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你進我退(1)

三日之後,衛朝楓回了家。

正是傍晚,男人拖著疲憊的身體出現在門口,精神狀態有些渙散,彷彿整個人被輪番炸了一輪。他心裡清楚,那是一個人從高度緊張的狀態下忽然抽身的脫力感,有種腳不著地的飄渺。衛朝楓慢吞吞地伸手找鑰匙,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猶豫了一下。

——說不心虛是假的。

暴雪的突發性狀況比他想像中難纏,他費了點心機,也用了點手段,解決了問題也帶來了新的問題:他悄無聲息地,從女朋友身邊失蹤了整整大半個月。

程意城打過一次電話給他。

他沒有接。

那個時候,他正和鄭隨和在場面上打機鋒玩手段,一派和氣之下其實連手背的青筋都是繃緊的。行動電話震動起來時他根本沒有心思去看,隨手把它丟給了謝勁風。謝勁風接起一聽,是個女生。謝勁風也是個懂事的,大概也明白眼前這男人在外是惹了風流債了,本著職業精神,謝勁風壓下了心頭的苦澀和微痛,幫他圓了個謊,只說他有事在身,等一下會給她打過去。

當謝勁風後來把這通電話的內容告訴了他之後,衛朝楓握著電話,忽然燙手得幾乎握不穩。他也沒有再給程意城打回去,不是沒有時間,而是他分不了心。這通電話實在太難打了,對衛朝楓而言,它幾乎就是一場戰役、一項計畫、一座城池,想到『程意城』三個字,他心都亂了,哪裡還有什麼兵法佈局。

最後,他只對謝勁風點點頭,說知道了。其實他內心很有些自暴自棄,做好了鄭隨和這事解決之後,回去等著程意城對他秋後算賬的意思。

於是,這一天終於來了。

衛朝楓站在門口,掏出鑰匙開門,輕微的一聲『卡塔』開鎖聲,衛朝楓卻被心虛得幾乎頭皮發麻。

定了定神,男人推門而入。

玄關沒有開燈,夜色已暗,一眼望去,暗沉沉的。

衛朝楓也沒有伸手去開壁燈,換了鞋,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往裡面走。廚房的燈亮著,不知怎麼的,他沒有出聲,就想先看一看她的身影。

衛朝楓伸手,慢慢拉開了廚房的移門,忽然開口喚了聲。

「程意城……?」

「……!」

正在給自己盛粥的人被這一聲喚硬生生嚇了一跳。

程意城一個人本來就心不在焉,背後忽然出現這麼一個人,還被他那麼一喊,更是嚇得不輕,手裡一顫將碗掉在了地上,滾燙的一碗粥全數倒在了她手上,瞬間疼得她悶哼了一聲。

「程意城!」

衛朝楓『砰』地一聲拉開了移門,一個大步走了進來,一手抓起她的手,一手打開了水龍頭,拉著她的手就沖了個遍。

「疼不疼?」他緊緊抓著她的手不放,一點也不心疼嘩啦啦流走的水費,「看樣子是紅了,多用冷水沖一會兒,不然等下就要起泡了。」

他低頭,專注地看著她通紅的手。

似曾相識的畫面,忽然令他心思一晃。他想起不久以前謝勁風也是這樣被燙傷了,也是他用冰水幫她處理了,那天以後他也全然忘記了這件事,現在想起來,謝勁風應該是受傷了,他走前似乎看見了她其中一截手指上包了一層紗布……

衛朝楓心思複雜地想了一會兒,無意間一抬眼,就這樣對上了程意城那雙清澈的眼睛。

她正在看著他。

她應該是已經看了他一會兒了。

程意城很少這樣子盯著一個人看,她所受的良好教育告訴她,這樣子看人通常都不會太禮貌,很容易給人一種『深仇大恨』的不良印象。但這一次,她卻放任了自己,她想看一看,眼前這男人究竟是什麼樣子的,究竟還是不是她一個人的。

短短一分鐘,衛朝楓後背出了一身冷汗。

明明他只是分神了一會兒,腦中想起的雖然是一個女人,但也是基於朋友間的道義才會想起的女人,和男女之情毫不沾邊。可是被程意城那麼一看,他卻分明感受到了自身的罪大惡極,就像做了連他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的事,罪惡得很。

大概就是從這一天起,衛朝楓無意間形成了日後再也沒能改掉的一個致命傷:只要程意城用那種通透卻又什麼都不說的眼神望著他,他就會被喚醒負罪感,心一軟,什麼都做不了。

她的眼睛是會說話的。

令他明白這世上有一種女生,在感情中十分寬容,也十分透徹,呈現出的結果就會非常被動,往往在行為發生後發現好疼,才會對自己承認這裡面原來是有傷害的。

獨自一人隱下一身的秘密。

視人羞,驚人問,恐人知。

你是看不見我最疼的樣子的,因為在你看不見的時候我才最疼。

衛朝楓內心升起一股罪惡感,幾乎要投降:「我……」

「你吃過晚飯了沒有?」

「……呃?」

程意城終於垂下了目光,意外地沒有問他任何話,只輕輕地出聲:「你吃過晚飯了嗎?沒有的話,和我一起吃點,我也還沒有吃。」

「還沒有……」

程意城點點頭,抽回手,關了水龍頭,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碗,對他道:「你收拾一下吧,我手這樣,不方便。冰箱裡有菜,拿出來熱一熱,喝點粥,你弄一下,好麼?」

「哦哦,好、好的。」

衛朝楓連連點頭,馬不停蹄地蹲下去就收拾了起來。他現在一身罪惡感,急需一個懺悔的機會。程意城給他這樣一個判緩刑的機會,他點頭都來不及,賣點力氣算什麼,他簡直想賣身。

一頓晚飯,兩個人吃得各懷心思。

衛朝楓成年之後幾乎就沒遇到過束手無策的境況,在唐家、在暴雪,再艱難的事,他都沉著冷靜地對付過去了。惟獨如今面對對面坐著的這個女生,她只需那麼看她一眼,欲說還休的樣子,終究又低下頭不提一字,滔天的犯罪感席天卷地地就能把他滅頂。

衛朝楓喝著粥,眼前只有一盤苦逼的鹹菜,他也不敢伸長手去她面前夾菜,生怕一個不小心觸了爆炸的引線,於是就這麼埋頭只吃眼前的這一畝三分地,幾乎要把一盤鹹菜吃出一朵花來。

程意城的聲音終於輕輕地響起:「之前,我打過一個電話給你……」

衛朝楓頭皮一炸,臉色卻不變,接了一句:「嗯,對。」

程意城的聲音乾乾的,說了一句廢話:「接電話的……不是你。」

衛朝楓頓了下手。

就算是個傻子,憑著男人的直覺,他也明白,這種時候他要是不解釋明白,將來的日子他基本也就算是完了。

「是朋友,」他正色,說的是實話:「曾經扶持過的朋友,所以我過去,幫了她一個忙。」

程意城低著頭,也不糾纏,他說什麼就是什麼,點點頭也不知是信了還是不想再問,這件事也就沒有再提。

吃過飯,兩個人有志一同地將一切暗湧壓了下去。

當衛朝楓洗完澡走進臥室時,發現程意城已經睡了。

柔柔的橘黃色壁燈下,那一個身影偏瘦、沉靜,幾乎是一種自我壓抑,繃緊的線條告訴了他,他給了她多重的心事。

衛朝楓神色複雜地站在背後看了她一會兒。

她給了他安全撤退的機會,可是真到了這一刻,他卻不想撤了。

人的軟肋,這種事,真的很難講。

像衛朝楓這種男人,在經年累月的磨練之下他早已練出了一身強悍的抗壓神經,最表層的特徵就是當尋常人會為一件事趨之若鶩或爭先恐後之時,他能有那個抗壓力和自制力冷眼旁觀。

但是這人吧,只要是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個弱點。

如果程意城今晚對他拍桌子吵一頓,他或許負罪感就不會那麼深,隨口打幾個機鋒就把事情蓋過去了;可是程意城偏偏什麼都沒說,就盯著他看了一通,看完了她就去睡覺了,睡得孤孤單單、傷傷心心的,剩下他自己一個人,把衛朝楓勾得一身罪惡感。

衛朝楓看著程意城的背影,暗自琢磨女人這件事真是不簡單,她不聲不響地,就把他強悍的神經給擊破了。

那一雙清澈的眼睛在他腦海中又一次浮現,如若有一天,連這雙眼睛都黯淡無光,才將是他的滔天大罪。

他像是終於放棄,在心底嘆了聲,坐上了床,出其不意地,伸手將她一把抱了起來。

男人躺著,身上壓著一個她。程意城在受驚之餘看了他一眼,就拉開了視線,試圖從他身上起來,他不准,圈住了她的腰,強迫她再度向他壓來。

衛朝楓是上過談判桌的人,他會談判,也懂得談判。他當然懂在這種情況下,最迅速也最有效的談判方式就是營造出一種高壓效果,令提出質問的那一方率先在心理上產生動搖。

然而對程意城,他卻沒有這麼做。從他的動作就看得出來,他讓她得以處在可以對他施壓的那一方,他甚至讓自己處在了承壓的這一方。

這一刻,程意城不會明白,要令一個懂得談判施壓的男人放棄這一主動權,前提只有一個:他對自己承認,對她已有深刻的捨不得。

他抱著她,圈著她的腰,距離那麼近,微微昂首就能吻到她。他卻沒有,拿出了誠意,也拿出了態度:「罵我吧。」

程意城頓了下。

像是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她看了他一會兒。整個空間陷入一種壓抑的沉默,最終她搖了搖頭,仍是什麼都沒有說,伸手想要推開他。

衛朝楓一把拉住她的手。

像他這種男人,一旦決定了一件事,哪怕是認錯,也是一定要達到目的的。過去衛朝楓身上這種強勢的底色或許還不是那麼明顯,市井長街呆久了,他做事的習慣在一定程度上也被分散了,可是今時今日卻不同,他剛從暴雪多空雙方的戰場上撤下來,那種將對手殺至底線的餘味尚未來得及散去,一個不小心,就暴露了本性。

男人死死地拉住了她的手,不讓她躲避半分。他也沒有去看她,視線望過去,正好落在她白皙的肩頭,他就這樣直視著前方,沉穩地開口:「……打我也可以。」

『啪嗒』一聲,兩顆冰涼的眼淚忽然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的反應,令他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