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緩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艘救生艇裡。船帆是由灰色制服剪裁拼湊而成。安娜貝絲就坐在我旁邊。
我想坐起身,整個身體卻癱軟如棉。
她說:「快別動!你需要靜養。」
「泰森……」
她搖了搖頭,說:「波西,我真的很難過。」
我們一時靜默無語,小舟隨著海浪上下顛簸。
過了半晌,安娜貝絲勸慰我說:「也許他還活著呢。我的意思是,他不怕火啊。」
我點點頭,心裡卻不抱有絲毫希望。剛才的爆炸威力實在驚人,堅固的戰艦直接被劈得四分五裂。如果泰森當時在鍋爐艙裡,活下來的機會簡直近乎渺茫。
他為我們獻出了生命。我這時腦子裡昏昏沉沉的,想的都是當初我如何感到羞恥,自欺欺人地否認自己和他的血緣關係。
浪花嘩嘩地打在小舟上。安娜貝絲把她從海水裡打撈上來的東西給我看——有赫爾墨斯的魔法保溫盒(如今已是空空如也),一個裝滿神食的密封塑料袋,兩件水手T恤,還有一瓶胡椒酒。她把我從水裡救上來的時候找到了我的背包。背包被海妖斯庫拉的牙齒撕裂了一半,裡面裝的大部分東西都漂走了,不過幸好還剩有赫爾墨斯贈我的那瓶維生素片。當然了,激流劍還在我的褲兜裡,無論到哪兒都是不會丟掉的。
也不知小船漂了多少個小時。這裡就是魔獸之海,連海水都泛著碧綠,彷彿九頭蛇噴出的酸液。海風腥腥的,鹹鹹的,其中還夾雜了奇怪的金屬氣味,似乎暴風雨就要來了,或者是其他更危險的事情。因為有海神魔力的緣故,我知道我們在往哪個方向走,也知道在目的地的西邊稍稍偏北,距離為一百三十海里。可我依然感到茫然。
不論朝著哪個方向,陽光總是能夠直射入我的眼睛。我們輪流喝那瓶胡椒酒,每次僅喝一小口。陽光強烈,我們不得不儘可能地躲在船帆的陰影下避暑。在船上閒來無事,我便把關於格洛弗的那個夢給安娜貝絲講了一遍。
據她估計,假如我的夢準確無誤,並且獨眼巨人不會改變主意而提前娶格洛弗的話,我們還有不足二十四個小時的時間去救他。
我怨恨地說:「是啊,你從來就不相信獨眼巨人能說話算話呢。」
安娜貝絲凝視著水面,幽幽地說:「對不起,波西。我對泰森的看法是錯誤的,好嗎?真希望我能親口向他賠個不是。」
我想生她的氣,可怎麼也生不起來。畢竟我們共同經歷過那麼多的風風雨雨。她救過我無數次。如果我再去怨恨她的話就太沒有道理了。
我低頭看著身邊剩餘的物品——空的魔法保溫盒和那瓶維生素片,不經意想起原先我對盧克談起他父親赫爾墨斯的時候,他顯得非常憤怒。
於是我問:「安娜貝絲,喀戎的那個預言是什麼?」
她抿起嘴唇,然後說:「波西,我不該——」
「我知道喀戎向諸神發過誓不能告訴我。但你沒有發過誓,對嗎?」
「有時無知反而是件好事。」
「怎麼能這麼講?你媽媽可是被稱做智慧女神啊!」
「我知道!可每次當混血英雄們知道了自己的未來後,總想去改變它。要知道,命運是不能被改變的啊。」
我猜測說:「諸神是在擔心我長到十六歲時會幹出什麼事吧。」
安娜貝絲擰著手裡的揚基隊棒球帽,說:「波西,我也不知道整個預言是什麼,不過它好像與三巨頭的一個孩子有關,就是下一個長到十六歲的孩子。也正是因為這個預言,宙斯、波塞冬和哈迪斯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達成協議,禁止再生孩子。據說三巨頭下一個長到十六歲的孩子將會是一件非常厲害的武器。」
「為什麼?」
「因為這個孩子直接關係到奧林匹斯山的命運。他或她將決定拯救或是毀滅『諸神世紀』。」
我細細品味這句話,心裡如翻江倒海一般。我說:「這就是為什麼去年暑假巨人王克洛諾斯不殺我的原因了。」
安娜貝絲點頭說:「你可能對他非常有用。如果他能將你爭取過去,諸神就會陷入困境。」
「可如果預言裡的那個孩子說的是我——」
「那個預言的前提是你還能多活三年。三年時間對於混血者來說可不算短。當喀戎剛遇見塔莉亞時,他以為塔莉亞才是預言裡的那個孩子。因此他才會拼了老命將塔莉亞安全帶回營地。不過她後來在戰鬥中身亡,變成了一棵大樹。在你出現之前,我們都不知道這個孩子究竟是誰。」
這時,小舟左側的海面上露出一段長達三米的綠色魚鰭,隨即消失在海裡。
我問:「預言裡的這個孩子……難道不會是獨眼巨人嗎?三巨頭有很多魔獸孩子啊!」
安娜貝絲搖頭說:「神諭說的是混血。既是混血,當然是一半人一半神了。目前活著的除了你之外,不可能再有別人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諸神不乾脆一刀殺了我得了?這樣一來豈不乾乾淨淨。」
「你說得沒錯。」
「哈,多謝了。」
「波西,我不知道。大概有些神確實想殺了你,但卻怕得罪波塞冬。另外一些神……也許他們現在還在觀望,看看你究竟能成為一個怎樣的英雄。畢竟,如果諸神想避免這場浩劫,有可能還得依靠你這件武器呢。問題關鍵在於……未來三年內你會如何做?是什麼決定了你的成長方向?」
「預言沒有給出暗示嗎?」
安娜貝絲遲疑了一下。
就在她可能再多透露一些內情的緊要關口,忽然出現一隻海鷗,落在了我們的帆桿上。從這隻鳥身上掉下一小簇東西,飄到安娜貝絲的腿上。
安娜貝絲撿起一看,竟然是樹葉,不由得失聲叫道:「陸地!附近有陸地!」
我急忙坐起身朝遠處望去。果不其然,只見遠方出現了一線藍色和棕色的輪廓。又過了幾分鐘,那輪廓愈加清晰,原來是一個島嶼。島中央有一座小山,山上建有許多白色的屋子。島嶼的海灘上長了許多棕櫚樹,海港處停泊著各種各樣奇怪的船舶。
海流正將我們的小船朝那個看似熱帶天堂的小島送去。
「歡迎光臨!」一位帶著記事簿的女士說。
她看起來就像是空中小姐——藍色的職業裝,濃淡相宜的化妝,頭髮向後梳理成一條馬尾辮。我們剛一踏上碼頭,她便趕上來握手寒暄。看她臉上那副燦爛的笑容,我都覺得自己是剛從一艘超級豪華大游輪而不是一艘四面漏水的小破船上走下來的。
其實真正說起來,我們的小船還不算碼頭上最怪異的。這裡除停靠了一排遊艇外,竟然還有美國海軍潛艇,幾艘炮艇以及一艘老式的三桅帆船。碼頭附近還有一片直升機機場,機場上停了一架印有「勞德代爾堡第五編隊」字樣的直升機。還有一小段飛機跑道,停放了一架噴氣式飛機和一架螺旋槳飛機。那架螺旋槳飛機看上去很像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戰鬥機。也許這些舊船和舊飛機都是擺放的展覽品,用來吸引遊客吧。
迎客的那位女士問:「各位是頭一次光臨本島嗎?」
安娜貝絲和我互相看了一眼,她說:「嗯……」
「第一次……來……溫泉……勝地,」女士邊念邊寫在她的記事簿上,「讓我想想……」
她上下打量了我們一番,說:「嗯——先給這位年輕女士用一劑草藥。當然,這位年輕男士需要一次徹底的形象改變。」
我問:「一次什麼?」
她在記事簿上匆匆地寫著,沒有答理我。
「好啦!」寫完後,她微笑著說,「在烤野豬宴開始前,C.C.S肯定想和你們單獨談談。請跟我來!」
對於圈套,安娜貝絲和我已經是這方面的大行家了。而從以往的經驗教訓看,許多圈套一開始都給人感覺良好。因此我認為這位記事女士會隨時變成一條蛇或是其他妖怪什麼的。可是我們已經在海上漂流了大半天了,此時是又饑又渴,疲憊不堪。剛剛那位女士一提到烤野豬宴,我的肚子立刻咕咕作響起來。
安娜貝絲小聲說:「我覺得這不可能是圈套吧。」
當然可能了,但我們此時別無他法,只能跟著這位女士走。我一邊走,一邊將手插進褲兜裡。褲兜裡面裝的是我的魔法防禦武器——赫爾墨斯的維生素片和激流劍。可是越往島內走,我就越覺得自己有點警惕過度了。
這個地方太妙了。島上四處都是白色的花崗岩和清澈的泉水。陽台建在半山腰上,每一層都帶露天泳池。泳池間用滑水道和瀑布相連。噴泉噴出的水形成各種不可思議的圖案,如展翅的雄鷹和奔騰的駿馬。
泰森最喜歡馬了,要是他看見這些噴泉,一定會高興得手舞足蹈。想到這裡,我差點兒扭頭去看他臉上的表情,忽然想到:泰森已經死了。
安娜貝絲問我:「你的臉色不好。沒事吧?」
我搪塞說:「我沒事。只是……唉,走吧!」
島上還有各種溫馴的動物。一隻海龜臥在浴巾堆上打盹兒。一隻豹子四仰八叉地躺在跳水板上睡覺。這裡的遊客們——目前為止我看到的都是女士——倚在躺椅上,有的在喝沙冰飲料,有的在看雜誌。她們的臉上都敷了一層美容草藥泥。一群穿著白色工作服的美甲師正在給她們修腳。
就在我們從樓梯上往主建築走的時候,我聽到一個女人在唱歌。她的歌聲如同輕柔的搖籃曲,歌詞雖不是古希臘語,但同樣很古老,也許是米諾斯文明的語言吧。我大概能聽懂歌詞的意思——橄欖樹林冷月清輝,清晨驕陽火紅絢麗。她的歌聲中彷彿有一種魔力,令我飄飄欲仙,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
我們進到一個大房間,整個前牆全是窗戶,後牆則鋪滿了鏡子,使房間看起來好像沒有邊界。這裡擺設了許多奢華的白色傢俱,角落的一張桌子上還有一個很大的寵物籠子,和整個房間的格局顯得很不協調。我沒有多去想這件怪事,因為我終於看到了那位唱歌的女士……哇哦。
她坐在一台織布機前,手持綵線嫻熟地來回穿梭。正在織的掛毯閃著微光,似乎是三維立體的——上面綉的瀑布如此逼真,彷彿那溪水真的在流淌,雲兒真的在飄動。
安娜貝絲讚歎說:「真美啊!」
那女人轉過身,光彩照人的容顏竟比她手下的織布還要艷麗百倍。烏黑的長髮綴著一粒粒金珠。碧綠的眼睛蘊涵著深邃的目光。她穿了一身黑紗,上面綉有動物的形象,影影綽綽的似乎是一群小鹿在夜晚的森林裡奔跑。
那女人問:「你懂紡織,是嗎,親愛的?」
安娜貝絲說:「哦,是的,女士。我母親是——」
她打住話語。因為你不可能逢人便講自己的母親是雅典娜,就是那個發明了織機的女神。大多數人會把你當成神經病的。
女主人微微一笑,說:「你的眼光不錯,親愛的。歡迎各位光臨寒舍。我叫C.C.S。」
牆角處籠子裡的動物開始吱吱叫起來。從聲音上聽,應該是屬於荷蘭豬吧。
我們作了一番自我介紹後,C.C.S瞅著我,露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似乎是對我的外表打了一個很低的分數。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糟。也不知什麼原因,我總有種想取悅她的衝動。
C.C.S嘆了口氣,說:「噢,親愛的,你需要我的幫助。」
我問:「您指什麼?女士。」
她招來那位穿著職業裝的女士,說:「海拉,帶安娜貝絲四處走走,好嗎?讓她看看我們都有什麼。這身衣服需要換換。還有髮型,天哪!等我和這位年輕紳士說完話之後,我們需要進行一次徹底的形象改變。」
安娜貝絲委屈地說:「可是……我的頭髮怎麼不好了?」
C.C.S和善地微笑著說:「你太可愛了,親愛的!真的!但你並沒有把自己的潛質全部展現出來。這麼好的一塊料,真是浪費了。」
「浪費?」
「嗯,你肯定不滿意現在的你吧!天哪,還不止一個人。不過別擔心,在溫泉勝地,我們能改善每個人的氣質。海拉會詳細介紹的。親愛的,你需要把自我解放出來!」
安娜貝絲的目光中充滿了期待的神情,激動得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可是……波西怎麼辦?」
「哦,那自然少不了。」C.C.S說著,朝我投來憐憫的目光,「我得自己照應波西。他需要花的工夫比你多。」
一般情況下,如果有人敢這麼說我,我一定跟他急。可是現在C.C.S這麼說,我卻感到很自卑,覺得自己令她失望了。我必須想辦法做得更好些。
安娜貝絲說:「好吧……我想……」
海拉說:「請這邊走,親愛的!」安娜貝絲在她的引領下走進瀑布環繞的溫泉花園裡。
C.C.S牽著我的胳膊,帶我走到那面境牆前,說:「你看,波西……釋放你的潛質。我得好好幫幫你。第一步就是要承認你並不滿意現在的你。」
我很少考慮自己的外貌,比如說剛上學那年鼻子上冒起的青春痘,兩顆門牙不整齊,或者說頭髮從來都是彎彎曲曲。
可是C.C.S的話令我一股腦兒地想起這些事情,就好像她把我放在顯微鏡下觀察似的。我知道,自己身上的衣服並不酷。
管她怎麼看呢?我心裡有個聲音隱隱說。可是站在C.C.S的鏡子前,我怎麼看自己怎麼不順眼。
C.C.S安慰說:「沒事,沒事。不如我們試試……這個。」
她打了個響指,一條天藍色的窗簾頓時放了下來,遮蓋住鏡子。窗簾也像織布機上的掛毯一樣閃著微光。
C.C.S問:「你看到什麼了?」
我朝窗簾內看,不明白她的意思。「我不——」
這時,窗簾的顏色發生了變化。接著,我看到了自己,是鏡像,不,不是鏡像。顯映在窗簾內的是一個超級版的波西——時髦的衣服,臉上露出自信的微笑,牙齒潔白整齊,沒有一顆青春痘,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標準的肌肉男。也許還高了一點點。那就是我,一個完美無缺的我。
我驚異地說:「哇哦。」
C.C.S問:「滿意嗎?要不咱們再試試不同的——」
我說:「不用試。這……這太神奇了。你真的能——」
C.C.S保證說:「我能讓你的形象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我說:「怎麼做?是不是要……比如說,改善飲食結構啊?」
C.C.S說:「哦,很簡單。多吃水果蔬菜,進行有氧鍛鍊。當然啦,還有……這個。」
她走到吧檯前倒了一杯水,然後撕開一個小袋子,往水裡倒了一些紅色粉末。一陣紅光過後,杯子裡的水變成了像草莓鮮奶般的飲料。
C.C.S說:「用這種飲料來替代普通飲食。我保證會立刻見效。」
「這怎麼可能?」
她大笑說:「為什麼懷疑呢?我是說,你不是想立刻變成那個完美的你嗎?」
我心裡微微一動,於是問:「這個溫泉勝地怎麼連一個男人都沒有?」
C.C.S說:「哦,當然有啦!很快你就會見到他們了。喝一口這個特製飲料試試。你會看到的。」
我看著窗簾內,那裡面是我的鏡像,而不是真正的我。
C.C.S生氣地說:「喝啊,波西!形象改變的最關鍵一步就是你要放棄做自己。你應該是一個怎樣的人,你必須打定主意,是由我來判斷呢,還是由你來判斷?」
我的咽喉發乾,恍恍惚惚聽見我自己說:「由你來判斷。」
C.C.S微微一笑,把杯子遞過來。我接過杯子咕咚咚喝起來。
飲料的味道和看起來的一樣——草莓鮮奶的味道。剛喝下去,立刻便有一股暖流湧向腹內,開始還挺舒服,可是隨即就變得發熱、發燙,彷彿喝下去的飲料在我的肚子裡沸騰了。
我扔掉杯子,說:「你給我喝的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C.C.S說:「別擔心,波西!痛苦很快就過去了。看!像我說的吧,立刻就見效了。」
這一切太不合情理了。
窗簾再度拉起,露出鏡子。我看見自己的手在顫抖,在變形,變成了纖細修長的爪子。臉上、身上開始長出毛。嘴裡的牙齒也變重了,身上的衣服越來越肥大。就連C.C.S也變得非常高大——不,是我在縮小。
就在這可怕的瞬間,我眼前一黑,縮進了一個帳篷裡。不,我是被自己的襯衫埋住了。我拚命往外逃,忽然被一雙大手擒住,一雙和我整個身體一般大的手。我大聲呼救,哪知發出的聲音卻是:「吱——吱——吱——」
我被那雙巨手懸空拎著,又抓又踢,激烈地反抗,可一切都無濟於事。我害怕地看著C.C.S那張巨大的臉龐。
「很完美!」她的聲音轟隆隆如響雷一般。我尖叫著,她的手收緊了,捏得我喘不過氣來。「看到了嗎,波西?你已經顯露出真實的自我了。」
她將我舉在鏡子前,我看見自己在尖叫的樣子:「吱,吱,吱!」鏡子裡的,是美麗動人的C.C.S正舉著一隻毛茸茸的、尖牙利齒的動物。那動物長著四隻小爪子,身上的毛白色和橘紅色相間。我這裡一動,鏡子裡的那個動物也動。我是……我是……
「一隻荷蘭豬。」C.C.S說,「很可愛,不是嗎?男人都是豬,波西·傑克遜。我原先把男人都變成真的豬,可是他們又臭又大,不好養。跟他們沒變之前差別不大,真的。荷蘭豬就好養得多!過來,看看其他男人吧!」
「吱!」我大聲抗議,想去抓她。可是C.C.S使勁一捏,我差點兒沒昏過去。
她厲聲說:「放老實點,小東西!不然就把你餵貓頭鷹。乖乖地進籠子裡去!到了明天,如果你老老實實的話,就可以自由行事了。新來的荷蘭豬都需要先學學規矩。」
我的小腦子在飛速轉動。我需要拿回衣服,然後從兜子裡取出激流劍,然後……然後什麼?我現在連筆帽都打不開。就算打開筆帽,也舉不起來劍啊。
C.C.S將我拎到荷蘭豬籠子前,打開籠門。
她嚇唬我說:「好好學,波西!這些荷蘭豬雖然愚蠢,但是能教你怎樣守規矩。他們大都已在這個籠子裡關了三百年了。如果你不想和他們一道永遠被關在這裡的話,我建議你——」
忽然,屋外響起安娜貝絲的聲音:「C.C.S小姐在嗎?」
C.C.S嘴裡用希臘語罵著,把我扔進籠子裡,關上籠門。我在籠子裡又叫又抓,可沒有絲毫用處。只見C.C.S剛將我的衣服踢到織布機下面,安娜貝絲就進來了。
我幾乎都認不出她了。她穿了一件無袖絲衫,和C.C.S穿的一樣,都是白色的。洗浴後的金髮被梳理得整整齊齊,髮梢還綴著金珠子。更要命的是,安娜貝絲居然破天荒地化了妝,這可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啊。我是說,她看上去太美了,美得令人窒息。即使我現在能夠說話,只怕也是結結巴巴的。但是,整個事情完全不對勁。她這個樣子已經不是原先的安娜貝絲了。
安娜貝絲環顧房間,皺眉問:「波西在哪兒?」
我瘋狂地叫著,可她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聲音。
C.C.S微笑說:「他正在接受我們的治療呢,親愛的,別擔心!你看起來真漂亮!參觀得怎麼樣?」
安娜貝絲興高采烈地說:「這兒的圖書館太棒了!」
C.C.S說:「是的,很棒。它收藏了三千年來所有的文明精華。在這裡,你可以學到任何想學的東西,成為任何想成為的人,親愛的。」
「能成為建築師?」
C.C.S說:「瞧你說的!親愛的,你可是具有成為一名女巫的條件啊!就像我一樣。」
安娜貝絲退後一步,說:「一名女巫?」
「是啊,親愛的。」說著,C.C.S舉起雙手,手心生出一團火焰,在她的手指間跳動輕舞,「我的母親就是赫卡忒女神(赫卡忒,幽靈和魔法的女神,代表了世界的黑暗面——譯者注),魔法的主宰。我一眼就能看出誰是雅典娜的女兒。你和我其實差別不大。我們都崇敬偉大的事物,都不甘心站在男人的陰影下。」
「我……我不明白。」
我又激烈地叫起來,想引起安娜貝絲的注意。但她還是充耳不聞,就算聽見了也沒在意。這時,籠子裡其他荷蘭豬圍了過來。我原先以為荷蘭豬都是乾乾淨淨的寵物,可現在我知道這種想法大錯特錯。這些荷蘭豬有十幾隻,個個是邋里邋遢,身上散發出刺鼻的氣味。彷彿真的在這裡生活了三百年,而且從沒有打掃過籠子一般。
C.C.S對安娜貝絲說:「留下來吧,和我一起學習。你可以成為我們的一員,成為一名女巫。學習如何令天下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將會長生不老!」
「可是——」
C.C.S說:「你有著非比尋常的聰明智慧,親愛的。你知道所謂混血英雄們的營地不過是個愚蠢的笑話罷了。說說看,你能數出幾個偉大的混血女英雄呢?」
「嗯,亞特蘭大,阿梅莉亞·啊哈特——」
「呸!男人搶走了所有的榮耀。」C.C.S合上拳頭,熄滅了手上的火焰,「女人要想強大起來,只能當女巫。美狄亞,卡里普索,現在都成為有權有勢的女人!當然啦,還有我,世界上最偉大的女巫。」
「你……C.C.S……你是女巫瑟茜!」
「猜對了,親愛的。」
安娜貝絲驚得後退好幾步。瑟茜大笑說:「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你的。」
「你對波西做了什麼?」
「只不過是把他打回原形罷了。」
安娜貝絲掃了一眼房間,目光落在籠子上,看見我們這群荷蘭豬在籠子裡急得抓耳撓腮。她吃驚得睜大眼睛。
瑟茜說:「忘了他吧!投靠我,學習女巫之道。」
「可是——」
「我會照顧好你的朋友。他將被運往大陸,住進一個漂亮的新家。幼兒園的小朋友們會喜歡他的。與此同時,你將會變得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
安娜貝絲仍舊看著我,臉上浮現出一種如夢如痴的表情。方才瑟茜女巫使用魔法誘惑我喝下那杯變形藥的時候,我的臉上也是這種表情。於是我拚命地叫啊抓啊,想警告她趕快從巫術中清醒過來。可是一切都無濟於事。
安娜貝絲喃喃地說:「容我想想。只是……請給我一分鐘,讓我靜一靜。和我的朋友告個別。」
瑟茜柔聲說:「當然可以,親愛的。就一分鐘。哦……你需要一個完全的個人空間。」說著,她揮了一下手,四周的窗戶頓時落下鐵柵欄,將出口封死了。然後她翩然而出,我聽見鎖上房門的聲音。
安娜貝絲臉上那種痴夢般的表情立刻一掃而光。
她衝到籠子前,問:「好啦!哪一個才是你呢?」
我大叫起來。可是其他的荷蘭豬也都一起尖叫。安娜貝絲近乎絶望了,她環視了一眼房間,看見織機下面正是我的衣服。
有了!
她急忙奔過去,在我的衣兜裡一陣摸索。
但她並沒有拿激流劍,而是把赫爾墨斯給我的那瓶維生素片掏了出來。
我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有閒心吃補品!快拔出激流劍啊!
安娜貝絲撬開蓋子,倒出一粒維生素片放進嘴裡。這時門開了,瑟茜回到房間,身後還跟了兩個穿著職業裝的侍女。
瑟茜嘆了口氣,說:「真是光陰如箭啊,一分鐘轉瞬即逝。你的答覆是什麼,親愛的?」
「這個。」安娜貝絲說著,拔出她的青銅匕首。
瑟茜感到非常驚訝,急忙退後兩步。但她很快回過神來,輕蔑地說:「來真格的,小姑娘。用一把小刀來對抗我的魔法,這明智嗎?」
瑟茜回頭給身後的兩個侍女使了個眼色。那兩個侍女微微一笑,舉起手,似乎要施展巫術。
「快跑啊!」我對安娜貝絲大叫,可話從嘴裡出來,卻變成幾下吱吱聲。其他的荷蘭豬全都嚇得狂叫起來,蜷縮到籠子的角落裡。我心裡也十分恐懼,可是我必須想出辦法來救安娜貝絲!我已經失去了泰森,不能再失去她了。
瑟茜譏笑說:「如果安娜貝絲變形,會變成什麼?我猜是一種小小的、脾氣暴躁的東西。啊,知道了……一隻地鼠!」
一縷藍盈盈的火焰憑空而生,如同蟒蛇般盤繞在安娜貝絲的四周。
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心想這下完了。可是過了一會兒,什麼異常都沒發生。安娜貝絲依舊是安娜貝絲,只是變得更加憤怒。她向前衝去,出其不意地將匕首抵在瑟茜的脖子上。她厲聲喝道:「把我變成一隻豹子怎麼樣?一隻抓爛你的喉嚨的豹子!」
瑟茜尖叫:「這是怎麼回事啊!」
安娜貝絲將那瓶維生素片在瑟茜面前晃了一晃。
瑟茜氣急敗壞地說:「該死的赫爾墨斯和他的維生素片!這些藥片只是一時起效!別指望這個能救你。」
安娜貝絲說:「把波西變回人形!」
「不可能!」
「那你就問我的匕首答不答應。」
那兩個侍女上前一步,瑟茜急忙大喝:「都退後!在那些破藥片的效力結束前,巫術對她不起作用。」
安娜貝絲拽著瑟茜來到籠子前,把藥瓶的蓋子磕開,將剩餘的維生素片全部倒入籠中。
瑟茜尖叫:「不!」
我第一個拿到藥片,其他的荷蘭豬也都跑了過來,圍在藥片邊端詳。
我把維生素片捧到嘴邊一咬,體內頓時產生了一股熱流。我狼吞虎嚥地嚼著藥片,藥片不再顯得像原先那樣巨大,籠子也變得越來越小,接著就聽見砰的一聲,鐵籠被撐破了。我坐在地板上,已經變回原形。不知怎麼的竟然還穿著自己的衣服,謝天謝地,沒有讓我出醜。和我一起被關著的其他六個人迷迷糊糊的,眨著眼睛直搖頭,將頭上的木屑抖落在地。
瑟茜驚叫:「不!你這笨蛋!事情全被你搞糟了!」
其中一個男人站起身,他高大的個頭,濃黑凌亂的絡腮鬍,牙齒和鬍子一個顏色。他穿著一身很不合體的羊毛衣褲,一雙長筒靴套在腳上,頭戴一頂破氈帽。其他幾個男人穿得更簡單,都是長馬褲和骯髒的白襯衣,腳上沒穿鞋。
那個大個子男人怪叫道:「啊哈!看看,這個巫婆對我們幹了些什麼!」
瑟茜無力地說:「不!」
安娜貝絲倒吸了口氣,說:「我認得你!你是阿瑞斯的兒子愛德華·蒂奇(愛德華·蒂奇綽號「黑鬍子」,是十八世紀橫行加勒比海地區最惡名昭彰的海盜——譯者注)?」
大個子男人大聲說:「是啊,小姐。不過大多數人都稱我為『黑鬍子』!就是這個女巫抓住了我們。夥計們,殺了她,然後我要來一大碗芹菜吃!哈哈哈哈!」
瑟茜驚叫著,和侍女們慌慌張張地跑出屋外。幾個海盜在後面窮追不捨。
安娜貝絲將匕首插回刀鞘,仔細地看著我。
「多謝……」我頓了一下,「真對不起——」
還沒等我為自己的愚蠢行為道歉,她忽然緊緊擁抱住我,然後立刻放開,說:「很高興你不是一隻荷蘭豬。」
「我也高興。」我的臉直髮燙,紅得像個大蘋果。
安娜貝絲一把將頭上的飾物扯下來,說:「走吧,海草腦袋。趁著一片混亂,我們趕快離開這兒。」
我們沿著陽台一路下山。海盜們開始了大肆劫掠,人們四散奔逃。他們把為烤野豬宴準備的火把砸斷,將草藥包扔進泳池內,踢翻放浴巾的桌子。
我有些後悔,不該放這群目無王法的海盜出來。可是他們被關了三百年啊,理所當然會發洩一通。
我們來到船塢,安娜貝絲問:「乘哪一艘船?」
我環顧四周。再乘原來的那艘救生艇顯然不行,因為我們需要快速離開這裡。但我們還能用哪一艘呢?潛艇,還是飛機?無論哪樣我都不會開。
忽然,我看見那艘古老的帆船,心裡頓時有了主意,說:「那邊。」
安娜貝絲迷惑地說:「可是——」
「我能開那個。」
「怎麼開?」
我解釋不清楚,就是覺得它此時是最佳選擇。帆船的船頭上印著幾個大字:「安妮公主復仇者」號。
「哈哈哈哈!」我們身後忽然傳來「黑鬍子」的怪叫,「我們有船啦!上去搶啊,夥計們!」
我們急忙上船,安娜貝絲喊道:「來不及開船了。」
我查看了一下錯綜複雜的船帆和繩索。儘管經歷了三百年,這艘船依然堅固。可是要想把它開動起來,沒有幾個小時是不行的。眼看著海盜們從樓梯上下來,揮舞著火把和芹菜稈。
我閉上眼睛,將精神集中在帆船周圍的波浪上,集中在潮水上和四面的風上。忽然,我心裡一動,大聲喊道:「後桅杆!」
安娜貝絲以為我瘋了,剛想說話。忽然,風颳了起來,纜繩砰的一下繃緊了。船帆呼啦張開,桅杆上的滑輪嘎吱作響。
一根纜繩從安娜貝絲頭上飛過,她急忙躲開。那根纜繩飛到船首斜桅上自動打好結。安娜貝絲驚詫地說:「波西,這怎麼……」
我回答不上來,可我能感覺到這艘船已經和我融為了一體,使我能用意念來操控它,就如指揮自己的胳膊一樣輕鬆自如。
我心裡給船舵下了個命令,帆船隨即轉彎。
「安妮公主復仇者」號搖搖晃晃地駛出碼頭。等海盜們趕來時,我們已經調正了航道,駛向魔獸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