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花廳之中一時陷於哀泣,眾人望著亦聰屍身,想及就在方才他言談自若,此時卻已是屍體一具,不免悲慟哀絕。

琉璃咬唇扭頭望向窗外,一言不發。

「你就歡喜了!」亦瀟年紀最小,性子亦最為衝動,睜著雙眼怒視琉璃道,「亦聰被你逼死了。你就歡喜了?!」

「你……」張龍趙虎不忿正要反駁,卻被琉璃攔住,搖首道:「休要多言。」

王府眾人又哭了一陣,到底是王爺先行控制,命人將亦聰屍身抬了下去,轉瞬間已換了一個神情,望向琉璃冷然道:「本王府中出事,不便待客,各位請回吧。余忠,送客!」

余忠含淚應了,上前送客。

包拯攜眾拜倒:「王爺節哀。下官告退。」正待離去卻又被亦朗含淚冷冷叫住:「卻不知琉璃姑娘何時能為王爺找到玉如意?」

眾人一怔,正不知如何應答,又聽到亦朗冷言道:「琉璃姑娘那軍令狀,亦朗代為記著。但不知明日子時之前,若再找不到玉如意,白玉堂與琉璃姑娘又該如何?」

琉璃咬唇埋首拜倒,淡然道:「琉璃省得。謝諸位提醒。琉璃告退。」

眾人離開王府,一時唏噓。張龍憤然道:「這亦朗忒也不講道理……」

「不必怪他。」琉璃神色疲憊,輕聲道,「他們四人相處多年便似親兄弟一般。眼見兄弟慘死,一時激憤亦是自然的。王爺乃是賢明之人,過後自會明白琉璃苦楚。只是……」她苦笑一聲,道,「事情落到這步,卻是誰也不想。」

「琉璃姑娘,接下來你如何打算?」公孫策問道。

琉璃輕輕一歎:「琉璃現下無心查找。一切且自待我睡起再說。」

「但玉如意尚未找到……」

「多謝先生提醒,琉璃省得了。告辭。」琉璃輕描淡,言罷翻身上馬,也不管眾人策馬先自去了。

眾人面面相覷,展昭黯然道:「琉璃最重人命,亦聰之死實非所願。若他不曾這般固執,只須稍稍透露些許線索,令琉璃找到玉如意以免了她與白玉堂蔣平的殺身之罪,便可皆大歡喜安然無恙。然則……」說到後來,長歎一聲亦不願再說。

公孫策歎道:「世間作奸犯科之人,無不死抱僥倖之心。殊不知次次抵賴狡辯卻是令其自身步步陷入死套,直至再無逃脫可能,那時再想要回頭,卻已是不能。」

包拯亦歎道:「若是世人皆明此理,開封府的三把鍘刀又何須沾染如此之多的鮮血?」

一時眾人心下惻惻,惘然無語。

「罷了,打道回府吧。」

「是。」

…………

琉璃回到府中,徑直回了自己房間便一頭栽在床上閉目睡了,連衣裳都不曾換下,頭腦之中轟然一片,亂糟糟地不得安寧,一會是亦聰悲愴的敘說與哀求,一會是兒時與父母兄弟歡快地笑聲,一會是泛著銀色光華的冰面上一場絕美的舞蹈,一會是四人於屋頂之上暢快適意喝酒聊天,一會又是亦朗悲怒的質問……諸多紛亂情形交錯浮現,最後漸漸匯成一雙冰冷得深不見底的黑眸,悲傷而憤怒:「你到底是不是個女人?!」

「你到底是不是個女人?!」

「你到底是不是個女人?!」

「到底是不是個女人?!」

「是不是個女人?!」

………………

「啊----」琉璃大叫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就禁不住淚流滿面……

明明不是我能控制,為什麼偏要恨我?!為什麼!!!

琉璃緊緊抱住雙膝,埋首痛哭……

也不知哭了有多久,終於聽到有人在輕輕敲門:「琉璃、琉璃?」是展昭。

琉璃一怔,這才意識到已是夜裡,屋裡一片黑暗。她胡亂地擦了一把淚,又將衣衫略略整整,這才澀聲道:「進來吧。」

展昭輕輕推門進來,便瞧見琉璃孤零零地坐在床上,黑暗之中猶可見到面頰之上閃閃淚痕,素來挺拔俏麗的身形而今亦顯得分外孤單蕭瑟。他心中莫名一痛,禁不住走上前在她床邊坐下,道:「可是夢魘了?」

琉璃搖搖頭,又點點頭,幽幽歎息,這才發覺身上衣衫未褪卻好好地蓋著被子,遂問道:「是你幫我蓋的被子?」

展昭唔了一聲,起身將屋內的幾盞燈都點了,四周登時亮了不少,這才道:「我們回府之時恰遇有人攔轎喊冤,帶回問案又花了些時候,待一切安排停當卻是對你放心不下,過來才見你竟已這般含糊睡著了。知你心力交瘁也不忍心打擾,有心讓你多歇息一時。廚房中有熱水,你若願意現下便可好好歇息一番。」

琉璃一怔,不由笑道:「你真真是細心得緊了。怎知我此時需要這個?」

展昭笑道:「是你自己曾說過沐浴是放鬆心情,穩定心思的好法子。」言罷便出去吩咐了。

不多時果然有人送來了浴桶與熱水,裝滿之後便自關門離去。琉璃上前望著浴桶之中霧氣氤氳,波光蕩漾,一時失神,隨即又笑開,輕輕脫了衣物浸入水中。

其實展昭真是個難得的好男人。如果不是先遇見了淩鶴川,也許她真的會愛上他。

而如果……愛上的人是展昭,也許她現在也不會如此難過了……

但是,在那件事發生之前,他們不也一直都很默契嗎?那種感覺,那種與靈魂中的另一半相融的會意舒適的默契……一個淡淡的眼神,一個淺淺的微笑,便是一封情書、一朵玫瑰……這樣契合的溫暖……

曾經以為永遠不會動搖,可為什麼,卻被輕易撕碎且撕碎得如此徹底?

還是說,曾經的一切都只是我的自以為是而已?

僅此而已?

琉璃心中驀然一緊,一把抓下發簪,嘩一下將全身縮進了水裡,直到肺裡的空氣被一點一點逼光,才讓自己嘩啦一聲從水中出來,然後抬起頭,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讓緊繃的神經在瞬間豁然開朗。

終於感覺好了一些,琉璃抹了一把臉,將一頭濕漉漉的長髮束到耳後,再抬起眼,已恢復那種堅定果斷的眼神。

亦聰,很可惜,因為你的死,不可能阻止我追查玉如意的下落!

………………

八賢王府邸,書逸齋內,八賢王負手立於窗前,凝視窗臺下的素心蘭一言不發,身形肅殺威凝,三名侍讀在一旁提心吊膽地束手靜立,卻無人敢發一言。

余忠匆匆忙忙來到書逸齋,瞧見屋內這等死寂情形不免一怔,亦生了些微怯意,向著三名侍讀不住地使眼色,卻立於門口遲疑著不敢言聲。

三名侍讀亦是一臉為難,不敢出聲,就在余忠呆不住準備稟報之時,卻忽然聽到王爺淡然問道:「是余忠麼?查得如何?」

余忠忙拱手一禮道:「回稟王爺,小的已命人將亦聰屋裡屋外四處細細搜尋一番,就連他屋前的那棵楊柳都派人上去細細查過,卻依然不見玉如意。」

「…………」八賢王沉默負手立於案前,眉頭緊鎖,既悲傷且憤怒,「亦聰,你到底將玉如意藏於何處?!」

三名伴讀相視一眼,亦朗進言道:「王爺,玉如意不是交由那琉璃查找下落了麼?王爺又何必親力親為?」

八賢王斜了亦朗一樣,冷哼一聲:「你懂什麼?!唉!罷了……」

三人正自疑惑,卻忽然瞧見有家奴急匆匆前來跪倒:「啟稟王爺,奴才在亦聰先生的鞋中發現一封書信,不敢擅自做主,還請王爺過目!」

「拿來!」王爺喝道,也不管其他,接過便撕開封口看了起來。這不看還罷了,一看之下卻驚得雙手劇抖,呼吸霎時粗重數倍……

一炷香之後,待王爺終於將目光自書信之上移開,卻臉色慘白,虎目含淚,雙唇輕顫,手中書信抖得近乎握之不住,良久,終於成言:「亦聰啊亦聰!!本王自問待你不薄,你何至於這般陷我於大不義啊!!你負我太過!負我趙氏……太過太過!!!」

三名侍讀相視一眼,心驚膽戰地跪了下來,齊聲道:「王爺!!」

他們四人一向共同進退,亦聰盜寶雖與他們三人無關,但三人彼此心間卻亦感奇恥大辱,因而心中惱恨亦聰之舉,卻也惱怒琉璃在眾人跟前揭發此事。而今王爺的這一番話,雖只是對已死去的亦聰所說,卻令其餘三人同樣承受不住。

王爺卻似乎瞧不見他們三人一般,頹然坐下,原本挺拔如山的身形在剎那間亦老去十歲,頹如枯朽,兩眼無神空泛,口中喃喃自語:「你便是這般報答於我?我視你等皆為子侄疼愛信任……你便這般報答於我?!這便是報答於我?!」最後一句厲聲喝出,震得屋中迴響,字字驚心!

三人嚇得不住頓首泣道:「王爺明鑒,我等皆忠心事主,絕無二心!」

「好個忠心事主,絕無二心!!」王爺悲怒咆哮,將手中書信揮舞的唰啦直響,「這就是你們的忠心事主,絕無二心?!陷我於不義,將我趙氏江山出賣給那個不忠不義不仁不孝的……」言至此卻猛然頓住收聲,顫抖著唇,將手中書信砰一聲狠狠拍在桌上。

三人嚇了一跳,卻到底不知那書信上所寫何事,竟讓王爺暴怒至斯,故而一時之間亦不知當如何是好,只得不住咚咚頓首。

王爺一陣暴怒,終於漸漸冷靜,聞見三人平白受此重話卻依舊不住叩首竟不敢辯駁一句,完全失了平日裡意氣風發的風采,心中不禁一陣心酸,歎道:「罷了,是本王一時盛怒,錯怪了你們。此事本王知曉與你等三人無干,皆是亦聰一人之過……只是……」他長歎一聲,神色凸顯蒼老無力,「你等四人自小便在王府中長大,論及聰明伶俐文采風流,王府之中屬你等四人最上。本王素來看重。王府之中,最信得過的便是狄娘娘、余忠與你等。可誰又能想到……那亦聰心中為一個青樓女子便可輕易將本王出賣……亦聰啊亦聰,你如此是非不辨,恩義不分,叫本王情何以堪?難道……到底是本王寵壞了你?」

「王爺!!」三人頓首泣道:「學生該死……」

八賢王深吸一口氣,歎道:「本王雖老了,卻還分得清是非。你們四人共同進退固然是好,然此事你們卻萬萬與亦聰撇清關係。今後此事再不准有人提起。傳令下去,王府之中若再有人提及此事,一律杖殺。你等三人可聽明白了?」

三人面面相覷,卻不敢問為何,只得點頭。

王爺輕歎一聲:「只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言罷緩緩伸手取下燈罩,將手中書信置於燈火之上。眼見那書信盡數燒成灰燼,八賢王抬眼看見三人依舊跪伏於地,略一思索,淡然道:「亦朗。」

「學生在。」亦朗應了一聲。

王爺輕歎一聲:「白日裡你對琉璃姑娘言語不敬,而今可知錯了?」

亦朗一怔,伏身道:「學生知錯了。」

王爺凝望他跪伏身影,歎道:「既然如此,本王要你登門向琉璃姑娘道歉。要打要罵任她盡興,你皆不得有異。」

亦朗聞言輕輕一抖,恭敬道:「是。」

王爺淡然道,「若本王所記不差,庫房之中有一把碎影劍,輕靈優雅,削鐵如泥,也是一把好劍。本王要你現下將這把劍送往開封府,代本王贈予琉璃姑娘。」

亦朗埋首應道:「學生這就去辦。」

「順便告訴她在亦聰的鞋裡搜到一封信,但是本王看了之後雖悲怒難抑,卻依舊將它燒了。要快!」

「是。」

…………

一頓飯的功夫後,開封府中人見到了亦朗。他匆忙夜訪已然令人驚訝,更遑論居然隨身帶了一把寶劍,真真是將王朝馬漢等人嚇了一跳。四人不約而同地誤會他前來乃是責難琉璃,也不聽他說明,齊刷刷擺出了拒不見客的架勢,若非展昭及時出現並問明緣由,亦朗還真有可能被那四大護衛打出門去。

得知亦朗前來道歉,連展昭亦不覺啼笑皆非,但憐亦朗真誠可貴,遂依然帶著他來到琉璃房外,輕叩房門:「琉璃,你可還在?」

「何事?」屋內傳來琉璃朗聲應答。

展昭聞聲便知琉璃已自行開解心結,心中登時一寬,笑道:「王爺派亦朗先生過來了。」

屋內沉默一陣,房門呼地一聲被拉開,琉璃身著藍衫,腰配長劍出現在門口,英氣勃勃而不逼人,提拔如楊卻不強勢,眉宇間從容堅定,淡然清和,一把半乾長髮沒有挽髻,在身後隨意一束,又帶出幾分女子特有的柔婉嬌媚,一時之間亦朗只覺眼前一亮,豁然開朗。

琉璃卻甚為淡然掃了亦朗一眼,道:「王爺有何指教?」

亦朗拱手道:「王爺特命學生轉告琉璃姑娘一事:亦聰鞋底搜出一封書信,王爺看了,雖悲怒難抑,但又給燒了。」

琉璃聞言不語,眯眼思索了一陣後淡然道:「琉璃曉得了。多謝王爺。還有其他事麼?」

「還有一事,亦朗白日裡出言無狀,冒犯了姑娘,特為白日不敬之舉向姑娘請罪。」

琉璃淡然道:「哦?知道了。」言罷一退就要關門。

亦朗一怔,忙上前一步擋住琉璃,苦笑道:「姑娘不肯原諒在下?」

琉璃微微皺眉:「先生何須在乎琉璃是否原諒?難道先生道歉了,琉璃便非得原諒不可?抑或先生在出言之前便已替琉璃決定好要原諒?」

亦朗幾時受過這樣的氣,登時劍眉一擰,微有怒意:「在下當時眼見兄弟慘死,心中悲憤難抑得罪了姑娘,自知不當。卻不知琉璃姑娘如何才肯原諒在下?」

琉璃聞言不由心頭火起,俏眉一揚,真想一巴掌蓋過去,心道:「八賢王聲名在外,怎地養出的四個伴讀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可惜白玉堂不在,否則以他性子定將此人罵個體無完膚,痛快淋漓。」這番尋思,眼前又似乎見到亦朗被白玉堂罵得狗血淋頭的狼狽樣,倒是稍稍解了一分氣。

她心頭轉過這般多的心思,面上依舊不動聲色,正待出言反擊,卻聽到展昭在那邊淡然開口,語氣仍是平平靜靜,但多了幾分寒意:「卻不知當時,琉璃姑娘又該如何才能稱了諸位先生心意?」

亦朗頓時一呆,便又聽見展昭淡然道:「琉璃數次明裡暗裡出言提醒亦聰,甚至言明只須找到玉如意即可,他可曾認真想過此事?他明知玉如意在何處,亦明知琉璃與白玉堂蔣平三條性命系于玉如意,只須隨意編個理由透露線索,令琉璃自行找到玉如意以免去三人性命之憂便可,他又可曾鬆口?」

亦朗回想當時竟與展昭所言分毫不差,頓時訥訥不語,汗如雨下。他這般尷尬慚愧,展昭卻仿佛不曾看見,不緊不慢繼續道:「你等惱恨琉璃揭穿事實致亦聰自盡身亡,卻為何不尋思一番究竟是誰令事情到了這步無可挽回的田地?說到底,究竟是誰要置誰於死地?」

亦朗愈發不知該如何回答。琉璃見他張口結舌形態尷尬,且這口氣展昭亦為她出得差不多了,便不欲多言,只扭頭對展昭道:「我們該走了。」

「琉璃姑娘……」亦朗下意識攔住琉璃,苦笑無言。

琉璃卻甚不耐煩,皺眉看看他,冷言道:「張龍趙虎,此人交與你們。展昭,我們走。」

張龍趙虎頗為解氣地大聲應了,上來就要拿人,亦朗想不到他們這麼不給面子,但他理虧在前,王爺又曾千叮萬囑,故而愈發不敢造作,眼看就要被拿下,他急中生智將碎影解下雙手奉上,道:「王爺命亦朗將此劍贈予琉璃姑娘!」

琉璃一怔:「什麼?」

亦朗眼角瞥見張龍趙虎果然停了動作,略略一鬆,恭敬道:「此劍名為碎影,輕盈優雅,削鐵如泥,王爺以為琉璃姑娘乃是女中豪傑,當以此劍……」他話還沒說完,手中驀地一空,碎影已被琉璃奪下。

亦朗心中一喜,正要說話,卻見那琉璃將碎影執在手中看也不看,扭頭對展昭道:「走!」二人騰身一躍便齊齊向外而去。

待亦朗回過神來,琉璃與展昭的身影早已消失於院牆之外。他正兀自發怔,猛然間又見琉璃俏影出現在牆頭,眉頭微鎖看他:「你告訴王爺,凶嫌已找到,如今軍令狀上只差玉如意下落,琉璃定會盡心盡力。但其餘事項一概不管。告辭!」言罷一閃又消失了。

亦朗怔怔望著琉璃消失方向,一時還有些轉不過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