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克羅茲

  解救營

  一八四八年八月十三日

  他們拉著小船走了兩個星期,到達威廉王島的東南角。威廉王島的海岸線從這裡開始轉向東北。他們停下來搭好帳篷,並且派出狩獵隊,準備一方面在這裡調養,一方面等待及觀察南方海峽裡何時會出現開放水道。古德瑟醫生告訴克羅茲,他需要一點時間來照料五艘小船載送過來的病患。他們把這營地稱為「地極」。

  當克羅茲從古德瑟那裡得知,至少有五個人需要在這裡動截肢手術時,就把這飽受強風吹襲的峽角重新命名為「解救營」。他也知道,那幾個人無法再離開這裡了,因為還能走的船員已經沒有力氣再將這些人放進小船拉著走。

  他們的想法是——古德瑟醫生給他的建議,不過目前只有他們兩個人討論過——船醫和被截肢而在等待康復的人暫時留下。有四個人已經動過手術,而且到目前都還活著。最後一個狄葛先生,則預計要在今天早上動截肢手術。其他病重或過於虛弱的船員,可以選擇和古德瑟醫生及截肢者一起留下。至於克羅茲、德沃斯、深獲克羅茲信任的二副考區、強森,以及還有點力氣的船員會在冰再度散開時——如果它還會散開的話——順著峽灣向南航行。接下來這支人數少、輕裝上路的隊伍會沿著貝克河逆流而上,然後在明年春天從大奴隸湖那裡帶救援隊回來;或者奇蹟出現,他們在半路上就碰到正沿著貝克河往北來搜救的救援隊,而在一兩個月內就回來。

  克羅茲知道出現奇蹟的機會微乎其微,而留在解救營的病患在沒人幫助的情況下還能存活到明年春天的幾率更是提都不用提。一八四八這年夏天,幾乎無法捕獲一隻獵物,八月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除了一些窄小水道及幾個罕見、終年不凍的冰穴外,各處冰層都厚到無法捕魚,即使他們乘船待在海中,也沒捕到魚。古德瑟和幾個照料病患的人要如何度過即將來臨的冬天?克羅茲知道,船醫自告奮勇要和前途不樂觀的人留下,等於是自願簽下自己的死亡執行令。古德瑟也知道他的船長明白。但是兩個人都沒有明說。

  不過目前的計畫就是如此,除非古德瑟今天早上改變心意,或者真的出現奇蹟——南方冰海在八月第二個星期一路融化到岸邊,讓他們能用兩艘受損的捕鯨船、兩艘受損的快艇及一艘有裂痕的偵察船,載著被截肢的人、受傷的人、餓壞的人、虛弱到走不動的人以及壞血病末期病患一起揚帆航行。

  那麼,要吃什麼呢?克羅茲想。這是他們其次需要處理的問題。

  現在,船長只要出到帳篷外,大衣口袋裡總會放著兩把手槍。大型的雷管手槍和往常一樣放在右口袋,雙膛的小型雷管手槍(幾年前賣他這把槍的美國船長稱它「江船賭徒的腰間小槍」)則放在左口袋。他沒再誤將他最忠誠的幹部——考區、德沃斯、強森及其他幾人同時派出營,而把不安好心的人——希吉、艾爾摩及白痴大個兒門森等人留在營裡。而且,自從一個多月前在醫護營發生幾近抗命的事件後,克羅茲就不再信任哈吉森中尉、水手艙班長魯本·梅爾,或是幽冥號的前桅台班長羅伯·辛克烈了。

  解救營附近的景象令人氣餒。天空一連兩個星期都是低矮、厚實的雲層,克羅茲根本沒有使用六分儀測量的機會。風已經開始猛烈地從西北方吹來,空氣也比過去兩個月都冷。南邊海峽裡依舊全是結實的冰,不過,這裡的海冰和很久很久以前從驚恐號走到驚恐營時所穿越的不一樣。威廉王島南方海峽裡的海冰是由完整及崩裂的冰山、交雜的冰脊、無數邊緣銳利的冰塔以及巨大冰岩構成的雜亂冰原,偶爾會出現一些終年不凍的冰穴,黑色池水就出現在冰層下方約十英呎,不過裡面的水通不到外面去。克羅茲不相信解救營的任何一個人有辦法拉著小船在這片冰林行走,並且翻越由海冰構成的層層山棱,包括大塊頭門森在內。

  白天與夜裡不斷聽見的轟隆聲、爆破聲、剝落聲、脆裂聲及嚎吼,成了水道出現的唯一希望。當海中的冰互相傾軋、彼此折磨時,遠方偶爾會出現一些小水道,有時水道還能維持幾小時。但是接著水道就會發出一聲巨響,又合攏起來。冰脊可以在幾秒鐘內升高到三十英呎,幾小時後卻又整個垮掉,速度就和冰脊的隆起一樣快。冰山也會因為周圍冰層的巨大壓力而炸裂。

  現在才八月十三日而已,克羅茲告訴自己。當然,主要問題在於:他不應該說「才」八月十三日,而是該說「現在已經是八月十三日」。冬天的腳步正在加速靠近。幽冥號和驚恐號在一八四六年九月就被凍在「威廉王陸塊」的外海,然後從來沒有再離開過。

  現在才八月十三日而已,克羅茲再次告訴自己。只要出現一個小奇蹟,他們就還有足夠的時間航行或劃行穿越海峽,也許其中有幾小段路得靠人力拉小船前進,走完他估計的七十五英里路到達貝克河河口。在那裡,他們可以重新為幾艘飽受損害的小船裝好索具,準備在河中逆流而上。運氣再好一點的話,眼前這片雜亂冰原再過去的峽灣完全沒有結冰,因為貝克的大魚河應該會把夏天高漲且溫暖的河水往北帶入峽灣,而這段路就佔了將近六十英里的路程。之後在河裡,他們可以每天和即將到來的冬天賽跑,奮力逆流而上,往南前進,雖然辛苦,不過卻是可行的。理論上來看是這樣。

  今天早上——星期天,如果疲倦虛弱的克羅茲沒記錯日子的話,古德瑟在新助手湯馬士·哈特內的協助下,將進行最後一個截肢手術。克羅茲計畫在那之後召集所有人,舉行一場「主日崇拜」。

  在禮拜裡,他會宣佈古德瑟將和跛腳者及壞血病患留在這裡。他也會告訴大家,他計畫在未來的一週內帶著身體狀況最好的人及至少兩艘小船往南走,不論海冰中有沒有出現水道。

  如果魯本·梅爾、哈吉森、辛克烈或希吉的那伙同謀還想提出別的方法,只要他們不挑戰他的權威,克羅茲不僅會樂於和他們討論,還會同意讓他們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愈少人留在解救營愈好,如果能把「爛蘋果」除掉的話更好。

  古德瑟醫生開始動刀切除狄葛先生壞死生疽的左腳與腳踝時,手術帳篷傳來哀號聲。

  兩邊口袋裡各放了一把槍的克羅茲出了帳篷去找湯馬士·強森,要他把船員們召集起來。

  探險隊裡人緣最好、同時也是克羅茲到南北極探險這麼多年來認識且合作過的最優秀廚師狄葛先生的左腳才剛被切掉,就因為失血過多及併發症,在船員們集合前幾分鐘去世。

  每當船員們需要在營地待上兩天以上時,水手長就會用棍子在沙礫地或雪地上較空曠平坦的地方,畫出幽冥號與驚恐號甲板與船艙的粗略外形。這樣可以讓船員們知道在集合時該站在哪裡,也提供他們熟悉的感覺。在他們剛到驚恐營那幾天,船員們集合時的隊形擁擠到幾乎可以用混亂來形容,兩艘船的一百多人全都擠在一艘船的甲板輪廓裡,這情形維持了一陣子。但是,現在人員已經減少到一艘船的輪廓綽綽有餘了。

  在點完名還沒開始讀經文的那段安靜時間裡,也是在狄葛先生哀號後產生的靜默氣氛中,克羅茲注視著聚集在他前面那些三五成群、衣著散亂、滿臉鬍鬚、蒼白、骯髒、眼眶凹陷的船員。他們身體向前傾,像疲累的猿類一樣彎著腰、駝著背,那已經是他們能擺出最好的立正姿勢了。

  皇家海軍幽冥號的十三位軍官已經死了九位:約翰爵士、費茲堅中校、郭爾中尉、維思康提中尉、費爾宏中尉、大副沙金、准副柯林斯、冰雪專家瑞德以及總醫生史坦利。還活著的軍官有大副德沃斯、二副考區、助理船醫古德瑟。這時才匆匆趕來加入人群的古德瑟,比其他人更無法把身體站直,他的眼睛往下看,帶著倦容與挫折感;以及主計官歐斯莫。查爾斯·漢彌爾頓·歐斯莫經歷過一場嚴重的肺炎而倖存下來,現在卻又不敵壞血病侵襲而病倒在帳篷裡。

  克羅茲也注意到,幽冥號上所有正職海軍軍官都死了,剩下的都是副官,或是在艙房安排上被視同軍官來對待的非軍職幹部。

  幽冥號的三位士官長——工程師約翰·葛瑞格、水手長湯馬士·泰瑞及木匠約翰·維基斯都過世了。

  幽冥號起航離開格陵蘭時,船上有二十一位士官,到今天點名時還有十五個人活著,雖然其中幾個人不過是幾張在行軍旅程中需要別人餵食的嘴巴,例如在嘉年華大火中受到嚴重灼傷後一直沒康復過來的主計官助理威廉·佛勒。

  一八四五年聖誕節對一等水兵點名時,幽冥號上有十九個水手答「有」。其中十五個到今天還活著。

  幽冥號上七個原本該答「有」的皇家海軍陸戰隊員,有三個——中士皮爾森、二兵哈普魁與希裡——到一八四八年八月這一天為止還活著,不過他們的壞血病已經相當嚴重,連擔任守衛或出去打獵都辦不到,更別說拉小船了。不過今天這三個人還是倚著他們的毛瑟槍,和其他衣著散亂、垂頭喪氣的人站在一起。

  幽冥號船員名單上的兩個見習男孩(其實在船起航時他們都已經是十八歲的男人了)大衛·楊格與喬治·錢伯斯都還活著。但是錢伯斯在參加嘉年華時被冰上那隻東西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那夜那場大火之後他就變得像個白痴。不過船員們叫他拉船時,他還能拉,叫他吃東西時也能吃,而且不用人提醒,他會自己呼吸。

  所以,根據剛才點名的結果,在一八四八年八月十三日,幽冥號上原本的六十五個人中有三十九個還活著。

  和幽冥號比起來,皇家海軍驚恐號的軍官存活狀況稍好,至少還有兩位正職海軍軍官活著——克羅茲船長和第二中尉哈吉森。此外還有兩位軍官:二副羅伯·湯馬士,以及克羅茲的主計官黑帕門,後者是視同於軍官的非軍職幹部。

  沒辦法在今天點名中應答的軍官是:利鐸中尉、厄文中尉、大副宏比、冰雪專家布蘭吉、准副馬克賓,以及他的兩位船醫培第與麥當諾。

  驚恐號原先的十一位軍官中,有四個還活著。

  探險隊出發時,克羅茲有三個士官長——工程師詹姆士·湯普森、水手長約翰·雷恩,以及高級木匠湯馬士·哈尼——這三人現在都還活著,雖然工程師已經幾乎成為一具眼眶凹陷的骷髏,虛弱到站都站不住,更不用說拉小船了;至於哈尼,他不但出現壞血病的後期症狀,前一天晚上兩隻腳才被截肢。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位木匠並沒有缺席:在點到他的名字時,他竟然還從帳篷裡大聲應答:「有!」

  三年前驚恐號起航時有二十一個士官,而在這多雲的八月早晨有十六個人還活著。原本只有爐工約翰·托閏敦、前桅台班長哈利·培格勒、補給士坎利和羅德斯四人離世,但是在稍早前,廚師約翰·狄葛也加入他們的行列。

  驚恐號原本的十九名一等水兵,現在只有十個人應答,雖然還活著的有十一人:躺在古德瑟醫生的帳篷裡的大衛·雷斯還在昏迷狀態,沒有任何反應。

  皇家海軍驚恐號的六名陸戰隊員沒有半個活著。頭顱破裂、苟延殘喘地活了好幾個月的二兵海勒,終於在他們離開河邊營的次日死了,他的屍體被棄置在砂石地上。沒有葬禮,也沒有任何道別的話。

  這艘船原本的船員名單中有兩個「男孩」,但這次點名只剩一個應答:羅伯·高汀現在二十三歲,當然早就不是男孩了,但他還是像男孩一樣容易受騙。

  一八四八年八月十三日,克羅茲在解救營舉行主日崇拜時,驚恐號原本船員名單中的六十二個靈魂,有三十五個還活著。

  整體而言,有三十九個幽冥號船員及三十五個驚恐號船員還活著。換句話說,一八四五年夏天從格陵蘭出發時的一百二十六個人,現在只剩下七十四個。

  但是,有四個人在過去二十四個小時裡才剛被切除一隻腳或兩隻腳,而且至少有另外二十個幾乎可以確定已經病得太厲害、受傷過重、餓得發慌、身心俱疲,無法再走下去。三分之一的人已經到了他們的人生極限。

  已經到該做人員結算的時候了。

  「全能的上帝,」克羅茲用疲乏、粗啞的聲音朗誦,「在主裡離世之人的靈魂正與您同在;那些信實之人的靈魂在卸下肉身重擔後,也會在您那裡得到喜樂與福氣:我們真誠地向您獻上感謝,因為您願意讓我們的弟兄、三十九歲的約翰·狄葛,脫離這罪惡世界的所有苦難;懇求您,如果您願意的話,盡快按著您恩典滿溢的良善,取走每個您揀選的人,只要您願意,將我們全部取走也沒關係,使您的國度可以更早來臨;使我們,就和對您的聖名真實信仰卻已經離世的人一樣,可以擁有完滿的結局與永遠的幸福,既在身體上也在靈魂裡,而且沉浸在您永恆、無盡的榮耀中;奉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的名,阿門。」

  「阿門。」六十二個還能站在集合隊伍中的人聲音沙啞地應和。

  「阿門。」另外十二個躺在帳篷裡的人,也有幾個人出聲應和。

  克羅茲並沒有讓大家解散。

  「皇家海軍幽冥號與皇家海軍驚恐號的船員們,約翰·富蘭克林探險隊的成員們,各位好夥伴。」他用粗啞的聲音大聲說,「今天我們必須決定接下來該走哪條路。依照你們曾經起誓遵守而且簽了名的船上法規和皇家探索團法規,你們都在我的指揮之下,而且應該持續接受我的指揮,直到我免除你們任務的那一天為止。你們追隨約翰爵士、費茲堅船長和我直到今天,而且一直表現很好。我們的許多朋友和同船夥伴已經返回天家到主基督那裡去,但是還有七十四個人撐到現在。我全心希望今天在解救營的諸位都能活著回到英格蘭及自己的家,見到自己的家人。上帝可以為我作證,我已經盡我所能地確保我們的努力能達到目的。但是今天,我容許你們自己決定要走哪條路,以達到目的。」

  這些人開始喃喃地彼此討論。克羅茲讓他們討論了十幾秒,才再繼續說下去:「你們已經聽到我們要怎麼做了。古德瑟醫生會和病重到無法長途旅行的人留下,身體狀況還可以的人則會繼續朝貝克河走去。你們當中有沒有人還想嘗試走其他的路脫困?」

  「長官,我們有些人想走別的路。我是說,我們想要回頭走,克羅茲船長。」

  克羅茲盯著這位年輕軍官看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知道,哈吉森其實只是希吉、艾爾摩及其他幾個叛逆、好爭辯的船員的一匹陣前掩護馬。這些人長久以來一直用怨恨來挑動船員的情緒,不過他不確定哈吉森自己知不知道。

  「回到哪裡,中尉?」克羅茲終於問。

  「回驚恐號去,長官。」

  「你認為驚恐號還在原處嗎,中尉?」就像是要為他的問句加重音製造效果般,在他們南方的海冰剛好發出一連串類似霰彈槍響及地震的爆裂聲。離岸邊數百碼的一座冰山突然崩塌下來。

  哈吉森像小男孩般聳聳肩。「長官,不論驚恐號是不是還在那裡,至少驚恐營還在。我們在那裡留了食物、煤炭及幾艘小船。」

  「對,」克羅茲說,「沒錯。而且我們現在都很想念那些食物,甚至包括讓我們當中幾個人痛苦死去的罐頭。不過,中尉,驚恐營離我們有八九十英里遠,而且我們幾乎花了一百天才從那裡走過來。你和你那些人真的認為可以在冬天的啃噬下,步行或拉著小船回去嗎?光是回到驚恐營,恐怕都已經十一月底了,在完全不見天日的黑暗中。你們應該還記得去年十一月的溫度與暴風雪吧!」

  哈吉森點頭沒說話。

  「我們才不要走到十一月底!」哥尼流·希吉說,他從隊伍中走出來站在氣餒的年輕中尉旁邊。「我們認為,這次回頭走的時候,岸邊的冰已經融化了。我們會把帆架起來,靠著風力,加上划槳,繞過之前像吉卜賽奴隸一樣拉著五艘小船繞過的他媽的大峽角,在一個月內到達驚恐營。」

  聚集的船員們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克羅茲點頭。「冰的確有可能已經為你融化了,希吉先生。但也可能不是。即使冰中已經出現水道,要回到那艘很可能早被壓成碎片的船,你們還有一百多英里路要走。相較起來,從這裡走到貝克河可以少走三十英里。而且南方的峽灣沒結冰的機會要大得多。我是指靠近貝克河的地方。」

  「您不可能說服我們改變心意,船長。」希吉堅決地說,「我們已經詳細討論過了。我們就是要這麼做。」

  克羅茲瞪著副船縫填塞匠。船長平時碰到任何不服從就要強勢、果斷、即刻壓制下去的直覺反應,當下在心中升起,但是他提醒自己,這正是他想要的狀況。現在該是將不懷好意的人除掉,以拯救信任他判斷的人的時機。況且,在這夏末,希吉的脫逃計畫說不定還真的有成功機會。關鍵就在於,如果在冬天來臨前某個地方的冰真的散開的話,到底哪裡的冰會鬆散開。他應該讓船員們自己做最後的選擇,去選擇他們認為最好的機會。

  「有多少人要和你一起去,中尉?」克羅茲對著哈吉森問,好似他真的是這群人的領導者。

  「呃……」這個年輕人說。

  「馬格納會跟我們一起去,」希吉邊說邊做手勢叫那個巨人往前走,「還有艾爾摩先生。」

  這位個性陰沉的彈藥士昂首向前走,臉上充滿挑釁的表情,並且流露出對克羅茲的蔑視。

  「還有喬治·湯普森……」船縫填塞匠繼續說。

  聽到湯普森也是希吉的黨羽,克羅茲一點也不驚訝。這個船員向來就粗魯、懶惰,只要還有蘭姆酒,一有機會就喝得醉醺醺。

  「我也要一起去……長官。」約翰·莫芬也出來和那幾個人站在一起。

  剛滿二十六歲的威廉·奧瑞恩也一言不發地走出來,站在希吉那夥人旁邊。

  接著,幽冥號的船縫填塞匠詹姆士·布朗和他的副手和法蘭西斯·丹恩也加入那群人。「我們認為這樣最有可能活下去,船長。」丹恩說完把頭低下。

  克羅茲還在等待魯本·梅爾與羅伯·辛克烈表明立場。他知道,如果今天聚集在這裡的大多數人都加入這群人,往南逃的計畫就會泡湯。但卻驚訝地發現驚恐號的次階軍官助理威廉·吉伯森及爐工路克·史密斯也緩步走向前。他們在驚恐號時做事認真盡責,拉小船時也算是強壯的拉夫。

  查爾斯·貝斯特也向前走,他是幽冥號上相當值得信賴的船員,向來對郭爾中尉非常忠誠。後面還跟著四個船員:威廉·傑瑞、曾經在嘉年華受過重傷的沃可、年輕的約翰·史崔蘭,和亞伯拉罕·席立。

  總共十六個船員站在那裡。

  「沒有別的人了嗎?」克羅茲問,他感覺有種突然放鬆的空洞感,像極了天天伴隨他的飢餓感,正在啃齧著他的肚腹。+六個人站在那裡,他們會帶走一艘船,但克羅茲還有夠多忠誠的船員和他一起朝貝克河邁進,同時也還有足夠的人手留在解救營照顧病患。「我可以給你們那艘偵察船。」他告訴哈吉森。

  這名中尉感激地點了點頭。

  「那艘偵察船到處有裂痕,而且已經被改裝成只適於在河裡航行。還有,想到還要拉那部雪橇走,我的屁股就開始痛起來。」希吉說,「我們要一艘捕鯨船。」

  「我只能給你們偵察船。」克羅茲說。

  「我們還要帶走喬治·錢伯斯和大衛·雷斯。」副船縫填塞匠說。他兩腿張開、雙手交叉在胸前,站在那一群人前面,活似一個說話帶有倫敦土腔的拿破崙。

  「你說什麼鬼話。」克羅茲說,「你為什麼要帶兩個無法照顧自己的人走?」

  「喬治還能拉小船。」希吉說,「而且我們過去就一直在照顧大衛,我們希望還能繼續。」

  「不對,」古德瑟醫生往前走到克羅茲與希吉那夥人正緊張對峙的地方,「你們根本沒有照顧雷斯先生,而且你們也不會想要讓喬治·錢伯斯當你們的同行夥伴。你們只是想拿他們兩人當食物。」

  哈吉森中尉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只見希吉握起拳頭,向馬格納·門森做了個手勢。這矮小的人和那巨大的人向前走了一步。

  「就停在那裡,不要再往前走了。」克羅茲大吼。在他身後三個還活著的陸戰隊員——下士皮爾森、二兵哈普魁,以及二兵希裡雖然帶著病容,而且連腳步都站不穩,都已經舉起長長的毛瑟槍瞄準兩個人。

  更重要的是,大副德沃斯、二副考區、水手長約翰·雷恩以及副水手長湯姆·強森也都把霰彈槍舉起來瞄準希吉他們。

  哥尼流幾乎是像狗一樣吠叫著。「我們也有槍。」

  「不對,」克羅茲船長說,「你們沒有。在集合的時候,大副德沃斯就把所有武器都收集起來了。如果你們明天就乖乖離開,我可以給你們一把霰彈槍和一些彈藥。如果你現在敢再向前走一步,你就會看到我們在你們的臉上開槍打鳥。」

  「你們全部會死掉!」哥尼流·希吉用他骨瘦如柴的手指指著沉默地站在集合隊伍中的人說,同時用手臂劃了一個半圓,看起來就像一座瘦巴巴的風車。「如果你們要跟隨克羅茲和另外這幾個笨蛋,那你們全都會死掉。」

  副船縫填塞匠突然轉身朝向船醫。「古德瑟醫生,你剛才說我們是不懷好意才留下喬治·錢伯斯與大衛·雷斯。那些話我們不會跟你計較,跟我們一起走吧。你救不了留在這裡的人。」

  希吉用輕蔑的手勢指向用來安置病患的幾個鬆垮垮的濕帳篷。

  「他們其實早就死了,只是大家不承認罷了。」希吉繼續說,他雖然骨架瘦小,卻能發出響亮的聲音。「我們能活下去。和我們一起走,將來可以再見到你的家人,古德瑟醫生。如果你留在這裡,就算跟克羅茲一起走,也只會成為一個死人。和我們一起走吧。」

  古德瑟從手術帳篷出來後,就一直忘了將眼鏡拿下來,現在他才把眼鏡拿下來,用他沾血的毛質背心的衣襟當抹布,不疾不徐地把鏡面上的濕氣擦掉。他個子矮小,嘴唇和小男孩一樣飽滿,下巴向內縮,先前頰鬚沒蓄成而往下長出一道捲曲鬍子遮住部分下巴。古德瑟一副輕鬆樣。他把眼鏡再戴起來,看著希吉和他後面的人。

  「希吉先生,」他輕聲說,「雖然我很感激你這麼仁慈大方地要救我的性命,但是你要知道,其實你並不需要我跟你們一起去,幫你們肢解兩位同船夥伴的身體,讓你們可以將一些肉貯藏起來。」

  「我不是……」希吉說。

  「即使是平常人也可以很快學會肢解的解剖學,」古德瑟打斷他的話,聲音強硬到足以將副船縫填匠的話壓下去,「這兩位被你們當成私人糧食庫帶著走的先生中有一個死掉,或者當你們協助他死掉時,你們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將一把船刀磨到和手術刀一樣銳利,然後開始切割。」

  「我們並沒有要……」希吉大喊。

  「但是我強烈建議你們帶一把鋸子,」古德瑟的聲音再次壓過他。

  「可惡!」希吉尖叫。他和門森又開始向前走,但是副官和陸戰隊員再次舉起霰彈槍與毛瑟槍,他們又停了下來。

  船醫完全不受影響,甚至沒看希吉,手指著大塊頭馬格納·門森,彷彿他是一幅掛在牆上的解剖說明圖。「當你真正動手去做的時候,和切割聖誕節的鵝肉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在空氣中對著馬格納的上半身做出垂直往下切的手勢,接著再在他的腰部下面橫切一道。

  希吉頸部的筋肉緊繃,蒼白的臉變紅,但是他沒再說話,讓古德瑟繼續說下去。

  「我會使用切掌骨專用的小型鋸,從膝蓋處將腿鋸成兩截,當然,也從手肘處將手臂鋸成兩截,然後再用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把最好的部位切下來。」

  站在克羅茲身後的那群人後方,有船員突然跪倒在地對著砂石地嘔吐,不過並沒吐出東西來。

  「我有一種叫做挾鉤的特殊工具,可以把胸骨撬開,並且把肋骨夾出來,」古德瑟輕聲說,「但是很抱歉,我不能借給你。一把好的船用錘子及鑿子同樣能辦到。你們應該已經注意到,每艘小船的工具箱裡都有。」

  「我建議你先花時間把肉取下來,把你們兩位朋友的頭、手掌、腳掌、內臟,柔軟腹腔囊裡所有東西,留到以後再處理。」

  「他媽的!」哥尼流·希吉大聲咆哮。

  古德瑟點頭。

  「喔,對了,」船醫輕聲細語地補充,「如果你們要吃對方的腦,事情又簡單多了。只要把下巴的下半部鋸下來,連著下排的牙齒一起丟掉,然後用刀子或湯匙邊挖邊鑿地穿過柔軟的上顎伸進頭蓋骨裡。喜歡的話,你們還可以把頭顱倒轉過來,大夥兒坐成一圈,像吃聖誕布丁一樣用湯匙伸到頭殼裡把對方的腦挖出來吃。」

  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只有風聲及海冰的嗚咽聲、破裂聲與劈啪聲。

  「還有其他人要在明天離開這裡嗎?」克羅茲喊著。

  魯本·梅爾、羅伯·辛克烈,以及撒母耳·哈尼——分別是驚恐號的水手艙班長、幽冥號的前桅台班長,以及驚恐號的鐵匠——走了出來。

  「你們也要和希吉與哈吉森一起去?」克羅茲問。他沒有讓自己表現出心裡的震驚。

  「不是的,長官。」魯本·梅爾搖著頭說,「我們不是和他們一夥。但是我們想要走回驚恐號去。」

  「我們並不需要小船,長官。」辛克烈說,「我們想要直接穿過這個島,就像長程越野健走。也許離開岸邊後,我們會在內陸發現一些北極狐之類的獵物。」

  「方向的掌握會是個大問題。」克羅茲說,「指北針在這裡一點用處也沒有,而我也不可能給你們一個六分儀。」

  梅爾搖了搖頭。「不用擔心,船長。我們會採用推測定位法。只要在大多數時刻都讓那他媽的風,原諒我又講粗話了,長官,直接朝我們的臉吹來,我們走的方向就沒錯。」

  「在還沒成為鐵匠之前,我也當過水手,長官。」撒母耳·哈尼說,「我們都是水手。如果我們沒辦法死在海上,至少有機會死在自己的船上。」

  「好吧,」克羅茲對著還站在那裡的人,也提高音量讓帳篷裡的人聽見。「我們會在六鐘響時集合,然後把所有的比斯吉、烈酒、菸草和食物分一分。每個人,即使是昨天和今天才動過手術的人,也要被帶到分配食物現場。每個人都可以看到我們還有多少東西,而且每個人分到的都相同。從現在開始,每一個人,除了幾個要由人餵並且受古德瑟醫生照顧的人之外,都要負責照管自己的糧食配額。」

  克羅茲冷冷地看著希吉、哈吉森和他們那一夥人。「你們這些人,在德沃斯先生的監督下去為那艘偵察船做好行前準備。你們明天天一亮就出發。而且,在六鐘響回到這裡參加物品與食物分配大會之前,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