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米娜

  亙衝入光的隧道,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原先有圖案的地方──教堂廢墟。本是跑過來的,卻並不覺得氣喘,也沒有出汗。

  岩場上,基.基瑪慢騰騰地站起來。他身旁是米娜苗條的剪影。在野地的黎明、豔麗的朝霞中,二人的臉背光,看不清表情。

  亙默默登上岩場。基.基瑪和米娜對視一下,基.基瑪沉默地轉過頭去。大概是「什麼都不要問為好」的意思吧。

  「卡茨和托倫先回去了。」基.基瑪像平時一樣爽朗地說道。他是努力這樣做給我看的吧?「我們也回去,吃早飯!」

  亙回過頭來,眺望野地、草原和岩場,眺望「幻界」的大地。吹過草原的風進了眼睛。

  流眼淚是因為這一陣風,亙心想。景色太美了,想讓獨臥病床上的媽媽也看一眼──並不是因為心中掠過這樣的念頭而流淚的。因為我已經不愛哭鼻子了。

  可是臉頰還濕著,他對眼淚不斷湧出毫無辦法。基.基瑪停了一會兒,駐足望著亙,又慢慢邁開步子。用眼神示意米娜「由得他哭吧」。

  米娜也跟了基.基瑪幾步,但遲疑了一下,悄悄返回亙身邊。

  「亙,見到媽媽了?」

  「噢。」亙用力點點頭,然後用手臂去擦乾臉。

  「啊,太好了!」米娜輕撫一下亙的後背。

  「因、因為睡著了,沒、沒有說話。」亙斷斷續續地說道,「短時間內很難說清楚那麼多事情。」

  「我看也是。不過,你媽媽一定明白的。她即使睡著了,也一定感覺得到你來過她身邊。」

  亙揉揉眼睛,回看米娜。她帶著鼓勵的笑容。

  「據說媽媽就是這樣的。母子分開了,媽媽也明白孩子的。所以,你要振作精神呀。如果你委靡不振,就會傳遞給媽媽了啊,明白?」

  亙眨眨眼,滴下最後一顆淚珠。「噢!」

  通過診所醫生的鑒定,獲悉教堂廢墟的井水混入了強力的農作物殺蟲劑。另外,醫生聽說了亙在地下祭壇遇到了大量信徒骸骨的事之後,表示很想調查那些骸骨。

  「調查骸骨,應能發現殘留的殺蟲劑。他們都是喝了這種水死掉的吧。這樣一來,以『治病』為藉口所做的部份事情,多少可以因此而弄清楚了。」

  「好像為時已晚了。」

  亙喃喃道,一副想起便後怕的樣子。不過,醫生兩耳一豎,一字一句地說:「的確,不管事後如何調查,死去的人亦不能復活。可是,卡克達斯.維拉是怎樣一個人,盡可能揭露更多事實的話,當以後還有類似的人物出現時,大眾便可能不會上當受騙了。」

  米娜已開始癒合的傷口,因在洞窟大顯身手而有點倒退。她被醫生責備了一番,塗上背傷的藥,疼得她大叫一聲。

  不過,她與初見時相比,開朗的像換了一個人。

  米娜來自何方?為何與北方難民的安卡族少年混在一起?為何如此身手敏捷?還有,為何身掛真實之鏡作為護身符呢?想知道的事情多極了。亙便在當天下午,和基.基瑪一起探訪米娜的病房。

  「你是想瞭解我的身世吧?」大概米娜也察覺到亙帶著種種疑問而來吧,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提及了身世。

  「所謂『貓族』,原先在南大陸幾乎不存在。」

  三百年前,在加瑪.阿格利亞斯一世成為北大陸漫長內戰的勝利者,創立現在的統一帝國之時,許多種族人士因畏懼偏激的安卡族中心議會壓迫其他種族,比現在的難民早得多就南逃過來了。

  「我的祖先就是這樣逃過來的。現今居住在南大陸的貓族,大部份是這些移民的後代。」

  米娜的祖上在商業國博鼇安頓下來。米娜的曾祖父很有生意頭腦,開了一家經營農產品的批發店,生意很成功,一家人過上了安穩、富裕的生活。

  「喲,那麼說,米娜可是大家閨秀啊。」

  米娜對基.基瑪的感嘆報以羞澀微笑。但笑容馬上就消失了。她寂寞的瞳仁望向虛空,彷彿回到遙遠的過去。

  「在我七歲那個極炎熱的季節,我們──爺爺奶奶、父母親和我五人,住在城鎮的一個小湖邊,有一天晚上,我們受到了襲擊……」

  米娜說,因為那時還小,事情已記不清了。只記得半夜裡突然被母親叫醒,母親神色嚴峻地叮囑她說:躲到床底下去,在父母再喊你以前,不管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出來,即使有人喊你的名字,也不能回答。那時母親的臉色是從未見過的嚴厲和恐懼。

  「當時,媽媽給了我這個……」米娜摸摸懸掛在胸前的真實之鏡,說道,「她說,你帶著這個,好好保管,因為它是你的護身符。媽媽眼裡微微含著淚光,我好害怕好害怕,纏著說要跟媽媽在一起,可媽媽走出了房間。」

  年幼的米娜遵照吩咐,一直躲藏在床底下,時而聽得見偌大的家中有「咚咚」的跺腳聲,或者有人在吼叫,也有類似於慘叫的聲音。米娜雖然怕得要死,還要強忍眼淚縮成一團。

  亙回想起當事情鬧到父親的情人要打母親邦子時,自己也是縮成一團,躲進了床底下。當然,情況完全不同。亙只是要逃避眼前的混亂不堪,完全不危及生命安全。不過,他覺得自己多少能體會米娜的感受。

  「這當中,開始響起三四個人在家裡來回跑動的腳步聲。」米娜小聲地往下說,「好像是在找什麼東西。聽起來都是男人在大聲地問和答,還有人在下命令。我更加害怕了,屏息躲在床底下縮成一團。」

  好像是找不到想要的東西,闖入者開始翻箱倒櫃,打砸家中的東西。米娜還是強忍著躲藏不出,可不久,開始飄來了煙味兒。

  「我悄悄從床底爬出,窺探走廊的動靜,看見有火光。那邊在熊熊燃燒……」

  這時,遠處傳來急促的敲鐘聲音。是消防隊!

  「我走出陽臺,看見消防隊的車子向這邊走來。之前完全沒有察覺到,此時已到黎明時分。天亮得可以看見車子揚起的塵土。」

  米娜雖然被救出,但房子已陷火海,無法搶救。從廢墟中發現了米娜的爺爺奶奶的屍骸,但父母親則不知所蹤。

  「人們對我說,是強盜殺了我的親人,搶走了錢,點火燒毀的房子後逃走了。只有我幸運獲救。」

  和市街不同,米娜家房子沒有左鄰右舍。因為沒有目擊者,當地警備所也只能根據米娜的證言,得出這樣的結論。

  「可這樣的話,爸爸媽媽身在何方呢?雖然我只是小孩子,但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結論,而且我還覺得,闖入家中的人好像是在尋找東西,這跟媽媽將護身符託付給我可能有某種聯繫吧……」

  父親的一家親戚住在博鼇首都蘭卡,他們接收了米娜。他們是經商的。但歲月的流逝卻不能使米娜淡忘這件事。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父母怎麼樣了?現在還活著嗎?米娜在「想查清楚」「想追到底」的衝動驅使下,終於離開親戚家出走了。那時她十一歲。

  「那麼做,真是太莽撞了!」米娜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道。

  「真的哩。」亙也笑起來,「找到線索了嗎?」

  「毫無線索。不過,那時候正好有一家大馬戲團在蘭卡演出,親戚家除了經營食品批發,還開了一家餐館,請了許多生意客戶去看馬戲表演,我也去過幾次馬戲團,跟團長先生說過話。」

  米娜說,她想過了,馬戲團可以周遊各地,打聽各種消息,也能認識很多人,而如果只待在一個地方,永遠不能解開過去的謎團。輾轉各地途中,也許能碰巧抓住線索。

  「於是,我就去找團長,說了情況,請他把我留在團裡幹活。」

  所幸卜卜荷團長很有同情心,在談妥附帶兩個條件之後,接受了米娜的請求。一個條件是她在團裡努力工作;另一個是她在團裡堅持讀書學習。

  「馬戲團呀,怪不得身手敏捷呢!」

  基.基瑪拍著手掌,恍然大悟的樣子。不過,亙還有未能釋然的地方。

  「那,你就一直待在這個馬戲團裡,對吧?」

  「嗯,是叫做『空中飛人馬戲團』。馬戲團以高空表演為賣點,專在令人目眩的高度蕩秋千或做驚險雜技。團的名字也是由此而來。」

  米娜頗為自得。

  「我也表演過使用繩索的空中驚險雜技呢,是團長親自傳授的,很受歡迎。」

  「你跟那些安卡族少年在那裡認識的?為什麼跟他們在一起?好像一直被他們脅迫的樣子。」

  米娜頓時神色黯然:「那……是我做了蠢事。」

  據說大約一年前,那些少年還待在博鼇國內的難民收容所,高空飛人馬戲團前去做慰問演出。米娜有機會在那裡和他們說話。

  「於是……那些孩子說……在逃離北方之前,他們的父母是『外族人管理局』的幹部,能瞭解許多不為世人所知的內情。」

  所謂「外族人管理局」,據說是北方帝國政府的一個管理機構。在北方,安卡族以外的種族通稱為「外族人」,他們生活中的事情巨細無遺,都受到這個管理局的嚴格控制。

  「他們管理什麼?!」基.基瑪憤然道,「所謂管理,就是沒收財產,關進收容所,強制勞動!據水人族的難民說,為了製作和修理風船,在幾乎沒有工具的條件下,要他們不吃不喝二十四小時幹活。一天不到就有五到十人倒下,但不僅沒有醫生,連藥都沒有。身體衰弱下來的人便不再理會,死了丟進大海!據他們說,這樣死去的水人族的屍體堆積如山!」

  米娜垂下視線,點點頭說:「我也聽說了許多類似的事。」

  「那兩個人說他們知道什麼?」

  「他們說,北方帝國悄悄綁架南逃的外族人的後代,送回北方去。」米娜的聲音略帶顫抖,「自二十年以前就在幹這種事了。那些孩子的父母親,因為在收容被綁架者的特殊機構裡工作,所以他們知道。」

  亙和基.基瑪對視一下。

  「那些孩子聽了我說的情況,說我的父母一定也是這樣被綁架回北方去了,所以廢墟中找不到屍體。我就覺得自己尋找的答案終於找到了。爸爸媽媽可能還活著,身在北方帝國。」

  米娜的眼睛亮了起來。

  「可是,北方帝國政府為何干這種事呢?」

  「不知道。那些孩子說,他們也不清楚。不過,那些先南逃的難民中。有人原先是那些孩子父母的上司,如果能見那些人的話,應該能知道更多情況。所以我就……」

  「噢噢噢。」基.基瑪嘆氣道,「於是,米娜就相信他們的話,幫助他們逃跑了?然後被他們的話套住,一直跟著他們?」

  米娜沒有回答,頭低得幾乎看不見臉。這就是答案。

  「那麼,『空中飛人馬戲團』的人,一定還擔心著米娜哩。」亙說道,「你一定是偷偷出走的吧?」

  「嗯。因為我覺得要是說出來,他們一定會阻止我……」

  「肯定會阻止你的呀!要是我,也會阻止你,那種混小子的話也當真,米娜畢竟是單純的乖孩子。」

  基.基瑪十一開玩笑的口吻說的,但米娜卻是一臉認真。

  「不過,有一點也弄清楚了。那些孩子也不完全是胡謅的。」

  據說執行這一無法理解的粗暴任務──強行綁架南逃難民送回去的,是叫做「西格德拉」的特種部隊。

  「那些人是軍人?」

  「和帝國軍隊沒有關係。據說當今皇帝阿格利亞斯七世和帝國軍隊統帥亞札將軍雖自幼相識,其實關係不睦。這在北方帝國是眾所周知的,雖然不能公開談論。」

  在北方帝國,相當於這邊的治安機構──舒丁格騎士團或高地衛士的,是帝國軍隊的下屬組織,沒有獨立權限。所以阿格利亞斯七世建立一支特種部隊,以便自己隨意支配,不必事事與亞札將軍商量。這就是「西格德拉」。

  基.基瑪伸一下舌頭,撫過頭頂。

  「怎麼啦?那副怪模樣。」

  「哦?好爛的名字嘛。什麼『西格德拉』。」

  北方帝國將「老神信仰」奉為國教,認為創立幻界的是老神,女神則是欺騙老神的假神。

  「西格德拉,是老神明白被女神所騙,憤而回歸時帶的一頭怪物的名字。據說它有毛茸茸的三頭六腳,尾巴前端分為兩叉,各連著一個蛇頭。在我們水族人的傳說中,這西格德拉只是頭醜陋的怪獸,住在混沌深淵,吞食誤入者的靈魂。」

  「三頭……六腳……」

  「它總是饑腸轆轆,吃掉任何東西。一旦見到食物,便窮追不捨,絕不放過。所謂西格德拉,在安卡族的話裡,是『惡狗』的意思。」

  米娜的父母被如此可怕的組織抓走了……

  「亙,我有一個請求。」米娜的大眼睛望著亙,「你踏上旅途的時候,把我帶上,好嗎?」

  在米娜熱誠的注視下,亙臉紅耳熱,心慌意亂起來:「咳,旅、旅行?一、一起走?」

  「求求你!我會有用的!跟你走,一定比馬戲團走更快、更遠。對吧?所以……」

  米娜步步緊逼。亙手足無措地瑟縮著,終於差一點從椅子上翻滾下來。

  基.基瑪臉上笑成一朵花,他揪住亙的後頸。

  「被可愛的女孩子拼命懇求,不好推吧,亙?」

  「哦,哦,」亙拭去臉上的汗,:「而且,米娜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太好了!謝謝!」

  對高興得跳起來的米娜,亙說了一個「但是」:「但是,米娜。在我們出發前,你得先告訴空中飛人馬戲團的所有人,你現在很好。」

  「是空中飛人馬戲團。」米娜笑嘻嘻地說,「好吧,就按你說的辦。」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大家一起去那個空中飛人馬戲團。米娜可以見到大家,亙也可以獲得新的信息。這主意不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