了,爸爸,能不能不要死……」

  幼兒園的老師剛剛告訴他們什麼叫生,什麼又叫死。

  言希抱著他,這個孩子長得最像阿衡。到頭來,誰能想到,他最疼的不是大兒子,不是小女兒,而是這個沉默溫柔的二兒子。

  「言淨,爸爸不會死。」他喊著兒子的全名,一臉認真地告訴兒子,「我向你保證,爸爸不會死。」

  剛滿三歲的小丫頭本來傻乎乎地看著兩人,卻忽然跟著哥哥哭了起來:「爸爸說瞎話,爸爸上次也保證了,跟笨笨一起去撿螃蟹的,可是爸爸也沒去,爸爸說瞎話!」

  言希訕訕地道:「爸爸這不是逃不出去嘛……」

  已經上了初中的大兒子言齊一向負責照顧弟妹,本來好好抱著妹妹,這會兒也紅了眼眶,把弟弟從爸爸懷裡往外拉。小傢伙卻憋紅了臉,緊緊拉著言希的衣服,怎麼也不鬆手。

  到最後,言齊鬆了手,也哽嚥了起來:「你說你不死,要我們怎麼信你嘛!」

  這小少年已經有了言希舊時的模樣,漂亮而愛鑽牛角尖。

  他一邊哭一邊扯:「你死了我又不能把你挖出來,你死了我哭死了你也不知道,你死了媽媽要是改嫁了……我跟你說,繼父會打我們罵我們虐待死我們的!你完了言希,你的孩子都被別人欺負死了,你還敢死……」

  言淨、笨笨哭得更大聲。

  溫衡在門外看了半天,末了父子四人抱頭痛哭,哭號聲實在慘不忍睹,就輕咳了一聲:「雖然很抱歉,打擾你們父子拍連續劇,但是,我還是想說一聲,言希,你可以出院了。」

  言希涕淚三千尺:「終於宣告不治了嗎?」

  阿衡咬牙切齒:「雖然很遺憾,我沒機會給你家三個小崽子找後爹虐待虐待他們,但是,我還是要說,言希你痊癒了!」

  病房裡沉默了三分鐘。

  言希抱著小兒子慈祥地說:「都說爸爸不騙人了,爸爸從不騙人。」

  轉身,他瞪著大兒子罵:「事兒媽,回家跪排骨去!」

  他再笑眯眯地摸了摸小女兒的小腦袋:「笨,爸不帶你摳小螃蟹,咱們去逮大海蟹,大大的、大大的,這麼這麼大。」

  他一邊比畫著,一邊偷看妻子的臉色。

  阿衡走了過來,冷笑:「帶你姑娘逮螃蟹之前,先把離婚協議書籤了,我怕你被大大大螃蟹鉗死了沒機會!不是心心唸唸想離婚嗎?今兒成全你!」

  軟軟肉肉的小笨笨真摯地看著媽媽:「什麼叫離婚?」

  阿衡抱起小姑娘:「就是媽媽不和爸爸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了。」

  笨笨想了想,呆呆地看著媽媽,然後大眼又浮現了難過的淚水:「可是,沒有媽媽,爸爸會餓死的。」

  言希本來低著頭,聽到女兒的話,眼睛卻紅了。他抬頭,看著阿衡微笑輕嘆:「阿衡,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呢?」

  阿衡抱著女兒,多少恐懼委屈痛苦全都煙消雲散。她拿手背擋住眼中的濕熱,哽咽道:「你死不了,不是不讓你死,只是,我一點也不想死。」

  言希怔怔的,卻聽懂了她的話。

  到頭來,誰承想,世上夫妻有誰如他們一般,離了一個,另一個竟不能活?

  誰承想,少年時,已是如此。

  他浮生總算也有六記,記童年識得世界最初之真;記信仰識得做人不變之豁達;記苦難,為記點滴善意,為記使人不受如己痛楚;記一個女子,患得患失之後才懂真愛;記子女知為人子女雖有難處,可為人父母又何嘗不是這世間最善人;記初生懂得血脈的珍貴,不只因為我,還因為你。

  最後一記,跌跌撞撞識得點滴夫妻情意,悲傷恐懼陰影不知哪年便如影隨形,可人生來時嬰兒啼哭便明了這輩子是受苦受難,任誰也無遺漏,但最要識得,有同樣對等的女子在大難臨頭時,站在枝頭同他一起等待死亡或者另一段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