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荒蕪之地那天,易浦城正式向軍方提出談判。他手裡的籌碼,是海倫爾要塞。
據說指揮部的全體軍官,都對易浦城的行為鄙視不已。
按照他們的分析,易浦城原本神不知鬼不覺佔領要塞,接下來是打算對荒蕪之地發動突然襲擊,大肆搜刮資源後逃之夭夭。這才符合僱傭軍一貫的流~氓作風。
誰知那麼巧,被我和穆弦撞破陰謀,穆弦當天就果斷髮布嚴防死守的命令。閃電戰打不成了,易浦城當然不願意硬拚,索性直接勒索。
「好在他不知道,指揮官此刻就在他的地盤。」尤恩說,「否則這隻狐狸起碼要敲詐半個帝國的財富!」
尤恩請示了皇帝,決定先拖延與易浦城的談判,希望能在這期間,把穆弦救回來。
這個任務當然很危險,而且人不能太多。我們一共十個人、五艘飛機。阿道普是隊長,莫普是副隊長。精通醫學的莫林也被帶上,其他的都是空軍精銳。
莫普和另一名飛行員駕駛飛機,我和莫林坐在後艙。航行了一陣,都沒什麼人說話,氣氛顯得很凝重。
後來還是莫林先忍不住了。也許是因為有了希望,他也恢復了些活力,一臉感慨的對我說:「小姐,患難見真情,你肯為指揮官冒這麼大的風險,他一定感動死了。」
我有前車之鑒,意識到他是在公用通訊頻道講話,就沒搭腔。
誰知他繼續嘮叨。為了阻止他,我索性答道:「如果是你被困了,我也會去救。」
莫林張了張嘴,立刻高興的咧開嘴,轉頭問莫普:「小姐這麼說,我是應該替自己高興,還是替指揮官小小的鬱悶一下?」
莫普答道:「你還是替自己難過吧!如果指揮官知道了,你說他會不會找你決鬥?我的戰鬥力為個位數的弟弟?」
通訊頻道中,頓時有數人失笑。
立刻有人說:「莫林,一見到指揮官,我就去打小報告。」
另一人說:「莫林,想要我們閉嘴,把你珍藏的那些酒都拿出來。一個機器人搜刮那麼多酒幹什麼?當潤滑劑嗎?」
莫林本來捂著臉在鬱悶,聞言立刻喊道:「呸!那些酒是為指揮官的婚禮準備的!你們這些強盜!」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我也忍俊不止。可笑完之後,頻道裡忽然安靜得不可思議,氣氛莫名的又沉重起來。
「一定會把指揮官救出來。」阿道普沉聲說。
「是。」眾人齊聲應道。
然而事情並不如我們預想的順利。
一開始進展非常慢,我只能感覺到大致的方向。可星空如此遼闊,差之毫釐謬以光年。有時候越前進,我的感覺反而越弱,只好又重新開始。
甚至有一次,我們剛好跳躍到五十多艘僱傭軍艦附近,嚇得埋頭逃竄。幸運的是他們好像也在休整,追上來時,我們已經跳躍逃走了。
但這次意外對我來說苦不堪言,顛簸的飛行讓我難受得只想一頭撞死。
但我完全沒想到,當時通訊頻道中,居然有好幾個人對我喊話。
「小姐,柱子!」
「抱著柱子!」
「指揮官的柱子!」
我一呆,頓時明白——估計那天我們的「經典對話」,顯然已經傳遍了整支艦隊。
莫林還插嘴:「什麼柱子?我也要。」
這些軍人的關心讓我又窘迫又感動,抱著柱子沒理莫林。
只是腦海裡忽然就浮現,那天的穆弦容顏清俊,笑容淺淡,低聲問我:「坐我的飛機就這麼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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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隨著距離的推進,我的感覺終於越來越清晰了,第二天開始,我們基本沒有再走彎路。
不過後來出了個意想不到的插曲。
眼看離穆弦越來越近了,我突然變得很疲憊,精神不能集中,方向感也變得模糊。我甚至又聽到那個聲音「殺了他」,詭異得令我膽戰心驚。
莫林為我檢查了身體,也找不到原因,最後推斷也許是上次精神力震盪的後遺症。
「我從沒見過這種情況。」他說,「但實在沒有其他解釋了。總不可能有人在干擾你的腦電波吧?這可是在太空,沒人能辦到。」
後來他給我打了一針興奮藥物,效果倒是很好,我又精神起來。三個小時後,我們抵達一片幽靜的星域,我能肯定穆弦就在這裡——因為每個方向的感覺強烈程度是一樣的。
但這片星域也不小,他的精確位置,我已經無從辨識了。
怕被敵軍雷達發現,阿道普命令把引擎調到最低能耗狀態,大家分頭緩慢的在這片星域搜尋。終於,在二十分鐘後,他們發現不遠處有一個小型的僱傭軍空間站。站外堆放著些飛機殘骸。還有八艘僱傭兵飛機停泊。
大家又興奮又擔憂。
興奮的是,那些殘骸也許是上次交戰留下的,穆弦很可能隨著殘骸被帶到這裡;擔憂的是,他的傷勢肯定不輕,不知是否被俘了。
阿道普上尉表現了出色的指揮能力。他先把我們的方位報告給尤恩,萬一我們失手,就只能冒著引起易浦城注意的風險,派重兵過來強攻。
然後阿道普把我們分成兩隊,他帶三艘戰機六個人,引開空間站外那些敵機;其他人趁機潛入空間站尋找穆弦。
「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消滅、拖延敵機。為你們爭取時間。」阿道普出發前說,「請代我向指揮官問好。」他說的非常輕鬆,我的心情卻有點沉重。
以前因為穆弦對我的霸道□,我想他帶出的兵肯定也是又拽又傲的,印象並不好。可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我發覺其實他們是一群熱血、可愛並且值得尊敬的軍人。我很喜歡他們。現在阿道普要以三對八,承擔了很大風險。
「保重。」我說,「救了穆弦就匯合啊。」
阿道普微笑看著我:「小姐,你也保重。萬一情況不對,莫普會保護你先撤退。讓一個女人來到戰場營救指揮官,是整個艦隊的慚愧。」
幾分鐘後,他們偽裝成偵察機,「無意間飛過」空間站,然後迅速的「逃跑」。甚至還啟動了超光速引擎做出要跳躍的樣子。阿道普當真,敵機果然被吸引,傾巢而出追擊上去。
眼看他們飛得沒了影,我們悄無聲息的飛抵空間站。
整個桶形空軍站都靜悄悄的,好像一個人都沒有。我們首先檢查了供人員起居的下面兩層,一無所獲。這讓大家微微有些沮喪。如果穆弦不在空間站裡,那會在哪裡呢?
因為有了上一次跟穆弦在空間站的經歷,我們格外小心。到了第三層,按照之前的做法,莫普和兩名少尉在前,我跟莫林等確認無人後再進。
莫普在門邊打了個手勢,表示沒人,我們立刻跟了進去。
一個個大鐵架黑□□矗立著,架子上堆滿大大小小的金屬箱。低暗柔和燈光像是霧氣浮在艙內,大家的輪廓都變得朦朧。
雖然看起來沒人,但保不準受傷的穆弦躲在架子後藏身。所以我們躡手躡腳的一排排檢查過去。
最裡面的一排鐵架,跟艙壁間還有一塊空地,那邊燈光更暗,寂靜無聲。莫普三人端著槍走過去、轉身、停步。
我和莫林也跟上去,然後我倆就震驚的看到起碼有超過十個男人,或躺或坐在空地上,一起轉頭看著我們。
事後莫普回憶這天的情況時,堅決認為是我和莫林兩個菜鳥太不專業了。他說他分明打了手勢,表示有危險讓我們不要靠近。但我因為正警惕的看著另一側,所以沒有注意到莫普的手勢;而莫林更乾脆:「看到了!我以為你讓我們過去啊。」
於是就在我和莫林冒頭的同一瞬間,那些僱傭兵已經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十之□都抓起了身旁的槍,與我們對峙。只有一兩個躺在地上沒動。
我看著那些黑洞洞的槍口,只覺得全身都要僵掉了。同樣的情形,居然讓我遇到兩次!而這一次,我身邊沒有穆弦,外頭也沒有援兵,敵人反而更多。
莫普他們明顯也愣住了。艙內靜得出奇,只能聽到男人們略顯粗重的呼吸聲。但連我也知道,只要任何一方稍微有點動作,立刻就會發生慘烈的槍戰,大家一起死。
在我腦袋幾乎懵掉的時候,眼睛還是管用的。我看到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搭著毛毯,顯然之前是在這裡睡覺,所以才沒察覺我們的動靜;我還看到他們身上大多纏著繃帶和血跡,應該是傷兵。
不過,傷兵應該沒什麼鬥志吧?
我手心全是汗,心跳越來越快,偉人的典故、穆弦的模樣,在我腦子裡一閃而過。我清晰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豪情和勇氣,驅使著我。驅使我打破這個僵局,保護莫普他們!
我開口了,模仿某個人傲慢的、沒有任何溫度的聲音:「少尉,下了他們的槍;莫普,檢查其他樓層;通知阿道普……」
他們全盯著我,看不出有什麼表情變化。我心裡有點發虛,但立刻又把心一橫,心想反正是豁出去了。於是我的語氣更硬了:「關閉底層……」
就在這時,我突然就看到離我最遠的地方,那些傷兵的背後,一個原本躺著的人,猛的坐了起來。燈光這麼暗,我還這麼緊張,可一看到他模糊的身形輪廓,我就感覺到心口重重一震。而當他迅速抬頭看過來,清秀柔潤的面頰、漆黑深邃的雙眸依稀可見,我的呼吸都要停滯了。
是他!雖然看不清楚,但我敢肯定就是他!
可他為什麼會躺在僱傭傷兵中間?啊,他胸口纏著繃帶,一定是受了重傷,假裝成僱傭兵,停留在這裡。他一向是足智多謀的!
強烈的喜悅湧上心頭,我與他相隔甚遠的凝視著,只感覺到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我心想太好了,機器人的視力遠超我這樣的人類,他們肯定也看到穆弦了!
「關閉底層、關閉底層……底層……」我突然呆住,意識到自己還在講話呢!
關閉底層什麼來著?天哪我怎麼能走神!我完全忘了後面怎麼說了。
我一口氣沒接上,整個氣勢彷彿瞬間散掉了。我呆了幾秒鐘,目光生生從穆弦臉上移開,回到那些傷兵身上。
好幾人盯著我,臉上慢慢浮現古怪的神色。
然後就有五六個人端著槍站了起來。
「你們是什麼人?」有人喊道,「放下武器,你們才三把槍,別找苦頭。」
「這女人腦子有病嗎?」還有人說,「啊,還挺漂亮。」
我徹底搞砸了,只覺得又窘迫又尷尬,簡直無地自容。心想壞了,穆弦又受了傷,現在這個情形,難道我們要被僱傭軍一網打盡?
「小姐,把雙手舉起來,站到我身後。」莫普忽然低聲說。
我沒明白,但立刻照做。站定之後,忽然就懂了他的意圖——大概他想保護我,又怕我突然移動引起雙方開火,所以讓我舉手表示沒有武器。
也許看我是女人,也許僱傭兵也害怕槍火混戰,真的沒人開槍打我。但我站在莫普身後,一點也不輕鬆。
「放下武器!」有僱傭兵厲喝道。
莫普他們杵著沒動,也沒說話。我想他們肯定是在等穆弦的指示。可穆弦開口,不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怎麼辦?穆弦會怎麼辦?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中,一道低沉柔和的嗓音突然響起了。
「關閉底層渦輪器。」
我心頭一震。
我沒想到他會冒險開口。更沒想到他第一句話,是把我剛才崩掉的台詞,接著說完。
一句只有我能聽懂的話。
我眼中忽然就湧起隱約的濕意——他知道我剛才想幹什麼,他懂我剛才說出那番話,需要多大的勇氣。
我忽然覺得這句話,比他對我說過的任何莫名其妙的「深情」話語,都要窩心。我心中的窘迫和難堪瞬間煙消雲散,我看著那些僱傭兵,忽然重新有了底氣,他淡淡的話語,給我的底氣。
他這一開口,莫普等人顯然也愣住了。那些僱傭兵更是立刻察覺不對勁,後面有兩個人馬上端著槍瞄準穆弦:「上尉,你剛才說什麼?」看來穆弦果然是混進了他們中間。
穆弦沒躲避,甚至看都沒看他們,只有淡淡的聲音傳來:「莫普,讓開。」
這下不僅僱傭兵迷糊了,我們也疑惑了,莫普不是在保護我嗎?為什麼叫他讓開?
但莫普還是立刻閃開了。我隔著十多個僱傭兵,與他對望著。
「啊!」「啊!」痛呼聲突然此起彼伏。
這絕對是我見過的最詭異的一幕。
陰暗的空間裡,緊張的氣氛中,那些僱傭兵卻突然像遭受了巨大的撞擊,身子同時撞向兩旁的艙壁和鐵架。空氣中彷彿有無數雙無形的大手,揪著他們扔了出去。撞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最後個個摔在地上,武器掉得滿地都是,掙扎著卻似乎再也爬不起來。
「指揮官!」身後莫普等人激動而喜悅的喊道。
就在這時,我突然感覺到一股沉重卻柔和的力量推上後背,雙腳瞬間離地,眼前一花,莫普等人的身影一陣風似的就到了後頭。
眨眼間我人已落地,穆弦高大的身形、俊秀的容顏已在眼前。這下我看清了,那白淨的臉頰上破天荒有些血污,黑色短髮也顯得凌亂。
唯有那雙眼,依舊漆黑乾淨得像無底深淵,令我忽然有點惴惴不安。
剛才的一切,都是他的精神力?他不是劇烈震盪了嗎?竟然還有這麼強的精神力?
那他剛才叫莫普讓開,就是要清除障礙,然後……
然後抱我。
我的腰已經被他摟住,臉壓在他的胸膛。他的頭埋在我的肩窩,有力的手臂越收越緊,緊得叫我就快喘不過氣來。
我的臉頰陡然發熱,心跳也快得厲害。但當我聽清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忽然就清晰的感覺到……
踏實。
但此刻身在敵營,走為上策。我剛要抬頭說話,他沉重的身軀突然朝我壓過來。我措不及防,被他撲倒在地。側頭一看,他的臉頰貼著我,眉頭微蹙雙眸緊閉,呼吸微不可聞,竟然已經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