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衛朝楓出現在星實的高層會議室。
程意城正坐在顏嘉實的身旁,兩人低著頭耳語著什麼,隨著一陣『唐總』的問候聲響起,衛朝楓的身影空降現場。雙方一個照面,皆有一陣凝重的沉默。
程意城沉默,是因為沒有心理準備。衛朝楓的沉默就有點怒意的意思了,看了一眼眼前的場面,衛朝楓頓時心頭火起:他的助理小王八蛋居然敢騙他!程意城這個還能和人談pmi談回款速率的清醒狀態有哪點像是重病的樣子了?!
衛朝楓一言不發地在一旁的旁聽席位坐下了,顏嘉實這個淳樸的孩子,立刻讓出程意城身旁的主位,問了一句:「唐總,您要不要坐這裡?」
「不用,」衛朝楓頭也不抬地回絕,表情很漠然:「你的主場,有程小姐幫你就夠了。我來旁聽,你不用管我的意見。」
「……」
一句『程小姐』,生疏得令在場的人包括顏嘉實都驚訝了一番,看了一眼程意城。
程意城沒看他,她很不喜歡這樣的處境。被動、低下、任人魚肉。
可是她沒有辦法。跳開『衛朝楓』這一層私人關係,這個社會本就是如此運作的,權高則位重,居高臨下俯視的眼神都帶著幾分蔑視。
會議平靜地進行著。
陳詞濫調,墨守陳規。
她覺得不舒服。
高燒了一場,吞了一晚退燒藥止住了火勢,不知是否是存心倔強,她不想請假,不想讓自己有太多空閒時間,人一得閒,週遭空落落的,靜得令她心生畏懼,怕是從此就學會了寂寞這回事。
程意城不自覺撐手扶住了額頭,殊不知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落入了坐在對面的一個人眼裡。
衛朝楓自會議開始,眼神就沒有離開過對面的那個人。他知道她向來不喜歡被人直直盯著,她曾說這樣子看人通常都不會太禮貌,就像一種追殺,帶著壓迫神經的逼仄。衛朝楓不太願意去想,他這樣的存心刁難,究竟是為了釋放心裡的惡意,還是因為,最深層的想念已勢不可擋。
《西廂記》有經典唱腔:我諗知這幾年相思滋味,卻元來此別離情更增十倍。
一頓左右,貌合神離,個中*,他算是嘗到了。
衛朝楓看久了,漸漸就發現一些不對勁了。
他看見她的臉色,白皙中有一絲微紅,如少女。衛朝楓是何其眼厲之人,一眼便知她是化了妝。
她病了,已病到要用紅妝來掩飾她面上蒼白的病情。
衛朝楓眼神一厲,豁然起身。
會議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強行打斷,滿場驚愕,正在講話的顏嘉實一臉錯愕,連反應都忘記了。只見衛朝楓直直走向程意城,罔顧她的目瞪口呆,他也不解釋,忽然俯身將她攔腰抱起。
程意城心驚:「你幹什麼?!」
「送你去醫院,」他沉著一張臉,近距離觸到她,她臉上陌生的粉底味宣示了她不肯低頭的倔強,令他惱怒:「聽話啊,不要惹我。」
程意城倍感丟臉,扔他出去的心都有:「神經病,這是在星實,不是在暴雪,你放尊重一點可以麼?」
衛朝楓只當耳旁風:「有差別麼?」
「……」
顏嘉實在一旁默默垂淚:追女人追不過他,開公司賺不過他,被公然鄙視也是他該……
「乖一點啊,」他抱起她,在她耳邊威脅:「否則,在香港對你做過什麼,在這裡我就再做一遍。」
程意城立刻警惕。
浮上眼前的是那一日他強行擠入她腿間,最後衣衫凌亂落了一地的半殘之景。程意城腦中炸了一聲,她二話不說勾住他的頸項,態度急轉:「還不快走?!」
「……」
衛朝楓唇角一翹,非常滿意。
比較要臉有節操的人就會有這個毛病,被不要臉的人稍微威脅一下,就吃不消了。從這個角度講,衛朝楓希望程意城永遠保持有節操的優良品質。
從醫院做完檢查開了藥,回到家時已是傍晚。
一路上兩人都無話,衛朝楓沉默地開車,程意城坐在一旁閉上了眼睛,不知真的是睡著了,還是避而不談。車子慢慢停了下來,程意城醒了過來,睜眼望瞭望四下,望見是他常住的酒店,作勢要下車:「我自己回家。」
衛朝楓眼疾手快按住了她想要撤回保險帶的手,「你一定要這樣,和我生分麼?」
車內的氣氛凝滯了一下。
「是你先和我生分的,」她忽然這樣說,這才知彼此都有薄薄一層怨:「說的話,做的事,沒有解釋,放任自流,哪一件不是在將人推開。」
她應該是病中變弱了。
程意城想,否則,怎麼會忘記了在香港的心結未解,還有他曾那樣子,相當像樣地欺負過她。
就像一副牌局,英俊的紅桃侍從和黑桃皇后,躺在桌上沉默地訴說著僵冷的愛情。
「程意城,我投降。我投降的話,你和我停戰好不好?」
他握了握她的手,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接著他就下車,走到她的車門旁打開,解開了她的保險帶,攔腰一抱將她徑直抱進了酒店。
一路將她抱進臥室,拉了柔軟的絨被蓋在了她身上,她到底是沒有再掙扎,令他長舒一口氣:「第一次哄女人啊,好怕你不給面子……」
「不想給面子的,」她整個人昏沉沉的,病一場,虛弱易受感動,片刻須臾便給了他機會:「你和別人還不清不楚的。」
「冤枉我,真沒有良心啊,」他在床沿邊坐下,並不氣惱,嘆了聲氣,肺腑之言:「聰明人,不想懂,真要命啊。我存心想亂搞的話,你離開的那兩年有的是機會,哪裡還用得著等到現在,被全世界抓到把柄。程意城,你怎麼否認?從衛朝楓到唐碩人,從當年的小鎮到現在的暴雪,我所有的不清不楚,不是別人都是和你。」
他說著這話,隨手伸進了被窩,黑暗中摸到她的腳踝,他將被子撤去一個角,露出了一雙白皙的腳。沒等她阻止他奇怪的舉動,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條腳鏈,精緻奪目,即便她不懂當中的斤兩,也看得見周身閃爍的是一等一的上品,吊墜處兩個花型字母纏繞在一起,是他和她的名字縮寫。他握住她光裸的腳踝,低首將腳鏈的暗扣扣好,置於她腳踝間,一室的燈光下,它好似滿載親吻停留在她腳邊此生不願離開。
她看了一眼,聲音有點淡:「收買我?」
「是道歉,行不行。」
跪在情天恨海之下,人間英雄都得低頭。
「用腳鏈綁住你,下輩子都只能和我在一起。傳說之類的,我不大信,但這個故事,我信。」
她手中一涼,只見那日被她遺棄的那把鑰匙又回到了她手中。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很難哄?」他雙手包裹住她的右手,不准她再丟掉它:「當年送你的楓葉吊墜,你不要了;現在送你的這個,你也不要了;真不知道哪一天,你會不會連我也不要了……」
她沒有掙開他,只覺在病中,眼前的一切都好似心緒寂寞不由人,似失血,聞一聞,方始知是失戀的味道。
她只道一句肺腑,放淡了聲音也壓不住那滿溢的委屈:「不是給我一個人的我不要,你多少,也給我一點尊重吧……」
多奇怪。
爭鋒的時候,兩個人的表達能力都那麼強,引爆戰爭一觸即發,語言上湧,難分勝負;一旦到了休兵,卻都詞拙了,思前想後,顧左忌右,話到嘴邊,往往又覺得沒意思,也就不說了。
世有誤會,大抵如此。
「她手裡的鑰匙不是我給她的。」
衛朝楓扶了扶額。生平第一次哄人,業務不熟練,他有點生疏,「很多年前爺爺給她的,那時她在香港做事,爺爺疼她,不想讓她住酒店,就給了她鑰匙,讓她住在我名下的那棟私宅。住了一年多,她也習慣了,出入都只當是在家裡。我很少住那裡,這次過去是想起有文件放在了那裡,順便就住了一晚。早晨她回來,我以為是你,所以發生了點誤會,當時心情是不好,做得也很過分,但也不打算改。我對你負責,就不可能再對其他人負責,辜負是必然的。」
程意城低首聽著,時不時絞著被子。他明白那是她無措時才會有的小動作,不由得心中一塊心事落地,她心軟了,他就有救了。
正這麼想著,卻見程意城忽然抽回了被他握著的手,拉高被子作勢就要躺下去睡,轉過了身明顯是不想再理他。
衛朝楓一臉莫名,見識了下這翻臉比翻書還快的速度,他有點震驚,就算他業務不熟練也不至於效果差到這個地步吧。
他伸手,環住了她的肩,順勢俯下身幾乎貼到她的臉,連聲音都刻意放軟了,「又怎麼了嘛……」
程意城像是累了,放了心事刻意迴避,任憑衛朝楓在身邊誘哄也不再開口,感冒之後的病體抵擋不了睡眠的誘惑力,躺著躺著竟也真的睡著了。衛朝楓見了,拂了拂她額前的散發,自知自討沒趣的失意,也就住了口,不再纏她。
不經意一瞥,望見她白皙的頸項露出一截,生嫩嫩的,勾人犯罪。
一個多月沒沾到肉的男人瞬間感到下面某個部位大事不妙。
衛朝楓一臉惆悵,腦中閃過一句佛法恆言:眾生皆苦……
他忍著欲望之痛,到底沒有打擾她休息,低聲罵了句『真見鬼』之後,帶上房門出去了。
程意城這一睡,就睡了兩個小時,醒來已是晚上十點,不尷不尬的時間。沒有吃晚飯,她覺得肚餓,披了睡衣下床,往廚房走去,隔著透明玻璃門,就看見衛朝楓的身影。
他正在煮粥,客廳明明叫了客房服務,一桌的中西美食出自大廚之手,只等她醒來去嘗,他仍是不放心,知道她晚飯口味偏淡,無粥不歡,且要放一把小米加麥片的那種,粗糧淡飯,偏又有著費心的精貴。
正像這一場相遇,她這一介粗樸尋常之人,遇到了他,連生一頓氣,都變得精貴了,要他來哄,才肯罷手。
衛朝楓一個轉身,看見她站在門外,立刻走了出來。
「起來了?」他連忙伸手,系好她腰間的睡衣緞帶,「衣服也不穿穿好,再著涼怎麼辦。」
她忽然抬手環住了他的頸項,往他懷裡靠去,像個淋雨的少女,傾盆大雨只想找一個屋簷得片刻安身。
衛朝楓怔了怔。
程意城從不示弱,除非重壓之下她真的累了。
「我好懷念當年的日子……」
他愣住,不語。
只能說一句對不起:「我已經,沒有辦法離開暴雪了。」
她更抱緊了他一點。
萬千心結只剩下一句喟嘆:「好羨慕謝小姐啊……」
至少,衛鑑誠董事長喜歡她。
不像她,被唐家否定過,也不知道繼續走下去,還會有什麼人來持續這一種否定。
衛朝楓有點頭疼。
但幸好他還不笨。
想明白了,深深被女人間的心思出了一身冷汗。尤其像程意城這樣的,有話從不明說,罵人都溜著風雅的彎,就好比有一次她盈盈對他道『我們是君子之交呢……』,他被冷落了一週才明白過來她是在罵人:淡如水啊,怪他之前和她爭吵好幾日都以不咸不淡的姿態面對彼此。
他將她拉入臥室,從床頭拿出一張邀請卡,不容她拒絕地塞入她手中:「爺爺給了我好久,一直想給你,怕你沒做好心理準備,不肯領情,所以一直收著……」
程意城打開一看,是一張壽宴邀請卡,她心裡一驚,就只聽他半是遷就半是威脅的聲音響了起來:「不准拒絕哦。爺爺特地為你準備的,他一直想見見你,八十三歲了,身體也不好,今天不知道明天,我不想讓他失望。給了你,就是會想辦法一定讓你同意的。」
程意城沉默了會兒。
她沒有拒絕,鄭重地收好了邀請卡。
「暴雪以房地產起家,在當時的建築水平不客氣地說尚且停留在高級客棧的水平之時,衛鑑誠董事長放下身段當起了工頭,親自率隊去香港學習,回來後砸出了暴雪地產業的一個巔峰:貴。」
談起這些,視野也變得遼闊,她不再拘泥於小情小愛,衷心評價,「衛朝楓,你有一個很棒的父親,還有一個很了不起的爺爺。」
程意城的誇獎,珍貴的很。他向來懂得得寸進尺,她誇一句,他能自誇三句。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臉,順勢就將她壓在了身下:「這麼喜歡衛家,嫁進來好麼……」
她身心皆累,任由他去,沒有反抗。只待他伸手探入她睡衣想要更進一步時,她終於問了一句,深埋心底的沉重:「唐家……唐家是不是不喜歡我?」
「……」
他有點莫名,還有點震驚,不曉得為什麼她會說出那兩個字。
他從不在她面前提唐家,理由也沒那麼複雜,因為他對那鬼地方實在沒什麼好感。看柳驚蟄那種不陰不陽的樣子,做任何事都帶著一種邪氣的不正之風,就知道唐家出品的都是些什麼見鬼的人。
「怎麼會,」他看著她,一臉真誠:「相信我,你的人品,絕對在唐家那些人之上……」
「……」
程意城有點窘。
「對了,一直忘了問你,」他描摹著她的唇線,想起些事:「你對我爺爺的事、對暴雪,仍然瞭如指掌,有那麼好的基礎,為什麼不繼續當研究員?」
回答他的是一聲淡然。
「因為現在的工作也不錯啊,做事講緣分的,沒有那麼多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