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不請自來,反客為主,登堂入室。
且還有前仇宿怨。
程意城心下了悟,這個晚上,會有惡鬥。
摸不清底細,只能以靜止亂:「好久不見,尹先生。登門拜客,自行入室,怕不是君子之道呢。」
他一笑,服氣她沉著:「程小姐,我不是來做客的。何況,也不打算做君子。」
含蓄的威脅,衣冠禽獸所為。
程意城手握門把,在心中計算逃離的機遇與可能性。
「程小姐,我既然來了,你逃,就是不可能的了。」
話還未說完,他使眼色,一左一右,客廳與廚房,走出兩個陌生男人,彪形魁梧,孔武有力,制住程意城猶如制住一隻小動物,不費吹灰之力。
在劫難逃,她不懼,她怒:「做什麼?」
男人也算痛快了一回:「復仇。」
程意城瞧他一眼。
確實是變了。
落拓了,糟粕了,如泥如穢,煙不離手。牢裡出來的,混過另一個世界,髒不是髒,亂不成亂,行為準則一併打碎,重塑人格猶如死過一回,再見天日,下手都要狠三分。
無端端地,她竟對他升起些同情:「你也算讀書人,如今你自己看看,仁義不施,廉恥道喪;兩年前你也算和我在程家共坐一桌和氣過,為善必興,作惡必敗,這個常理你不懂?」
「程意城,你跟我講道理?」
他忽然怒火中燒。
收了假情假意,一臉的怨恨。
「衛朝楓一手遮天將我送入牢獄的那一天,你有沒有和他講過善惡的道理?」
程意城簡直想笑,「是誰先動了敲詐勒索的念頭,是誰先動了手?還有,若行得正,誰抓得住把柄將你送進那裡?」
「是,你說得對。但程意城,你不要忘了,當年你也是混這個圈子的,這一行有多少乾淨的,你也是清楚的。你還不是一樣,被拘留調查過?若非唐家力保,你能有今日?」
程意城冷下臉,心中憤然。
他承認,前塵後世,他一點也不否認。
「衛朝楓這仇,是已經結下了。我只要他一個億,他卻要了我整個人生。」
他起身,直直走向她,捏起她的下頜,逼她聽這一筆爛賬:「你去問,去問問衛朝楓,看他當日是如何不給我一條生路的。」
程意城看著他,全無慾念。
他逼她聽:「唐家做事之狠,下手之快,比起我對你,上下天地之別。把我投入牢獄,毀我一生前程,父母顏面盡失,與我斷絕不相認,家庭事業都不再有,永遠背負惡名。這些,都是衛朝楓給的。他一句話,可以給我一條路,可是他從頭至尾沒有說過半句話,現在你要和我講道理,怪誰?」
人瘋,無非為名利。
常人對瘋人,無理好講。
程意城偏過頭,認得清現實。為人魚肉,她不與爭。
尹珈上捏著她不放,尋思:「聽說,你和衛朝楓分手了?」
「和你沒有關係。」
「情義兩全,」男人笑,逮到這麼個女生,有點意思:「當下因他被囚,即便分手了,也無意撇清關係,保全自身。」
她看向他:「情義兩全,你會放我一回麼?」
「當然,」他笑笑:「不會。」
程意城凍住。
「你的情義是對衛朝楓,礙眼都來不及,哪裡還會放。」
男人不再顧她,朝身後那兩壯漢抬了抬眼,指了指臥室,笑問:「送她給你們玩一晚,要不要啊?」
天上掉豔福,是個男人都抵不住。
兩人眼睛發熱,齊聲問:「當真?」
「牢裡做了兩年兄弟,這點禮物,要的。」
始作俑者心情大好,菸癮上了,將她的清白丟給兩個陌生男人:「你們先玩,我出去抽根菸,再來陪。」
關門聲起,她被扔上床。
手臂撞上床沿,生生疼,竟還有心情暗罵一句:混蛋,衛朝楓,你這個瘟神……
兩具陌生男子身體齊齊向她撲來,生死關頭,箭在弦上,她不放棄希望。
時代女性,經過駭浪,職場千軍萬馬都過來了,毀在這裡,不可以。
求人不如自救,當過研究員的人,見過場面,識過高低,體力不如人,就用腦。
上衣被撕扯之際,程意城定了定神,直言:「二位,不怕被利用麼?」
兩個男人停下動作,面面相覷。
不是第一回作惡,卻是第一回在作惡之際遇到還能與人聊天的受害人。
奪人清白是獸欲,新鮮感,才是男人不能抵擋的終極誘惑。
一個來了點興致:「你什麼意思?」
千鈞一髮,她不繞彎:「唐家聽過麼?」
柳驚蟄還她人情,對她講過的:程小姐日後若有需要,拿出『唐家』二字用即可。
萬般沒料到,她一介良民,真會有需要這一日。
一個家族,堪比一座城,深宅內闈,根系盤繞。端的是身正影卻斜,行的是正與邪並存,陰陽五行不破,四時八節不立,唐家不痛快,掀天覆地也要殺出一個痛快路來。
她孤注一擲:「得罪唐家,尹珈上尚且落得個這步田地,何況你們。他要報仇,不敢動衛朝楓,動我,可以理解,卻連最後一步也不敢親自動手,要借二位之手。毀人清白,結果固然傷害,但這過程,豈非更刺痛?既要尋人復仇,不做絕,不做狠,怎麼甘心。二位想一想,怎就能肯定,這裡沒有攝像頭?」
話說一半,被另一人打斷。
傾身扼住她喉,怒目猙獰:「你敢挑撥?」
她被鎖喉,血氣上湧,臉色發紫,嘗到斷氣的滋味。但險象環生,方有一線機遇,和人鬥,不拿出點犧牲,翻盤無望。
「是,我是挑撥。我與二位素昧平生,說這話,當然是為求自保,但二位不妨想一想,我說的可對?我尚且想要自保,二位倒不想?二位不想,尹先生可是想了。他不出手,拍下來,隔日嫁禍,天衣無縫。衛朝楓見了,頭一個要尋的仇,就是你們。坐過牢,出來就遭人利用,被唐家盯上,生死不能,這滋味,你想嘗?」
面前二人動搖。
道理沒有錯,細想一遍,她說的都對。
一個男人挑開她衣襟,粗糙指腹撫摸她胸:「程小姐,道理我懂,但平白放過你,我肯,我下面這個東西,也不肯吶。」
處於弱勢,她低頭:「是的,是這個理。」
伸手一指床頭櫃:「第二層保險箱,密碼4869,現金、存款七位數,衛朝楓昔日給的,我分文未動,全數給二位,就當做今晚,我自己贖自己一回。尹珈上給二位的酬勞,及不上這個數吧?他自身難保,哪有多餘。是拿錢從此無災無難,是奪了我這清白享一夜快活從此成為唐家仇家永無寧日,二位都是過來人,江湖裡經驗數一遍,決斷一二,不難。」
為首的年長男人笑了。
從她胸前收回手,摸過一回,嘗過甜頭,其他的,就算了。
「程小姐,你是痛快人。和那些個正派人做正派事,虧了;來道上混,會痛快得多。」
「多謝你讚譽,我只求自保。你肯放過,我記在心裡。」
速戰速決,拿錢走人。一場噩禍,險險避開。
程意城一身的冷汗,緊咬牙關不肯被人看穿恐懼。做過研究員的人,和牛鬼蛇神鬥,不是你壓倒我,就是我幹掉你,邏輯不能錯,思維不能亂,出口要成章成理,這是本能。
感謝天感謝地,闊別兩年本職生涯,本能尚在,終究還是想回去的,還是留戀的,所以前生所學,沒有忘。生死攸關,救她一次。
喘口氣,不敢鬆懈,走下床找手機。九年義務教育沒白上,第一反應是110,不找衛朝楓找警察:「我要報警……」
男人靠不住,還得靠人民警察。那個瘟神,她上輩子做了什麼缺德事此生才會遇到他。想到就抑鬱,飛來橫禍,簡直想揪住他往死裡打一頓。
話才說半句,被人一把摀住口。
程意城心驚,聞到刺鼻幽香。
有生之年第一回,用腦也無用,六神無主。
她順著廚房移門滑下去,軟似無骨。
折返回來的尹某人雖惱怒,卻也佩服:「衛朝楓看上的女人,可以啊。牢裡的兄弟,兩年沒女人,竟也被你唬住,是我大意了你。」
迷藥甚厲害,短短兩分鐘,已經發作。眼前一切皆虛幻,如夢似霧,眼睛一閉彷彿就能見到神仙眷侶。
他又從褲袋中掏出一把藥,強迫她張開嘴,倒了杯水,將藥朝她胃裡全數灌了下去。
「不要怪我,」他有耐心,向她解釋:「衛朝楓最珍惜是你,他毀我人生,我下手輕一點,只讓他一嘗被人毀掉珍惜的滋味。」
她忽然拿起身旁刀具。
平日切菜用,今日切膚之痛,往手臂割一刀,傷口不致命,表皮流血,最痛。
男人見狀,瞭然,深感佩服:「割傷自己,痛一點,抗藥效最好。保持清醒,才能有活路。程意城,女生做成你這樣,也很辛苦啊。太理智了,不肯服輸,死得會慢一點,受折磨也會比較多。」
他伸手撫摸她臉:「倒不如求一求我,順了我的意,等下我對你溫柔點,你還能享受下,讓你見識見識,除了衛朝楓,世上能讓女人快活的男人還有很多。」
她見他如見一個笑話:「我連衛朝楓的意都不想順,何況你?」
「好啊,有骨氣。」
男人偏頭,伸手將她上衣撕下。
「有骨氣有骨氣的活法,你要走這條路,我也奉陪。」
是誰對她講過的。
『你沒有辦法否認的,程意城,你已經接受不了別人了。』
她幾乎有點前世今生之感:衛朝楓啊……
一種鈍痛的遺憾。
耗盡了心力,費煞了時間,一場情談四年,分手了,還不肯放過,要來提醒她,世上這許多的人,她接受得了的,還是只有他一個人。
藥效漸利之時她神魂失措,陌生男子在對她寬衣解帶,動作粗暴,帶著目的性,不給她活路。
忍一忍,也就苟且偷生了,他只辱不殺,這她是知道的。
可是當他欺上身,咬住她頸項吮出一串深色痕跡時,她終於發現,這過程,太難受了。
還有女兒心尚未實現。
古鎮長街,清風明月。夜晚千燈掩映,有老人搖著蒲扇講述那一串串遺落在時間裡的舊故事。
深院鎖清秋,鳳冠霞帔,出嫁那一晚有紅燭照華容。
垂掛的流蘇被掀起,她在正好的年華盈盈一笑,她的丈夫撫過她的臉,一腔溫柔熏神染骨。
一世三生,動人心弦。
程意城常常想,故事的後來是怎麼,那一晚的燭火是否幽燃至天明。每每這時,就會有老人對她一笑:後來的故事,便是你的了。
衛朝楓向她驚人一跪,發下重誓,此生只做她一人的衛朝楓。
她忽然不想偷生了。
還有情深意重在,怎麼甘心,讓自己從此不清不白。
廚房用的刀忽然橫在兩人之間,是她舉了起來。
尹某人笑笑,意料之中:「程意城,你不敢。」
他料定她:「即便我傷你,你也不敢傷我的。做人太有條理,太君子,就會有這樣的後遺症。試想一下,你捅進來,取我命,下半生你連做夢,都將背負一條人命。做惡人,需要天分,你沒有這天分。」
他說得對,她不敢。
路過菜場看見殺雞都要閉眼,何況是對人。
可是一個人要做一件事,窮途末路起來,總是有辦法的。
「我不敢傷你,我總是還敢傷我自己的。」
不容他細想,她已經動了手。
對準自己,一刀捅下去,心臟三分之二在左,她的刀尖就往左。
古語有雲,有一事必有一累,多情多累,一死一醒,子虛烏有。
做人通透烈性至此,震得如尹某人一介惡人,也倒退三步,魂飛魄散。
刀尖入肉,寸寸深,血水從縫隙中爭先而湧,連皮帶骨,倒計時耗她性命。
他摀住嘴,不敢置信:「程意城,你敢……?!」
她不欲逞英雄,到這一步,無所謂怯懦:「沒有辦法的辦法,我也怕死。」
失血很快,一生一死都在他一念之間。
殺雞尚且還要師傅帶,何況是對人。惡人也有限度,超出了限度,他頓失準則,見她如見鬼神,一個女人心狠起來,恐怖得很。
「程意城你瘋了?!」
她仰頭,沒有後悔:「你若有這天分,背我這條命,你大可試上一試。」
靈魂與靈魂廝殺一回,尹珈上敗下陣來。
被她震住,良心尚未泯滅,下意識做了反應。拿起地上的手機打了120,連聲音都在抖:「這裡需要救護車,醫生,請盡快……」
看她一眼,他有窒息感。看一個人從生到死,是種折磨。
何況眼前這女生,該鬧時不鬧,該哭時不哭,該懼怕時不懼,該痛時不痛。
窮鳥入懷,獵師也不殺。
他丟下手機,落荒而逃。
程意城一笑。
她非常非常滿足。
辦法都用盡了,嚇退了三人,用了腦子盡了力氣,沒有虧待自己,她不枉此生。
剩下的,全憑天意。
隨手拉過被脫下的衣物,堵在胸前,刀未拔,血流慢一點,自救還有望。她不勇敢,痛得很,她怕疼又怕死,如今孤身一人到這境地,全是天意。
撿起地上的手機,撥下快捷鍵。
她不要故事中常有的遺憾結局,話未說,別未道,留一地遺憾,一口孟婆湯橋上站一站,下輩子程意城還如何記得衛朝楓?
「程意城?」
衛朝楓在開車,車聲呼嘯,他心神不寧。
「我在路上,我今晚來找你,不要再把我擋在門外可以麼?傍晚見了肖原,去了老地方……」
她聽到他說:「程意城,我非常非常想念你。」
她在重傷之際,仰頭盈盈一眶熱淚。
他永遠不遲,長街永遠凝著他和她的一腔盛年,是她走得急了。
「衛朝楓。」
她血色全無,聲音越來越低:「聽我一句,對女孩子,不要像那天那樣,沉默不答。面對喜歡的人,女生都會非常聰明,你不說,她也明白你心裡想著她欠你,你那樣想了,她就會想還你……」
一命還一命,不好收場。
她這前科已鑄,後來人有樣避樣,能少一點都是好的。
胸前衣物已堵不住血水,痛得她血色全無。她已經盡力了,給自己延長了這麼久。
要下舞台了,有大徹大悟之感。
人生一場戲,頭面戲衣,她脫了戲服,遞給他一些心裡話,令他還能在今後的人生大戲中,承載一腔英雄美人。
「衛朝楓。」
頓了頓,又喊了聲:「唐碩人……」
誰說人間是非,入了肺腑,有力難拔?
血流一地,洗淨紅塵。
所謂『血洗』,原來還有這一層意。
疼痛難忍,痛得她連話都無力說完整:「以後若你成婚,要記得,對你妻子,爭端之處,要讓一讓,哄一哄……」
小龍哥當日笑臉猶在眼前:程意城,日後你和衛朝楓結婚,可不能收我份子錢……
她一笑,盈盈允諾:可以,不收。
她早已準備嫁給他。
錯了位,陰陽隔,『衛太太』這一職,她做不了了。
話未完,頭一垂,通話未結束,手已滑在地。
手機滾幾滾,無人再撿起,聽得衛朝楓在電話那頭一聲淒厲:「程意城——!」
三千世界,存歿參商。
白骨如山,公子紅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