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程意城一夜未闔眼。
手術室的燈終於熄滅,主刀醫生和副手逐一走出,告訴她:「他的雙腿保住了,日後能否行走,全憑一己之力。」
程意城深深鞠躬。
她有私心,此生她對他的良心有了交代。
主刀醫生連忙扶起她,不敢受這大禮:「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碩人少爺一句話,我們自當盡力的。」
她方始知他背後的深水鴻潭。唐碩人,衛朝楓,哪一個都是雲端之上,哪一個都有資格目無塵下。
她進洗手間,洗了把臉,綁了頭髮,將自己整理清爽,甩去一身的疲憊。一天一夜未闔眼,她竟一點都不累,過了良心這一關,她覺得值。
離開的時候,程意城是用跑的。
就這樣在醫院門口撞上了喬深巷。
她心思已遠,連尾音都帶著上翹的希望:「喬醫生!」
喬深巷看著她,轉過了視線,又忍不住去看她,又避開了一回。來來回回,欲言又止。一個大男人,竟也有這不忍心、不忍看的時候。
程意城停下腳步,笑容漸隱。她對危機總是有一股嗅覺,這是研究員的本能,好比亞洲金融危機,多少研究員就靠這嗅覺躲過了家破人亡。
喬深巷深吸一口氣,告訴她:「衛董事長……昨晚去了。」
自那日起,程意城沒有機會再見到衛朝楓。
本就是兩個世界,兩種人生,有心要避,一生一世也就避過去了。
她在暴雪樓下等,等來了方特助的一聲勸告:他沒有再來過暴雪,公司的事已全權交由柳驚蟄。
他是真的傷了心,連暴雪都填不了被她撞出的血洞。
她去『山城威尼斯』,山腰處被人攔下,管家面有難色,只說故人方逝,不便放行。
管家照顧了她面子。
不便放行,還不是如今的少主人不願放行。
熙攘的城市,程意城初嘗生命無常。來勢洶洶,殺得她一片狼藉。往日雲煙一朝散盡,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葬禮辦得盛大而隆重。
他給了一個老人極大的哀榮,也給了一代梟雄最體面的入土為安。
儀式那日,她終於見到了他。隔著好遠,他站在墓園的家屬席,以少主人之姿,一一同往來賓客握手。一站數小時,也不曉得累,身姿挺拔如柏,乃父之風。
只一眼,她就紅了眼眶。
短短數日,他瘦了那麼多。一身勁道的黑色西服,連剪影都清薄。這些年她看著這個人一步步走來,一點點變了。相識時他整日笑,不正經的、什麼都敢豁出去的;後來他漸漸正經了,只在她面前還會笑;再後來,他在她面前也不笑了。
空氣中視線一觸,他見著她了。
一瞬間的對視,千萬重的痛苦。
只道當時你我年歲好,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未曾想過有今日,天也遲暮日也遲暮心也遲暮。
衛朝楓腳步一旋,平靜地離去。
他不願再與她親近。
一整日的葬禮儀式,衛朝楓分身乏術,滴水未進。
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已是日落時分。墓園沉沉,他回頭看了一眼,此後祖父就要和青松翠柏作伴長眠,此後這衛家,只剩他一人了。
坐上車,他忽然吩咐道:「以後我在暴雪的事,以『衛朝楓』的名義去下吧。」
方助理心上一驚,面上不動聲色稱是。
他內疚得那麼深,心甘情願回到衛家的位置,連唐家都得罪了。
他沒有再說什麼,示意助理開車回家。拿起一旁的純淨水,喝了今日的第一口水。他的習慣又回來了,無色無味、寡淡疏離。葡萄汁有葡萄汁的壞處,喝多了,會甜膩,會傷,他終究還是不適合。
突如其來一個急剎車,手中的純淨水灑了一手。
駕駛座上的方特助驚魂未定,趕緊下車,查看突然攔身於車前的這一個人:「程小姐?!」
車裡的男人面沉入水。
該來的,總要來。
他終於下車。
她執意要攔他,以身去搏,攔於車前,與車頭險險相擦。
衛朝楓走過去,並不擔心,也無氣惱,彎下腰替她拍去膝蓋上的灰,似一個故人,對她輕道:「這樣危險的事,以後不要做了。」
她渾身發冷,覺得他陌生:「我們談談,我不知道事情會突然這樣,如果我知道,我會來的……我向你道歉。」
他搖搖頭,拒絕:「不要了。」
他一箭未放,她卻已有穿心之痛:「你已經……不打算原諒我了是嗎?」
衛朝楓不語。
他知道求人原諒的滋味,揪心的、無退路的,有時甚至,連自尊都要捨棄。過去那麼多年,他求過她數次,他太瞭解了。這種事不適合她做,要她低頭,要她在精神上下跪,單是想想,就覺得荒涼。
「我不知道,」他聲音微涼,連眼神都是飄的:「我連自己都原諒不了,沒有力氣再去想原諒你。」
情不能生分。
生了一分,日後九分十分都會跟著走。
程意城一把拉住他。
她捨不得就這樣和他散了:「衛朝楓,心裡有怨,你說;心裡有恨,你講。是我顧左失右,負了你的心意,你對我怎樣都可以。化解得了的,你原諒我;化解不了的,我來贖罪。衛老先生墓前,跪足七七四十九天,守孝三年吃齋誦經,是懺悔是彌補,都不要緊,你願意,我就去做。」
他沉默許久,終於還是放掉了她的手。
「我說不要了,」他心灰意冷,如鯁在喉,終生不得好:「我知道你心裡有我,但我要的不是這個,我要的是第一位,你心裡的第一位不是我,第二位再好我也不要。覺得我為難你了嗎?程意城,我就為難你這一回了。」
自那日後,衛朝楓再沒有見過她。她來,他避;她不來,他只當想不起還有這樣一個人。
一個月後,暴雪一次性出售在手的星實股權,獲得巨額投資收益,衛朝楓一分沒要,以轉贈的名義全數歸還給了星實。他對她仁至義盡,暴雪從此撤資,與星實再無瓜葛。
最後一場會議也是由方特助作為資方代表出席的。他帶出來的人,各個越教越好,各個獨當一面,只有程意城,人生越來越模糊,她一生都想要伏在地面生活,卻因他離地越來越遠。
她每晚給他寫信。
信息社會,電郵太冰冷,一串字符打上去,千萬字不如手寫的一句『我想你』。
她堅持寫信,一寫就是一整晚,堂堂王牌研究員寫起信來卻毫無思路,一二三點都說不清楚,洋洋十幾頁,詞不達意,型不成型。想起他父親的長信,君子之風,娓娓痛快。她無地自容,羞愧難當。
滿滿一抽屜的信,最後仍是一封未寄。
內憂外患,舊疾復發。
她獨自去醫院掛婦科。
冗長程序,寂寞無依,個中滋味但凡少女都無勇氣細說一二。躺在檢查台,打開雙腿,冰冷的儀器捅進去,她被他一貫慣著,許久未嘗生疼滋味。醫生問『結婚了嗎?』,她說『沒有』,惹來一記白眼,也屬常理。取了樣本,交了化驗單,兩日後去拿化驗報告,醫患詳談間又聽得醫生對她不潔的嗔怪。一連三日,受數回人情冷暖,她不作聲,獨自扛下了。
走出醫院時被喬深巷撞見,喬醫生心思一留,發覺她是從婦科走出,遂打探了一二詳情。
主治醫生不知她身份,平鋪直敘,毫無留情:「下體發炎,感染出血,典型的女人病。嫁人結婚了倒還好,新婚不懂事也是情理之中。最要命就是這樣的,沒結婚,沒嫁人,只談個戀愛,就談成了這樣。私生活不乾淨,惹了一身病,留下禍根,不清不白,將來哪家人敢要。」
喬醫生醫者心腸,聽不得冷嘲熱諷,一記眼風掃過去,對方立刻住了嘴。
他尋思半晌。
不是不知道城楓二人如今的現狀,但俠骨心腸仍在,還是聯繫了另一位當事人,一頓數落:「衛朝楓,你做的好事啊……」
當晚,程意城走路回家,家門口停著一輛許久未見的保時捷。
抬眼看見,心跳漏掉一拍,下意識把散落的頭髮攏到耳後。
女為悅己者容。
衛朝楓下車,一如往昔那樣,朝她直直走來,好似眼中再無旁人。他開門見山:「去醫院了?嚴重嗎?」
程意城一身的傷痛彷彿全無了。
他仍舊惦念她,記掛她,負責她,她還有什麼傷好不了。
「不嚴重,」她搖搖頭,不願多談這私密之事:「消炎就好了,不是你的責任,我自願的。」
她是自甘墮落了。
像無數失足少女的說辭,『我自願的』,『我們是有感情的』,『我們不是玩的』。
自願的,還不是自傷了自己;有感情,也不見他再求一次婚;不是玩的,最後也不見得會有恆久一生。
但她已模糊,當局者迷。
她見到他,又想握住機會:「衛朝楓,我不是故意失約的,我不知道會那樣,我向你道歉……」
他不願談這個,迴避得很:「我們不說這個。」
不待她再有機會,他伸手去拿她的包包:「把病歷卡給我看,我安排人再給你檢查一次。」
程意城捂緊不給,和他再親密,畢竟這種事,還是難以啟齒:「不要了,我自己會注意。」
他聲音很淡:「還是根治了好。日後你總要嫁人,留下了病根,總是我對不住你……」
程意城當頭棒喝。
好似血流了滿面。
她誤會得這麼狠,把自己都作踐了。
原來他已把她視作前女友。
程意城沉默而站,沒有倒下,全憑一股自尊。
眼前這個男人眼神清淡,薄情寡意,前塵不記,舊人不識。
她卻還記得他伏在她身上,聲聲喚她名字,耳鬢廝磨進入她都不夠,托起她的腰令她後仰缺氧,再放過,好似生死都由他掌控,這才夠。
她想問一問他:七十億分之一的概率,為什麼要在那一個煙火街巷的尋常夜晚,讓她遇見衛朝楓。
再想問一問他:當日他求婚的驚人一跪,頭頂的是皇天,腳跪的是后土,皇天后土都見著了,為什麼他還是後悔了。
最後她什麼都沒有問,對他,她已無話可說。
「你走。」
她忽然抬手,用力一橫指向家的反方向,一聲沉默的、短促的、傷心至極的控訴:「走——!」
他身心俱疲,無力遷就,千瘡百孔分不清對錯,一個錯失,真的就走了。
一段感情,這就都散了。
程意城一步步走回家,她知道他還未走遠,還看得見她。她走得很穩,步子都沒亂,面容巍峨,凜然大義地好似無懼一切,鬼門關前都有力氣坐一坐談笑。
拿鑰匙開門,反身鎖門,背靠著房門迅疾地滑了下來,她坐在地上抱頭痛哭。
切膚,撕心,這是自家之痛,不必給他看見。
萬家燈火,最不缺的就是陰晴圓缺。
男人和女人,分分合合,就像一場場的戲,台上演,台下分,太入戲,便不好了。戲要三分生,演得起,收得回,如見一個美人,一眼有嘩然之色,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嬋娟解誤人;再一眼,也就這樣了,紅花綠柳,換個模樣,還一樣是花,一樣是柳。
程意城輸在太入戲,大家閨秀,如今破落成怎樣。
三四年光陰,大好的一生也就毀了。
漂亮話誰不會說,『不就是失去一個男人』、『一敗塗地,沒有骨氣』、『父母白白生養了你』。
程意城痛哭失聲。
她失去的,真的不僅僅是一個男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