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機鋒(2)

程意城最近心情不錯。

雖然在旁人眼裡,程意城一向是一個不帶悲觀色彩的人,但最近她的變化確是細微又具體的,較之從前,她更有某種『人生氣』了。這一切都被程昕看在眼裡,站在喜愛的角度講,他很樂意見到這樣一個程意城,程意城應該這樣活,活得更有生氣些;可是一想到這些一定是那個叫衛朝楓的男人帶給她的,站在男人的角度講,程昕不可避免地為自己感到遺憾。

感情的事就是這樣的,沒有你對我錯,也沒有你應該我不應該,一切不過是時間的先來後到,天定的,你反抗不了。通常我們就給它一個專有名詞叫『無緣』,以給自己一些字面上的安慰。

下午,程昕通知程意城,他們負責跟蹤的某家標的公司出了問題。

程意城收拾了文件,一股腦裝進包裡快步跟上,「是暴雪嗎?我已看到了網上的傳聞,不知真假。」

「恐怕是真的,」程昕開車,等她坐進副駕駛,他立刻發動引擎:「謝勁風有一流的公關團隊,連謝勁風都壓不住的傳聞,只剩下一種可能性:它是真的。」

程意城拿起資料和筆,抓緊時間圈下重要的數據,「我們現在去暴雪?」

「去不了,謝勁風那種人精,早已預料到了會有今天的局面,多日前就已放話不接受任何調研,」程昕踩著油門,不自覺地加速:「我們現在去賣方機構的策略會,畢竟是賣方,平台廣,信息全,總比買方知道得更多一點。」

這是一場堪稱混亂的策略會。

甚至連專門負責跟蹤暴雪的賣方研究員上台作報告時都給出了驚人的態度:「各位好,今天我是不想上來的,流程如此我沒有辦法,對暴雪現今的狀況,我只能說,我也在估量,謝謝各位。」

賣方研究員的表態幾乎成了引爆負面新聞的導火索。

程意城出道兩年,沒有見過連賣方都如此底氣不足的場面。這幾乎只有兩種可能,第一,暴雪的情況不容樂觀,第二,暴雪的情況比想像中更不容樂觀。

程意城咳了聲,幾乎有點傻眼,「連賣方都不打算力撐,退一步講,即便暴雪隱瞞了董事長衛鑑誠先生的身體狀況,也不至於引爆信任危機至此吧?」

「沒辦法,這就是資本市場,」程昕攤了攤手,對程意城的樂觀表示這是一種殘酷的錯誤性,「資本市場玩的就是預期差。暴雪被爆出董事長無法再勝任,面臨更換或下台的局面,所帶來的負面引申義比如公司整體思路的搖搖欲墜這些都太多了,也太能做文章了。投資人的預期差被破解,指責暴雪不公開重大事件誤導了錯誤的預期差,這對一家在亞洲雙國同時上市的公司而言,是致命的。」

最後,這一場策略會就在一片爭議中無果結束。

程昕帶著點私心發出邀請,「一起吃個晚飯?」

「不了,」程意城並不瞞他,「我要去店裡幫忙,晚上他比較忙,多個人收賬也好。」

程昕點點頭,表示理解,衷心地給出一句感嘆,「程意城,做你男朋友真幸福。」

程意城笑笑,沒給他回應。

可是這一晚,程意城卻失望了。

衛朝楓不在店裡。

他只給她留了一個電話號碼,說出去辦點事,有事找他可以打這個號碼。留下這些後,他就又如同往常那樣,悄無聲息地不見了。

面對程意城的詢問,肖原抓耳撓腮地只蹦出了那句萬年不變的藉口:衛哥去進貨了。

程意城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她沒有習慣去平白懷疑一個人,尤其是衛朝楓。

可是衛朝楓就像是存心要給她證據似的,連著整整兩個星期,都令程意城失望了。

這座城市的東面,環繞著一座山,山不高,歷史也已無從查起,時間唯一無法改變的,是山貌的秀麗與怡人的環境。

有人喜歡,就有需求;有需求,就有商機。

多年前就有精明的開發商,重金將半山平坡山腰處的地皮買下,圍欄成戶,引水排源,開發成了獨山獨棟、獨一無二的極致別墅建築:『山城威尼斯』。

山城威尼斯落成公開出售之際,曾有不少媒體質疑是否會有人當真一擲千金,購買此等豪宅。很快地,答案浮出水面。就此一筆交易,當年的開發商不僅收回本金,更是賺足了數倍酬勞。有人喜歡,而且不缺錢,自然就付得起這個價。

這個人,就是經歷了創業崛起、喪子風波、走出重創後至今仍屹立不倒的一方梟雄:暴雪創始人兼現任執行人,衛鑑誠。

衛鑑誠是狠角色。

這是,一個人用數十年風雨的代價,在垂暮之年獲得的歷史評價。

這個評價不低,其中所含的不為人說、不為人悟,個中滋味,只有當事人自己明白。就好比二十多年前暴雪年輕的執行人、衛鑑誠獨子衛柏和隱婚的妻子在車禍中意外身亡後,衛鑑誠依舊沒有接納孩子的那段感情,即便逝者已去,愛恨不在,衛鑑誠也沒有允許那一對夫妻合葬。追悼會上,衛家墓園中安放的,只有一個在年華正好時沉沉睡去的衛柏。

旁人眼裡的衛鑑誠一如往昔,獨子的逝去對他而言不過是突發性的意外,他有能力、也有手段,將失控的局面放正,情緒或者宣洩,都不是他的對手。

只有很少一些人會懂得,自那年以後,衛鑑誠就很少笑、也很少喝酒了。彷彿一夜之間屬於人性的大愛都沒有了,偶爾還會有恨,令人有種錯覺,就好像這一個老人活著,不是為了恨,而是這一種恨,令他得以活著。

這一天的山城威尼斯內,一改往日的靜謐,為數不多的幾位侍者戰戰兢兢地打掃著屋子,偶爾抬眼望一望二樓的主臥室,間或有爭吵聲傳出來,如石沉湖底,落進水面的那一剎那會令人心慌。

家庭醫生端著藥,看著散落一地的文件,默不作聲。

謝勁風正彎腰撿著地上的文件,收拾好了,抬眼見到一旁的人,她走過去,端過藥,「給我吧。」示意他出去。

醫生頓時如蒙大赦,鬆了一口氣,把藥遞給她後朝主臥的方向點頭示意,就出去了。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正靠著床頭坐著,看完手中的最後一份文件,不出意外地沒有控制住力道,重重扔了出去,「好,好。現在就連賣方的那些人,都敢對暴雪指手畫腳了。當年求著暴雪的樣子,那種難看的樣子,需不需要我提醒他們記得。」

他不服老。

短短幾句話,就令謝勁風明白了他內心深處的恐懼。

沙場老將,拼慣了,不服老,也不肯服老。

可是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他老了,是全世界都無可挽回的事。

謝勁風將藥遞到他手邊,「董事長,您不能不喝藥。」

「拿走。」

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除了倔強這一本質屬性之外,衛鑑誠和所有那個年代的梟雄一樣,骨子裡都有種紅色情結,書架上永遠放著一套毛選。野史中最著名的就有這麼一段,說老毛當年身體不適時,警衛員端藥給他,老毛一滴未沾,硬是扛了下來,有句名言就這麼在野史中流傳了下來:『用自身抗體作戰也是一種基礎性作戰,絕不乏兵法佈陣與毅力。』一句話,令生病吃藥這件事頓時就上升到了一個光榮鬥爭的層面。

謝勁風很有些無奈。

她當然不會去對衛鑑誠說『戰爭年代,主席那時搞不好是缺藥品,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雖然她確實是這麼想的。

謝勁風也不動,重新將藥遞給他,「董事長,您不喝藥我是不會走的。」

病中的老人控制不住脾氣,動了怒,渾厚的聲音中隱隱有威嚇。

「謝勁風——!」

動怒之下他抬了抬手,本想指著她嚇唬兩聲,卻不料就這樣打翻了她手中的藥。

滾燙的液體在一瞬間潑向謝勁風的右手,她也根本沒有時間去躲,就這麼硬生生扛住了一瞬間的高溫,還有緊隨而來的持續性疼痛。酸澀的藥味如引線炸開,瀰漫了整個空間,傷害來得這麼意外且劇烈,雙方都有剎那間的怔楞。

身後有人快步走來。

沉穩而迅速的腳步聲,整個聲音整個人都彷彿帶著一種策略性,手中一副牌輕易不亮牌底,一亮就是要亮同花順的。

謝勁風的右手被人用力握住,他動了動力道,將她整個人扯向了自己。還未待她看清來人,用來盛放紅酒的冰桶就被倒在她面前,嘩啦啦一聲巨響,冰水混合著冰塊從她右手順流而下,帶走灼熱的高溫,令她在疼痛間得以覓得一絲出路。

「對待女孩子要溫柔,」年輕的男人聲音從容,彷彿這空間內的任何人、任何事,對他而言都構不成威脅,也構不成恐懼:「您這麼大了,反倒不紳士了,不像您。」

衛朝楓。

敢在這種場合說出這種話的,只有衛朝楓。

這一個人,這一個聲音,和過去那麼多年一樣,憑空出現,驟然消失,唯一不變的是,他仍然令謝勁風心緒振動,不得解法。

她控制著情緒,迅速抽回手,「我沒事。」

一個年輕女生走江湖,除了真才實學的資本,還得要有手段,以及自控力。

對感情的自控力。

衛朝楓沒有拒絕,落落大方地任憑她抽回手,提高聲音喊了一聲,「方醫生。」

方才的家庭醫生聞訊趕來,衛朝楓掏出手帕擦了擦被水濺濕的手,以眼神示意了下,「帶她出去擦點藥,萬一將來有燙傷的後遺症,我找你負責。」

三言兩語放出來,言下的威嚇之意已經很明顯。

謝勁風心中震動,幾乎有一種錯覺,當年的衛朝楓回來了。

當年的衛朝楓是什麼樣子?

性格不動聲色,很不易對付,控制場面,永據上風,做事毫無紕漏,某種程度上來講,很是欠些人性。

方醫生帶著謝勁風走了出去,房門被帶上,空間重新安靜下來。屋裡的一老一少對望一眼,彼此都沒有外露的情緒,雙方都是高手,沉得住氣。

衛鑑誠沉聲開口,用骨子裡的倔強壓下病態的神情,「你怎麼來的?」

「我有腳啊,」衛朝楓並不接招,軟綿綿地化解了老人強硬的態度,「自然是走過來的。」

衛鑑誠抬了抬下巴,不服輸的表情裡面,很有些譏誚,「唐家那些人,也肯讓你來?」

衛朝楓盈盈一笑,不惱。

這人有一種玩弄天真的本事。有些時候,天真可以令旁人有安全感。他深得精髓,得心應手,因此很多時候旁人見了他,總似看不懂,甚至荒謬。對之疏忽防範,他便有了可趁之機。

「既然不喜歡,又何必要提。和自己過不去,劃不來。」

男人端起桌旁醫生重新送來的一碗藥,長腿一勾拖了張椅子過來坐,態度談不上恭敬,卻十分家常,令人舒適,不能夠拒絕,「生病是件很尋常的事,吃過藥就沒事了,過幾天,就又是令人不敢輕視的暴雪衛老先生,您何必在這件小事上和人較勁。不給謝勁風面子,我的面子可以給吧?」

一室的寂靜。

病中的老人沉默地喝藥,衛朝楓沒事做,他這人是個不安分的本性,絕不會規規矩矩地垂手等在一旁,不由得拿起了一旁方才被砸在地上的文件,帶著點興趣看了起來。

「現在的暴雪,很難看吧?」

一句平平靜靜的話,由局中最高權利人口中說出來,卻是千斤重,更有一種老將暮年的悲情。

「怎麼會。」

衛朝楓抬眼,語氣尋常,令人在這亂局中得以見到一絲安定的力量,「空方做空是常有的事,打破預期差,砸盤後聯手吸籌,將人逼死,壟斷暴利。不過是一種玩法而已,沒什麼太複雜的東西。」

「知道得很清楚啊,」衛鑑誠眼風一掃,「你做過不少吧?」

衛朝楓抓了抓頭髮,弄得頭頂那根翹起的呆毛怎麼也不服帖,整個人看起來無辜得很,跟說出來的話一樣無辜,「我也不想的。」

喝完藥,有女侍進來收拾了一下,衛鑑誠看了一眼落地窗外漫山的松柏。

山林有一股綠色的魅力,永遠不息,勿需要無謂的反抗,任何犧牲都是徒勞。古羅馬流傳一句話,『一場雨召喚一片草』,世界送出的內在不停,山林就生生不息。

「既然來了,就順道去看一看他吧。」

衛鑑誠靜靜地對眼前的這個人交代道,交代得不多,甚至沒有直呼其名,也許是因為,有一種屬於歷史的傷痛需要長期的療傷,提一提名字也是會立即流血的。

「我累了,想休息了,你回去吧。」

傍晚,晚風清寂,山林的溫度要比尋常處更來得薄些。

衛朝楓將襯衫扣子一個個扣好,連手腕處也細緻地考慮到了,扣好了暗扣。恭敬的態度,令人明白這一動作絕不是因為冷,而是更嚴肅的一些理由,比方說,祭奠與懷念。

衛柏的墓地就坐落於山城威尼斯的不遠處,這麼近的距離,輕易便將一種悲傷的心情示人於眼前:衛鑑誠不是不想忘記喪子之痛,而是這一個老人,根本不打算要忘記。

如若忘記了,他還剩下什麼。

衛朝楓手攜一束純白的白花,用上好質感的淡藍色紙張捧著,紮成一束。藍色絲帶垂下來,在風中輕輕搖曳,拂過衛朝楓的手,溫柔的觸感一如父親的愛撫。

男人伸手,輕輕撫過墓碑上那一張容顏。太年輕了,在這麼年輕的年紀就被永遠定格在了這一小小四方碑上,該是什麼滋味。

「……爺爺對您,有過很多期待吧。」

《薔薇園》中有一段形容柏樹的話,寫除了柏樹之外,在至高無上的名樹中,沒有一種是自由的;柏樹不存在時令合,也不存在時令不合,因而始終生長茂盛。

衛柏。

單單一個名字,內在的期待就有這許多的恢弘。

而這許多的恢弘期待,一朝之間被一個女性打破,付出代價的沉重甚至包括了性命。留給生者的痛與恨,衛朝楓可以理解。

「如果說,這世間存在一種,真正神性的、無罪的、有生的以及可被原諒的手段,可以令人復原,那麼,您來告訴我,當下我該怎麼做……?」

涼風拂過臉,溫柔似應答。

男人屈膝半跪,凝望中只覺山林有聲,別有天地非人間。

一小時後,謝勁風在墓園台階下,看見那一個身影緩步走了下來。

不過是一個小時的時間,他給人的感覺已然微妙地改變了。整個人繃得很緊,不再散漫,有一種張力性的線條感。這樣一個衛朝楓她簡直太熟悉了,當他想清楚了某件事以及做下了決定之時,他就會是這個樣子。

「謝勁風,暴雪有你,我很放心,相信董事長也是同樣的想法,」他邊走邊說,順手解開了襯衫袖口的扣子,「這一次,是例外。空方的事,背景不會安全,女孩子應付這種事比較吃虧。所以,這件事,我來擺平。」

她沉默地走在他身旁,問得很克制,「你仍然不打算回來,是嗎?」

衛朝楓悠悠一笑。

「我手裡沒有決定權,」時至今日,他早已接受了終生會背負枷鎖的現實,「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的人,畢竟姓唐。」

話已至此,聰明如謝勁風,實在太明白了。

「你不會背叛對你有養育之恩的人。」

衛朝楓沒有回答,姿態卻已經很清楚。如果說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條準則,那麼很多年前當他還是一個孩子時,唐律以一種完全成年人的方式,面對面將一切選擇權放在他面前,對他講『你想把我當成什麼人,姓唐還是姓衛,你自己考慮清楚』,衛朝楓已經做出了終生的選擇。

以至於日後的衛朝楓闖蕩人生,崛起江湖時再瘋再野,唐律一句話,他就不反抗。

「這次的空方是什麼人?」

「大資金,鄭隨和。之前他已對暴雪董事席垂涎已久,苦於沒有機會,這次聯合了不少資金,對暴雪全面圍剿,企圖複製公司被迫『引狼入室』的路線。」

衛朝楓眼底浮現出一絲興味,太久沒有碰這種事了,他竟然有些見情人的幸會之意,「你把資料給我,給我一星期時間。你幫我約他,約一星期後見面。就以衛鑑誠的名義去約,明面上的面子,他不敢不給。」

謝勁風有些猶豫,「時間太緊,你的工作強度會很大。不如再多幾日……」

「不需要,」衛朝楓擺擺手,一口回絕,「我不想出來太久,還有人在等我。」

謝勁風猛地收住了腳步。

抬眼,她以一種,極度震驚以至於不可以說服自己去相信的表情,盯住了他。

衛朝楓並不打算瞞她,點點頭承認,「她姓程,是一個……我唯一為自己尋到的,可以放下唐衛兩家這段過去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