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雖然見『旅客』是第一次,但我有這方面知識。」帕克桑博士領頭上樓梯,走得東倒西歪,「可以用那種寶玉,回去看看現世得情況吧?」

  「是的。」

  「這樣做,需要跟刻在劍把上一樣的圖案吧?要的話,這裡也有圖案。在放觀測儀器的房間。跟我來。」

  緩緩的弧形樓梯上至一半處,有一間觀測室,跟迄今見過的房間不同,牆壁和地板都用白晃晃的半透明石頭建造。表面打磨細膩,光可鑒人。房間呈圓形,觀測儀器放在正中央。在辛.申西小屋所見的東西,在這裡足有十倍大。置於基座之上的是巨型望遠鏡。筒型部份指向半透明圓拱天花板,這一點頗像一門大炮。

  「太陽一下山,天花板就變成透明。」博士手一揮,解釋道,「一受光就變白濁、光一消失就透明──它被做成這個樣子。這種不可思議的石頭只產於阿利基達特定的礦山。」

  博士在望遠鏡長筒的正下方站定。

  「請過來。」博士站在白石上指點著,「這裡有圖案。但是,現在看不見。因為只有圖案部份是用天花板的石材建造的,所以有陽光期間,圖案與地板石頭的顏色混雜不清。天黑起來後,就會變得清晰。」

  博士轉向跟說:「在此之前,我有些話要跟你說。剛才你救了我弟子,非常感謝。再次向你致意。」

  博士彎腰深鞠一躬。

  「我親眼見證了你的勇敢、你的同情心和你的直率。」

  被誇獎呢。不過博士神色嚴峻注視著亙。

  「但是,我還是有話說,因為我確信你一定能理解。」

  亙不由得斂容以對。

  「我說過──幻界映照你的心來改變模樣。同樣的話,拉奧倒是也告訴你了。」博士說道,「你想想看,這話是什麼意思。假如在幻界發生的事是反映出你內心的想法,那為什麼會有種族歧視?為何非要人柱不可呢?」

  這正是亙的疑問。我正是為了得到答案而來──

  「為何如此不合理、如此殘忍的事情存在於幻界?」博士強調似的重複一遍之後,慢慢地說下去,「答案就只有一個,明白嗎,那是因為在你的心裡,也存在那些不合理的東西。討厭與己不合的東西、排斥不同的想法,嫌棄某樣東西,厭惡某人,希望自己的想法總是勝於他人、仇視別人持有的東西,要奪為己有──正因為在你在你身上,也存在為一己幸福而希望他人不幸之心。幻界的面貌,只不過是映照著這些,使之成形而已。」

  「請、請等一等。」面對意想不到的非難,亙不禁大叫起來,「那些事情──我……」

  「我知道、我知道。」帕克桑博士抬手阻止亙,「你很勇敢。你有同情心。你關心他人。關心別人。你很善良。但是,在這麼一個你的身上,有憎恨、有妒忌、有破壞。這是無何奈何的真實。無可迴避、無法逃脫的真實。」

  震撼的言辭令亙瞠目結舌,但他還是回想起來了。那種感覺。就如同冷不防被扇耳光而猛醒一樣。

  在傷心沼澤看見的那個幻影。帶著笑容殺死酷似父親的雅哥姆的亙的分身。殺害酷似父親情人、被產自她腹中的石頭嬰兒斥為沒有心肝的殺人犯、慌忙逃走的亙。

  那不也是真實的自己嗎?在此意義上,那並不是幻覺。那也是亙的一部份。亙心中期盼的事顯現在幻界。

  「不僅僅是你,人都一樣,沒有例外。不存在擁有純善之心的人。假如有的話,那比純惡還要邪惡吧。假定有映照這樣的心思而成形的幻界,我但願自己不必去那個地方。」

  「博士──」亙膝頭發軟,「您事說,我心中的憎恨合憤恨,採取了歧視合人柱的形式,折磨著幻界的人們嗎?如果是這樣,假如我離開,這樣的苦難和不合理的情況就會結束,是嗎?」

  「根本不是。不是這麼回事兒。」

  「那──該怎麼辦呢?」

  帕克桑博士向亙走近一步,像在研究室那樣,雙手拉起亙的手。

  「一切在乎你的決心。幻界通過映照你而出現。在知道這一點的情況下向前走。該怎麼才能抵達女神所在命運之塔,你得在迷惑探索。那才是『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您這話的意思,我不明白呀!」

  亙想抽出手,但博士緊握不放。

  「你既帶有歧視、破壞、憎恨,也具備友愛、同情和勇氣。你即為不願自己一人成為人柱而焦急,也對要選為人柱的女神感到憤怒。你既會歧視其他種族、想把世上不平之事都歸結於他們,也會奮不顧身地救助他人。你已經數次歷險。幻界有人想要殺你。這也是你。但另一方面,也有朋友不記得失地幫你,支持你。那也是你。」

  老身教徒們。那個斷頭臺。信口胡扯自己一夥不久要統治南大陸的安卡族少年。

  米娜的歌聲。基.基瑪的笑容。

  全都產生於亙的心靈。

  「請注視你自己。憎恨與憤怒、同情與勇氣,都同屬於你。在正視它們的基礎之上,再得出結論:所謂改變命運,是怎麼一回事。在你獲得答案時,通往命運之塔的道路將打開。而打開道路之時,你就會知道,該向女神請求什麼。並不是見到女神就會得到答案。達至女神的『正確道路』,它本身就是你的答案。」

  亙搖頭:「可人柱呢?我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情。我不贊同。更討厭自己被當成人柱!所以,我甚至希望,只要有可能我立刻就前往命運之塔,要求停止人柱一事。」

  「然後你就回現世。」帕克桑博士平靜地說,「你的命運什麼也沒改變、你自己什麼也沒變化,就這樣回去。曾經如此強烈的心願──不息踏足幻界,也就一無所得了。」

  「如果我說即便那樣也無所謂呢?」

  「現在沒問題。可能一年也沒問題。也許五年都行。」

  但是將來如何?

  「漫漫人生中,你總有後悔的時候吧。你可能會恨自己:屈服於可能被選為人柱的恐懼、屈服對人柱這一殘忍規則的憤怒,讓一次可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付諸東流。你會憎恨夥伴們:就因為不想讓那個水人和貓族姑娘成為人柱,自己竟讓出了大好機會。如果沒有那些人在,如果沒有在幻界對自己友善的夥伴在,我才不管誰被選為人柱呢。你會痛恨不已吧:只要自己不當人柱,快快超越另一名『旅客』,迅速地改變命運,返回現世就太好了。在現世降臨自身的一切不幸和厄運,憑藉在幻界的一次決斷了結吧。而你的心──你的憎恨怨仇、在現世受到的傷害,將被映照成幻界,產生較之種族歧視、人柱遠為殘忍的事情吧。」

  我無法說──我不會變成那樣。

  「明白嗎,你還沒有找到正確的道路。」帕克桑博士的聲音變得親切了,「所以,你此刻所下的決斷,全都背叛將來的你。必定背叛。薩卡瓦的長老說的對,不妨就那樣解釋,不是出謎語或別的。找出正確的道路,去見女神吧。我也只給同樣的忠告。只能那樣忠告而已。」

  帕克桑博士放開亙的手,仰望圓拱型天花板。

  「等太陽下山,你在星空下踏上圖案,暫且返回現世。我不會問你要見誰、跟誰說什麼話。你回來後我也一概不問。你盡可隨心所欲。但是,關於結果,假如你得出了放棄這次旅行的結論,請到我的研究室來。因為我會致信拉奧導師,使你能通過要禦扉。」

  「迄今,有『旅客』這樣做過嗎?」

  「有。中斷旅程的『旅客』並不鮮見。古文書上清楚地記載著。既有返回現世者,也有為數不多的人就此留在幻界。也許生活在照原樣反映自己心思的世界上,更容易接受吧。」

  亙垂下頭。我做不到。此時我無法逃回現世。「我去一見下媽媽。」跟抬起頭,說道。

  通過光的通道返回處,仍是病房。不過這次不是晚上,而是黃昏。三谷邦子坐在床上,欠起了上半身,籠罩在淺紅色的餘暉中。她呆呆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亙從光的通道來到床邊,然而邦子沒有察覺。陽光下,看得出她臉頰上的淚痕。

  媽媽瘦多了,看似突然老了許多。但她還是亙的媽媽。亙一時喉頭哽噎,心中充滿依戀之情和歉疚之情。

  「媽媽。」亙呼喊道。但聲音之弱,連自己都吃一驚。此刻一定要亙媽媽說話的衝動,和不想見到如此傷心的媽媽、媽媽也不想被人這麼看見吧──這樣的感覺如洶湧波濤襲來,令亙遲疑、沮喪。就此離開嗎?就這樣了結一切、歸來時再解釋清楚,不是挺好的嗎?不該在遠沒看見出路時便說出來,徒增擔憂吧?

  這樣寬慰自己,亙差點兒一旋踵離去。此時,邦子突然抬起手,擦拭眼角。

  她還是在哭泣。

  這個感覺動搖了亙。不能因我不在而讓媽媽獨自哭泣,使之擔心更不好,絕不能那樣做。此時置之不問的話,在我回來之前,媽媽一定會想壞身體,耗盡心力。

  這次冒險、這次旅行,已不是亙一個人的事。而身在幻界的亙所需要的東西,噎時在現世等待母親所需要的。

  那就是──希望。

  「媽媽。」

  亙這次喊得清晰有力。垂著頭的邦子瞪大眼睛,然後「刷」地轉過臉來。

  「亙?」她小聲嘟噥道。亙向床邊走近一步,邦子震驚的眼中閃爍光彩。

  「亙!」

  邦子喊一聲,兩手扒開被子、推開毛毯,就要下床。亙伸出雙臂撲上前,緊緊抱住母親。很久以來,都沒有這樣擁抱媽媽了。亙還知道:記憶中媽媽的身體更加結實,不是這樣瘦削的。

  「亙、亙,是亙吧?」

  邦子一邊掉眼淚一邊笑,緊抱著亙搖晃著,又鬆開手臂,雙手攏著亙的臉龐,注視著亙的眸子。

  「哎呀,真的是亙!回來了呀!你究竟到哪裡去了?怎麼會不見了呢?」邦子大聲哭泣起來。

  「對不起,媽媽。」亙也哭了。心漲滿了整個身體內部,每一根手指、每一根發梢、每一片腳趾甲,都包含眼淚和喜悅。

  「對不起,讓您牽掛了。抱歉讓您一個人待著。可我無時無刻都想著媽媽。」

  「之前你在哪裡?誰帶你走的?你是逃出來的嗎?沒有被虐待嗎?」

  亙用手試去臉上淚珠,讓舊握著母親的手,鄭重其事地回答母親含淚的詢問。

  「媽媽,我正在旅行,是一次改變自己命運的旅行。」

  母親當然不可能立刻接受。「你說什麼?怎麼回事?媽媽不明白。你是說,你自己一個人前往什麼地方?」

  說著,她攤開緊緊握住的亙的雙手,又從頭頂到腳尖,仔仔細細地把他打量一番。

  「怎麼會這副打扮?怎麼會──穿這麼奇怪的衣服?繫在腰間的是劍吧?怎麼帶著這麼危險的東西?在哪裡弄來的?」

  光的通道開啟時間很短,必須趕緊。亙控制住激動的心情,說道:「還是媽媽先告訴我吧。您的身體如何?一直在醫院吧?醫生說哪裡不好?」

  「我自己根本無所謂的呀!」

  「不行。你看,我多精神嘛。對不?我什麼地方都沒問題。平安無事。媽媽比我多吸了很多煤氣吧?」

  原本就蒼白的邦子的皮膚更加沒有血色了。「你──媽媽真渾──差點兒把你弄死了……」

  「沒事沒事。我根本沒生氣。媽媽累了,對所有的事物都厭倦了嘛。沒有辦法的呀。我沒事。我比媽媽好多了。因為有朋友的幫忙。蘆川美鶴幫忙呢。他帶我去幻界了。」

  「幻界?」

  一下子難說清楚。亙的敘述反反覆覆,內容前後交錯,越說邦子臉上的困惑越明顯,她緊緊攬著亙的肩頭。彷彿怕不明物體帶走亙似的。

  「我希望改變自己的命運。讓父親不見田中理香子,不丟下我們。我希望重回以前的生活。為此,我要前往命運之塔。」

  然而,在旅途中,我自己迷惑起來了。

  「我發現即便改變了命運,自己卻是不變的。假如我不改變,無論怎樣擺弄命運,悲傷和憎恨都不會消失。幻界讓我看到這一點。它將我的內心原原本本地反映出來,讓我看清楚自己。」

  沒錯,就是這樣。是這麼回事兒。亙在向母親解釋的同時,終於開始理解了。這樣敘述著,能感覺到帕克桑博士的話,薩卡瓦長老的忠告、拉奧導師的教誨,將成為自己的血肉。

  「我最初想,假如能讓什麼事都不發生,那就行。又能過幸福的生活。可那想法不對。如果僅僅這樣子,又遭遇別的悲傷和痛苦時,就又跟之前一樣了。所謂改變命運,不是消除討厭的事情。因為即便能消除既成事實,也消除不了我的心裡障礙。」

  即使懇求女神把人柱慣例取笑了,也消除不了人類心靈的弱點──只願自己不要成為犧牲品。即使請求以女神之力取消了種族歧視,也無法消除這種偏見──將降臨自身的壞事情。都歸咎於與自己有某些不一致(外貌、習慣等)的人們。跟這些情形一樣。幻界映照著我的心思。就是那麼一回事兒。

  「亙……」

  臉頰雖仍濡濕,邦子已不流淚。她困惑、懦怯的表情沒有改變,但在她注視兒子的眼神中,閃爍著迄今未曾見過的、新的神采。雖然只是小小的火焰,但的確在燃燒。

  這孩子在說什麼?像在夢中、神志不清似的,像是過分投入喜歡的電視遊戲中,無法從中脫身似的。

  可時──可是這孩子畢竟……變得堅強了。

  邦子醒悟到:雖然亙說話如墜夢中,但這孩子確確實實成長了。

  「我也有害怕的時候,也有傷心的時候。不知所措的事情太多了,以後也會由有的。不過,媽媽,我要繼續旅行。一定要找出正確的道路,走到命運之塔。那裡肯定會有我想要的東西。雖然不是我當初所要的,但會是我真正需要的。所以,媽媽,您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的,請等待我結束旅行歸來。」

  有力的話語,讓邦子放開兒子的手,像祈禱般十指交叉緊握。在帕克桑博士的研究室裡,向女神祈禱的羅美也是同樣的姿勢。

  「一定能回來嗎?」

  「絕對!」

  「你──你單獨一人?」

  亙用力搖搖頭:「不是一個人,有夥伴!」

  「去旅行的話──你──真的……」

  邦子停住了,眸子透著驚慌之色,「下落不明的,不僅僅是你,還有叫蘆川的孩子……」

  「我知道。他也在幻界。不過,我會找到他的,跟他一起回來。我們一定會一起回來。」

  亙的話,不是內容,而是蘊涵其中的、樂觀的力量,開始傳給邦子。邦子的內心開始被感染。

  「媽媽該怎麼做?」

  「相信我、等著我。」亙爽快地說,面帶笑容。

  邦子臉上浮現出動人的微笑,彷彿母親送走孩子時才有的,靈魂最純粹部份開出的花朵一樣。

  「這樣就行?」

  「嗯!」

  從光的通道傳來催促返回的鐘聲。啊,到時間了。

  亙再次緊緊擁抱母親,說道:「快點好起來吧。跟奶奶和『路』伯伯說一聲我很好。」

  邦子也緊緊擁抱了亙。通過母子間的天然紐帶,她身上注入了新的力量。

  「那好,我走了。」

  亙就要離開床頭時,病房響起了敲門聲。有個聲音在喊:

  「邦子女士,你醒了嗎?」

  們開了,出現的是『路』伯伯。亙停住了邁向光的通道的腳步:「伯伯!」

  『路』伯伯呆立在踏入房間一步處。他瞠目結舌,手中的大紙袋掉在地上。

  「這、這、這……」『路』伯伯連呼幾聲才回過神來,「這不是亙嗎!」

  『路』伯伯衝過來了。但亙耳畔響起了鐘聲。比剛才緊迫得多的鐘聲。光的通道入口處,像警示燈一樣一亮一熄。

  「伯伯。」亙意志腳踏入通道入口,大聲喊道:「我沒事!伯伯!媽媽拜託你啦!請等我,我一定回來,一定會回來的!」

  亙躍入通道。『路』伯伯伸出的手臂撲了空。

  「對不起,伯伯!」亙衝過通道,──通道已開始從腳下消失,他扭頭喊一聲:「我走啦!」

  亙跑在通道中,新的眼淚又冒出來。他奔跑著,也不去擦拭。他一邊跑,通道隨之在他的腳跟下消失。

  幻界一側的出口出現了。亙身體前傾,跑啊跑啊,甩開追趕而來的混沌,衝向出口。

  撞上了什麼沉重的東西。他「喲」一聲接住了亙。「咦!是亙──是亙吧。」

  是基.基瑪。大家圍繞圖案站立。米娜也在。帕克桑博士、倫美爾隊長、羅美都在。

  「太好啦!」米娜撲了過來,「通道眼看要消失了,真急人呀!」

  亙抱住基.基瑪。他寬闊的胸膛、結實的肩膀和粗壯的手臂,令亙想起剛剛離開的『路』伯伯。米娜親切溫暖的聲音,令他想起了媽媽。啊啊,是這樣,就是這樣的。

  現世也好幻界也好,人同此心。

  「還好吧?」帕克桑博士問道。他的語氣是洞察一切,瞭解一切的沉穩。

  「是的,我還好。」

  帕克桑帛書機滿意地點點頭。

  「真擔心你呀,亙。」基.基瑪把亙放在地板上,搓著他寬闊的胸口。

  「緊急集合已經啟動了,」米娜說道,溜圓的眼睛透出堅定的光芒。「我們高地衛士已獲得新的指令,整治南大陸的混亂情況。」

  亙點點頭。他與倫美爾隊長的藍眼睛視線相遇,他鄭重地點點頭說:「明白。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