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希吉

  威廉王島的西南峽角

  一八四八年九月八日

  副船縫填塞匠哥尼流·希吉討厭國王與女王。他認為他們都是依附在政治活動肥臀上吸血的寄生蟲。

  不過他發現,他並不反對讓自己當國王。

  他原先計畫航行與劃行並用,一路回到驚恐營(甚至驚恐號),但是遇見了大阻礙:偵察船繞過威廉王陸塊西南方的峽角後,碰上了朝他們直逼而來的堆冰。開放的水域變窄,成為沒有出路的水道,甚至在前面不遠處就封閉起來,讓小船沒有辦法順著往東北方延伸的海岸緩緩前進。

  在更往西走的海面上還有一些真正的開放水域,但是希吉不能讓偵察船離岸太遠,免得看不見陸地。原因很簡單:船上還活著的人當中,沒有人知道如何在海中分辨方向。

  希吉和艾爾摩會好心地讓喬治·哈吉森跟他們一起到這裡,甚至還主動引誘這位年輕的中尉跟來,唯一的原因是:這個傻小子和所有海軍中尉一樣受過天文導航訓練。但是在他們靠人力拉小船離開解救營的第一天,哈吉森就跟希吉坦承,他無法確定他們的所在地,也無法在海中導引航行回驚恐號,因為他並沒有六分儀。探險隊僅剩的六分儀都在克羅茲那裡。

  希吉、門森、艾爾摩和湯普森等人會折返,將克羅茲與古德瑟騙到海冰上,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想弄到一個該死的六分儀。不過這次哥尼流·希吉與生俱來的機靈沒能發揮作用。他和狄克·艾爾摩想不出令人信服的藉口,讓那隻當誘餌的山羊巴比·高汀誘使克羅茲帶著他的六分儀到海冰上。所以他們想出用嚴刑來折磨這高傲的愛爾蘭混蛋,讓他願意傳信叫營地的人把六分儀帶出來。但是後來看見被他折磨的人真的跪倒在地時,希吉索性把他殺了。

  所以,當他們發現開放水域時,年輕哈吉森就毫無利用價值了,連留他下來拉小船也不需要。希吉很快得找個利落又不讓對方太難堪的方法處決他。

  有了克羅茲的手槍及多餘的彈藥,希吉輕易地解決了這件事。

  他們帶著古德瑟和食物回來的第一天,希吉允許艾爾摩和湯普森將他們拿到的兩枝霰彈槍留在身邊,希吉自己還有離開解救營那天,克羅茲交給他的一枝霰彈槍。但是他很快地在想,最好還是把多餘的武器都留在自己身邊。於是他叫門森把另外兩把霰彈槍丟到海裡。這麼做比較好:國王哥尼流·希吉擁有手槍及唯一一把霰彈槍及彈藥的掌控權,而馬格納·門森就在他身旁。

  希吉知道,艾爾摩性格陰柔、喜好讀書、善於謀反,湯普森從來就是不能完全信任的酒鬼大老粗。這些都是希吉憑著直覺和他與生俱來高於常人的智力知道的。所以在九月三日,哈吉森的身體快要被吃完時,希吉就叫門森在這兩個人的頭上各敲一下,把他們綁起來,趁他們在半昏迷中拖到其他十來個集合的人面前。希吉開了一個簡略的軍事法庭,判決艾爾摩和湯普森犯了叛亂罪,說他們密謀對領導者及夥伴不利。然後在他們的後腦勺各射了一顆子彈,處決了他們。

  哈吉森、艾爾摩及湯普森三個人,都為了眾人利益而犧牲,但是那可惡的船醫古德瑟卻還是拒絕擔任他們的解剖上將。

  所以,他每拒絕一次,總指揮官希吉就被迫在頑固船醫身上割下一塊肉來懲罰他。目前為止已經懲罰三次了,所以現在,當他們被迫再上岸時,古德瑟走得相當辛苦。

  哥尼流·希吉很相信運氣,他自己的運氣,而且他的運氣一直很不錯;即使好運偶爾不站在他這邊,也總是會自己去創造好運。

  就目前狀況來說,他們能靠風航行就靠風航行,沿岸水道變窄時就用力划槳。繞過威廉王陸塊西南方的巨大峽角後,卻發現前面是一整片結實的堆冰。希吉下令讓船上岸,再次把偵察船放到雪橇上。

  他並不需要提醒大家他們有多幸運。克羅茲手下的人現在幾乎肯定已經死亡,或即將死在解救營,或即將死在解救營南方海峽裡的堆冰上。但是希吉欽點的人,已經完成了回驚恐營取補給品這條漫長路程的三分之二,甚至四分之三。

  希吉已經決定,具有統治富蘭克林探險隊國王身份的領導者不需要跟其他人一起拉船。這些人心中肯定對他充滿感激,而且只感激他一人,不會抱怨身上有病痛或沒體力,所以在旅程的最後一段,他要坐在雪橇上那艘偵察船的船尾,讓那十幾個還活著的臣子——半跛的古德瑟例外——拉著他越過地上的冰雪與沙礫,繞行峽角北邊的海岸線。

  過去這幾天,馬格納·門森也和他一起坐在偵察船上,不只是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馬格納是國王的王妃、審判長兼執刑官,也因為可憐的馬格納肚子又開始痛了。

  古德瑟雖然一跛一跛,卻還留在世上,最主要原因是希吉非常害怕疾病與傳染病。解救營裡及更早之前的病人生的病,尤其是會讓人不斷流血的壞血病,讓這位副船縫填塞匠感到厭惡及恐懼。他需要有醫生隨行來照顧他,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徵兆顯示自己也得了像瘟疫般流行在不重要的人之間的病。

  希吉的雪橇隊員——莫芬、奧瑞恩、布朗、丹恩、吉伯森、史密斯、貝斯特、傑瑞、沃可、席立、史崔蘭——也沒出現壞血病後期症狀,因為現在他們的食物都是新鮮或幾近新鮮的肉。

  只有古德瑟看起來像病人,也表現得像病人,因為這個笨蛋堅持只吃比斯吉及喝水。希吉知道再過不久,他就得堅持叫船醫吃一些對身體較好的抗壞血病食物——大腿、小腿、上臂及下臂之類部位是最好不過——讓古德瑟不會因為頑固與倔強而喪生。醫生應該最清楚才對。在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吃的情況下,發霉的比斯吉和水也許可以讓一隻老鼠活下去,對一個人來說卻不行。

  要確定古德瑟能活下去,希吉很早就拿走古德瑟醫療袋裡所有的藥品,由他自己看管,只有在他的嚴密監視下,古德瑟才能拿一點藥來醫治馬格納或其他人。希吉也努力確保船醫拿不到刀子,而且當他們乘船在海上航行時,他總會派人負責看好古德瑟,免得他跳船。

  不過到目前為止,還看不出船醫有選擇自我了結的跡象。

  馬格納的腹痛已經非常嚴重,不只讓這巨人白天得和希吉一起坐在雪橇上的偵察船裡,還讓他一連幾個晚上睡不著覺。希吉從來不知道他的朋友會有失眠問題。

  那兩顆子彈造成的小傷口當然是腹痛的主因。希吉逼古德瑟每天都要去照料這兩處傷口,但船醫堅持那只是表皮傷,而且傷口沒有感染及擴散。古德瑟讓希吉和那像小孩一樣窺視自己傷口的馬格納——他把襯衫衣襟往上拉,緊張地偷看自己的肚子——看到,馬格納肚子周圍的肉還是粉紅色,而且看來很健康。

  「那他為什麼會痛?」希吉追問。

  「這和所有淤青一樣,尤其是肌肉深處的淤青。」船醫說,「可能還會痛幾個星期。不過並不嚴重,更不會威脅到生命。」

  「你能把那兩顆拿掉嗎?」希吉問。

  「哥尼流,」馬格納哭訴著,「我不要他把我那兩顆拿掉。」

  「我是指子彈啦,親愛的。」希吉輕拍這大塊頭巨大的前臂。「那兩顆子彈在你的肚子裡。」

  「也許吧。」古德瑟說,「不過還是別叫我試比較好,至少還在旅途上時別試。要動手術的話,就得把已經差不多癒合的肌肉再割開。門森先生還必須躺好幾天等待康復……而且會有感染敗血症的風險。如果我們真的決定要動手術,我會覺得在驚恐營、甚至在回到船上後才動刀比較有把握。那樣的話,病人可以在床上躺幾天或更長的時間康復。」

  「我不要我的肚子受傷。」馬格納發出隆隆的聲音。

  「不會的,當然,你不會的。」希吉撫摸著他這位伴侶的大胸脯與肩膀,「給他一些嗎啡,古德瑟。」

  船醫點點頭,然後倒了一小份止痛劑在湯匙上。

  馬格納向來就喜歡吃那一湯匙的嗎啡,吃完後總是會坐在偵察船的船首,滿意地微笑一兩個小時,然後才因為劑量而昏睡過去。

  所以,在九月八日星期五,希吉國王的國度裡一切進展得很順利。他那十一隻拉車的動物——莫芬、奧瑞恩、布朗、丹恩、吉伯森、史密斯、貝斯特、傑瑞、沃可、席立、史崔蘭——身體都很健壯,沒有任何病痛,而且每天都很賣力在拉雪橇。馬格納大多時間都很快樂,他很喜歡像個軍官一樣坐在船首,並且回頭欣賞他們走過的郊野景緻;藥瓶裡還有足夠的嗎啡與鴉片酊劑,讓他在到達驚恐營、甚至驚恐號之前都有藥可吃。古德瑟還活著,跟在車隊旁邊一跛一跛走著,隨時可以照顧國王和王妃。天氣很不錯,雖然已經愈來愈冷,而且完全沒有先前屢次獵殺他們同伴的那隻動物的身影。

  雖然他們吃得很凶,但未來幾天還是有足夠的艾爾摩與湯普森庫存人肉可以燉來吃。他們已經發現,人體脂肪也可以和鯨魚的皮下脂肪一樣當燃料,雖然火力沒那麼旺,燃燒的時間也比較短。等這些肉吃完之後,希吉計畫好,如果在到達驚恐營之前還需要犧牲一個人,他們會進行一場抽籤。

  他們當然可以減少每日的糧食配額,但是哥尼流·希吉知道,用抽籤來決定生死,能把恐懼感灌輸到十一個已經非常聽話的拉車動物心裡,並且重新讓他們知道誰才是探險隊的國王。希吉向來睡得很淺,睡覺時甚至還睜著一隻眼睛,並且將手放在雷管手槍上。再公開犧牲最後一個人,並且由馬格納來執行對古德瑟的第四次公開處罰,因為船醫大概還是不會服從解剖屍體的命令,這些應該會讓拉車獸善變心中殘留的一絲絲反抗念頭全被剷除。

  就目前來講,這是個美好的星期五,溫度是宜人的二十幾度。順著前進的方向,藍色的天空愈往北愈藍。沉重的小船高高架在雪橇上,雪橇滑板滑過冰地與沙石地時,發出刮磨聲與吱嘶聲。在船首的馬格納剛服完藥,正微笑著,雙手摸著肚子,哼著輕鬆的歌曲。

  他們都知道,現在距離驚恐營及約翰·厄文位在勝利角附近的墳墓不到三十英里,距離維思康提中尉在海岸邊的墳墓更不到十五英里。拉雪橇的人都很強壯,每天可以前進兩、三英里。如果能再次吃到充裕的食物,還可以表現得更好。

  為了做簽,希吉從《聖經》撕下一張空白頁。他們離開解救營時,馬格納堅持找了幾本《聖經》放在偵察船裡,雖然這溫和的白痴根本不識字。現在他正要把那張紙撕成十一小張等寬的小紙片。

  希吉當然不用參加即將舉行的抽籤,馬格納和那該死的船醫也不用。但是今天晚上,在他們停下來泡茶及燉肉時,希吉會叫每個人在紙片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或畫上代表自己的記號,如此一來,抽籤的準備就完成了。希吉會叫古德瑟去檢查紙片,公開確認每個人都簽上自己的名字或畫上獨特的記號。

  接著這些寫上人名的紙片會放進國王厚呢大衣的口袋裡,等著舉行嚴肅儀式的那天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