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如此自大,真是大錯特錯。不管這本日記是個什麼玩意兒,它定會將我打進十八層地獄,我簡直可以一眼看到根據本案撰寫的小說會有個怎樣的封面:封面採用血紅色背景,上面登載著愛咪與我的黑白結婚照,書封上赫然寫著「書中收錄了十六頁從未曝光的照片及愛咪·艾略特·鄧恩的日記摘錄——已逝的香魂還在世間留下了隻言片語……」以前我曾不時在家中發現一些蹩腳的真實罪案書籍,愛咪這種見不得光的消遣讓我覺得很奇怪,卻又有幾分可愛,當時我還以為她總算放下了架子,讀起了休閒讀物。
壓根兒不是,當時她不過是在學習罷了。
吉爾平拉出一把椅子,將椅背衝著前方坐了上去,抱著兩條胳膊向我斜過身子,他又端出了電影裡警察的那副架勢。此刻已近午夜,但感覺卻還要更晚一些。
「跟我們講講你太太前幾個月生病的事情吧。」他說。
「生病?愛咪從來不生病,我的意思是,也許每年會得上一次感冒。」
波尼拿起那本日記,翻到做了標記的一頁:「上個月你給愛咪和你自己做了些飲料,當時你們坐在你家的後門廊上。她在日記裡提到飲料甜得厲害,還提到了喝完的反應——她還認為是過敏呢:『我的心一個勁咚咚直跳,舌頭腫起來噎在了嘴裡,雙腳變成了一攤肉泥,結果尼克扶我上了台階。』」波尼伸出一根手指摁住日記本抬頭打量著我,彷彿我有可能在這關頭開小差。她寫道:「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頭痛欲裂,胃裡有些不舒服,但更離奇的是我的指甲泛著淡藍色,從鏡子裡看來,我的嘴唇竟然也是如此,在這之後我兩天沒有小便,感覺十分虛弱。』」
我厭惡地搖了搖頭,我已經對波尼頗有幾分依戀,原本以為她不會這麼糊塗。
「這是你太太的筆跡嗎?」波尼將日記本朝著我,我一眼看到了一片深黑色墨水和愛咪龍飛鳳舞的草書。
「是的,我覺得是。」
「我們的筆跡專家也這麼認為。」
波尼的語調中透出幾分自豪,我突然意識到:就是因為遇到這宗案子,波尼和吉爾平才破天荒第一次尋求了專家支持,破天荒第一次聯繫了專業人士,讓專家們幹了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分析筆跡。
「尼克,你知道我們的醫學專家對這則日記有什麼說法嗎?」
「是有人下毒。」我衝口說道,坦納對我皺了皺眉,意思是說「鎮定」!
波尼結巴了片刻,我的話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是啊,尼克,謝謝你,那是防凍劑中毒。」波尼說,「典型的防凍劑中毒症狀,她活下來算是運氣。」
「沒有『她活下來』這回事,因為這一切壓根兒沒有發生過。」我說,「你剛才也說過,那是典型症狀,就是在網上搜了搜編出來的故事。」
波尼皺了皺眉,「這本日記對你頗為不利,尼克。」她一邊用一根手指輕撫髮辮,一邊接口說道,「日記裡提到了家暴,你曾經推搡她,也提到了壓力,你很容易發火,而且你們之間的性關係有強姦之嫌,最後她怕你怕得要命,讀上去很難過。我們曾經琢磨不透那把槍,愛咪則說她買槍是因為怕你,日記的最後幾句話是這麼寫的:『這個男人可能會殺了我。』『這個男人可能會殺了我』,這可是她的原話。」
我的喉頭一陣發緊,差點兒吐了出來,種種感受交織在一起湧上了心頭,絶大部分是懼意,其中夾雜著一股怒火。操蛋,操蛋,賤人,賤人,賤人。
「用這麼一句話來收尾,她這一招還真是聰明得很,也好使得很哪。」我說道,這時坦納伸出一隻手放在我的手上,示意我乖乖閉上嘴。
「你看上去活像是想再殺她一回。」波尼說。
「你一直在對我們撒謊,尼克。」吉爾平說,「你曾說案發當天早上待在海邊,可跟我們聊過的所有人都說你對海灘十分厭惡;你說你不知道你那些刷爆了的信用卡買了什麼東西,可是現在我們發現柴棚裡堆的正是這些玩意兒,而且上面還滿是你的指紋;你的太太曾經有過疑似防凍劑中毒的症狀,結果過了幾個星期,她就下落不明了。我的意思是,拜託……」吉爾平說到這裡頓了頓,想要渲染幾分氣氛。
「還有什麼重要的事項嗎?」坦納問道。
「我們可以確定你到過漢尼拔,過了幾天就在漢尼拔發現了你太太的錢包。」波尼說,「你有個鄰居在案發前一晚無意中聽到你和愛咪在吵架;愛咪懷了孩子,你卻不想要;你的酒吧是用太太的錢買下的,一旦離婚就得交還到她手裡;當然,當然啦,你還有個交往了一年多的『地下情人』呢。」
「我們現在還可以幫忙,尼克,一旦你被逮捕,我們就幫不上忙了。」吉爾平說。
「你們是在哪裡找到日記的?在尼克父親的舊宅?」坦納問道。
「沒錯。」波尼說。
坦納向我點了點頭,意思是說「我們就是漏了它」。他開口說道:「讓我來猜猜,警方收到了匿名舉報對吧?」
兩名警察都沒有吱聲。
「你們能告訴我是在屋裡哪個地方找到日記的嗎?」我問道。
「在火爐裡。我知道你以為自己已經把日記燒掉了,它確實著了火,可是火勢太小,一會兒就熄掉了,因此只燒掉了邊緣的一圈。」吉爾平說,「我們還真是撞了大運。」
居然在火爐裡,愛咪又開了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才懂的玩笑!過去她總是聲稱,我對男人的許多分內事一竅不通,這讓她大吃一驚。在搜查父親的舊宅時,我甚至瞄過一眼父親的舊火爐,那架機器又有管道又有電線又有閥門,活生生嚇得我退了開來。
「不是你們撞了大運,是有人刻意想要你們找到這本日記。」我說道。
波尼挑起了左側的嘴角,露出一縷微笑,她靠在椅背上等待著,簡直跟冰茶廣告裡的明星一樣氣定神閒。我惱火地衝坦納點點頭,意思是說:「出招吧。」
「愛咪還活著,她正在將謀殺她的罪名栽臓到尼克頭上。」坦納說。我緊緊握住雙手坐直了身子,千方百計扮出幾分理智的模樣,波尼直勾勾地瞪著我;為了讓扮相更加可靠,我需要一隻煙斗和一副眼鏡,以便在頃刻間變身,還得在手邊放一套百科全書。我覺得有點頭暈眼花,「千萬不要笑」,我暗自心道。
「你剛剛說什麼?」波尼皺了皺眉。
「愛咪還活著,平安無事地活著,她正在栽臓尼克。」坦納重複了一遍。兩個警察交換了一個眼神,幾乎趴倒在桌上,似乎在說:「這傢伙在胡說八道什麼呀?」
「那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吉爾平一邊問一邊抹著眼睛。「因為她恨尼克,很明顯,他可算不上個合格的丈夫。」
波尼低頭望著地板,吁了一口氣,「這點我完全同意。」
與此同時,吉爾平說道:「唉,上帝呀。」
「她是瘋了嗎,尼克?」波尼一邊說一邊向我靠過來,「你們說的這一套簡直是天方夜譚,你聽到了嗎?要佈下這麼一個局,得花上多久……六個月,一年吧。在這整整一年裡,她都得打心眼裡恨你,巴不得你遭殃,巴不得你落進十八層地獄翻不了身。你知道恨一個人恨得那麼深那麼久,有多麼難嗎?」
「她能辦到,愛咪能辦到。」我想。
「為什麼不乾脆跟你這渾蛋離婚?」波尼厲聲說道。
「她的……正義感不容許。」我回答道,坦納聞言又瞪了我一眼。
「上帝呀,尼克,你還不覺得煩嗎?」吉爾平說,「你太太自己都已經說了『我覺得他可能會殺了我』。」
看來有人已經提點過他們:對嫌疑人要多多指名道姓,這樣會讓嫌疑人感覺頗為愜意,感覺遇到了知交,推銷也講這一套。
「最近你去過你父親的舊宅嗎,尼克?比如在七月九日?」波尼問。
操蛋,愛咪改掉警報器密碼就是為了下這個套。我又一次對自己湧起了一股厭惡之情——愛咪讓我上了兩個當,她不僅讓我相信她還愛著我,還逼著我自己把自己牽連了進去,真是個心如蛇蝎的女人哪。一念至此,我差點兒忍不住笑出聲來,上帝呀,我恨她恨得咬牙,可我不得不佩服這毒婦。
坦納開口說道:「愛咪用尋寶遊戲的提示逼著我的客戶去了不同地點,她早就在這些地方留下了證據,藉此讓他把自己牽連進去,其中包括漢尼拔,也包括尼克父親的舊宅。禮貌起見,我和我的客戶把這些提示給帶來了。」
他拿出了愛咪的尋寶提示和情書,一張張攤在兩位警察的面前,彷彿在玩一副牌。他們讀信時我出了一身汗,盼著他們抬頭告訴我一切都已經雲開霧散了。
「好吧,你說愛咪恨你恨得一塌糊塗,因此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來陷害你,把謀殺她自己的罪名栽臓到你頭上?」波尼輕聲問道,聽上去字斟句酌,彷彿失望的父母在跟孩子講話。
我面無表情地對著她。
「這些信看上去可不像出自一個一腔怒火的怨婦,尼克,」她說,「她正在向你道歉呢,還提議你們兩個人從頭來過,告訴你她是多麼愛你,『你是個溫暖的人,你是我的太陽』,『你才華橫溢,才思敏捷』。」
「噢,一派鬼話,還是省省吧。」
「尼克,你這『清白無辜』的人又有了一個奇怪的反應,奇怪得令人難以置信。」波尼說,「我們正讀著一句句甜言蜜語,這也許是你太太最後的文字,可你看上去竟然火冒三丈。我還記得案發當晚的情況,當時愛咪下落不明,你到警局裡來,我們把你安置在這間屋裡待了四十五分鐘,你顯得很無聊,當時我們監視著你的舉動,你差不多快要睡著了。」
「那些舉動跟案件不沾邊……」坦納開口說。
「當時我只是在設法保持冷靜。」
「當時你看上去真的十分冷靜。」波尼說,「案發以來,你的舉止一直……頗為不妥,既無動於衷,又輕率無禮。」
「我這個人本來就是這副模樣,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簡直雲淡風輕得……過了頭,愛咪知道這一點……她總是為此發牢騷,說我很難與人共鳴,說我不肯敞開心扉,說我不會處理棘手的情緒,比如悲傷、內疚,她早就知道我會顯得很可疑。真他媽見了鬼了!跟希拉莉·漢迪聊聊,行嗎?再跟湯米·奧哈拉聊聊,我跟他們兩個人都聊過了!他們會告訴你愛咪的真面目。」
「我們已經跟這兩個人談過了。」吉爾平說。「結果呢?」
「希拉莉·漢迪自高中以後曾經兩次試圖自殺,湯米·奧哈拉已經在康復中心待過兩次。」
「說不定正是愛咪害的。」
「也說不定是因為他們情緒多變,背負著深重的罪惡感,再來說說尋寶遊戲吧。」波尼說。
吉爾平刻意用一副乾巴巴的調子大聲念出第二條提示:
你帶我來到這裡,讓我聽見你的閒談
你談起兒時的冒險:那時你穿著寒酸的仔褲,戴著一頂鴨舌帽
讓其他人全部靠邊站,他們在你我心中通通不算數
讓我們偷偷地吻上一吻……假裝你我剛剛結為夫妻
「你說這些詞句是逼著你去漢尼拔?」波尼說。
我點點頭。
「可是這裡壓根兒沒有提到漢尼拔呀,連暗示都說不上。」她說。
「『鴨舌帽』是愛咪和我才懂的一個笑話,講的是……」
「喔,只有愛咪和你才懂的笑話。」吉爾平說。
「下一條提示的棕色小房子又是怎麼回事?」波尼問道。
「意思是讓我去父親的舊宅。」我說。
波尼又一次換上了一張冷臉,「尼克,你父親的舊宅可是藍色的。」她轉身對坦納翻了個白眼,彷彿在說:「這就是你給我爆的料?」
「我倒覺得像是你在這些提示裡挑了些詞句,編了些『只有你和愛咪才懂的笑話』。」波尼說,「我的意思是,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我們發現你去過漢尼拔,結果你猜怎麼著,這條提示就暗示你『要去漢尼拔』。」
「尋寶遊戲最後找出來了這件禮物,它給的提示就沒那麼隱晦了。」坦納說著將盒子放到桌上,「這是『潘趣』和『朱蒂』木偶,我敢肯定你們也知道,潘趣殺了朱蒂和她的孩子。我的客戶發現了這些木偶,我們想把它交給警方。」
波尼拉過盒子,戴上乳膠手套,拿出了木偶。「很重啊,」她說,「是實心的。」她仔細地端詳著女木偶衣裙上的蕾絲和男木偶的花衣服,又拿起男木偶,打量著那支粗粗的木頭手柄,上面有著一些手指握槽。
她突然間愣住了,拿著男木偶皺起了眉,又把女木偶頭朝下顛了個個,木偶的裙子也隨之飛了起來。
「這個人偶沒有手柄。」她轉身對我說道,「原來是有手柄的嗎?」
「我怎麼知道?」
「原來是不是有個非常厚重的手柄,好像一塊寬四寸厚二尺的木材,上面有些凹槽,以便讓人握得更牢?」她厲聲說,「是不是有個跟棍棒一樣的手柄?」
她直勾勾地盯著我,我看得出她的心思:你是個心理變態的傢伙,你是個殺人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