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華遙,對不起。」

我抬頭望著他,望著他英俊得無以倫比的臉,望著他黑如夜空的眼神。

我說不出話。

穆弦,我說不出話。

這是你第幾次對我說對不起了?

「別說對不起。」我輕輕的說,「你沒有錯。」

你從來,就沒有錯。

你是這樣純潔而偉大,我的摯愛,你很好,很好。

可你為什麼要這麼好呢?

有你的世界光芒萬丈,沒你的世界在暗黑中崩塌。

像是看懂了我的眼神,看懂了我的心意,他那澄澈的黑眸中,浮現溫柔的神色。薄紅的唇角,綻放淺淺的笑意。

我也笑了,伸手擦乾了淚。

「你答應我的事,不許反悔。」我伸手摟住他的腰,可只能輕輕的抱住。因為也許,已經抱不了多久,這令我眷戀的腰身胸懷。

他微微一怔。

我慢慢的說:「你答應過,我們一分一秒都不分開。」

穆弦,你說過,你明白。

分分秒秒,時時刻刻,生死相隨。

午夜夢迴,張開雙臂卻只能擁抱幻影,那種錐心刺骨的痛,我再也不想嘗試。

腰間驟然一緊,他那白皙冰冷的臉龐,彷彿籠上了寒氣。修長的眉眼裡,一片沉黑的驚痛。

我還笑著,淚眼朦朧。他的臉已經俯下來,唇重重的吻住我。有力的大手緊抓住我的腰,冰冷的舌頭凶狠的,不知足的在我唇舌間糾纏肆虐。

疼,穆弦,你吻的我很疼。

是因為你也難過嗎?

「沒事的……穆弦……」我輕輕拍著他的背,「我們夠了,其實夠了……」

他的手收得更緊,十指就像要扣進我的皮膚血肉裡。我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臉頰,我想不能哭啊,可越是想忍,越是淚水滾滾。轉眼間,他的唇移開,單手將我的臉重重扣在胸膛,彷彿在告訴我,讓我盡情的哭泣。

我的淚水就再也止不住,緊抱他的腰身,不管周圍誰在看,誰在等,貼緊他溫熱堅實的胸膛,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只覺得恍如隔世。

恍惚間,聽到他清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莫普,通知地面艦隊,將精神力者送到全球指定位置。」

「院長,斯坦新生機器,可以準備啟動。」

「肯亞,如果我今日身故,希望你統帥我的艦隊,輔佐父親和大哥。」

……

周圍的人聲和腳步聲,變得密集,又變得稀疏。我始終趴在他的懷抱裡,清新的,溫熱的,有力的懷抱裡,誰也不看,誰也不管。

「回去休息一會兒,好嗎?」低柔得彷彿夜風般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抬起乾澀腫痛的眼,眼睛裡已經沒有淚意。我的心,也像一汪深潭,緩緩沉寂。

「好。」我握緊他的手,笑了。可他的眼裡沒有笑意,只有深深的,純粹的烏黑。

這目光讓我的心微痛,避開他的眼神,我轉頭望去,莫林和莫普筆直的站在我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同樣枯樹般窄瘦的身材,同樣扁平的金屬頭顱,同樣沉默的紅眼睛,一時竟分不清誰是誰。

他們,也是知道未來的。

知道我和穆弦,已經沒有未來。

穆弦牽著我,走到他倆面前。他的臉淡如寒冰,只伸手,拍了拍他倆的肩膀。莫普垂下頭,沉默不語;莫林抬手摀住臉,點了點頭。

我的眼眶再次濕潤,別過頭去,望著昏暗的天。

「準備點吃的。」穆弦沉聲說。

「是。」他倆小跑著往寢宮去了,穆弦攬著我,徐徐走在他們身後。

「以後他們倆怎麼辦?」我壓低聲音問。

穆弦沉默了片刻,輕聲答道:「我可以清洗他們的記憶。」

我感覺到劇痛襲上心頭,用力咬住牙齒,才能用含糊的聲音答道:「嗯。」

***

窗外的陽光,格外的明亮。然而陣陣寒氣,卻像冰刀般往屋裡灌,刮得人又痛又清醒。

莫林莫普都躲進了廚房,我仰面躺在臥室的床上,穆弦摘下軍帽,黑髮下的容顏,俊美如雪。漂亮的黑眸,專注、安靜的望著我。

沒有任何言語,我摟住他的脖子,輕輕吻上去。他反過來扣住我的雙手,冰冷的唇舌,開始在我的臉頰、我的嘴唇,我的脖子,繾綣遊走。

「華遙……華遙……」他的嗓音是那樣沙啞、隱忍。他的每一個親吻和撫摸,是那樣虔誠而熾熱。感覺到他沉重的身軀,與我緊緊的交纏,我的每一寸皮膚,彷彿都渴求著他的觸碰。巨慟襲上心頭,這樣怎麼會夠?穆弦,我愛你,現在怎麼會夠?

「我愛你,華遙。」他輕輕的說。

我望著他宛如星辰璀璨的雙眼,心如刀絞,卻淚眼模糊的笑了。

「我也愛你,穆弦。非常非常愛你。」

心裡只有你,從來只有你。三千萬年以前,三千萬年以後。

從沒覺得,時間過得這麼快。彷彿剛與他悄聲廝磨了一小會兒,莫林已經來敲門:「指揮官,小姐,新生計劃會在40分鐘後啟動,可以用餐了。」

最後的,一頓飯嗎?

他臉上露出淺淺的笑,替我整理好凌亂的衣服,彎腰將我從床上抱起來。我仍由他抱著走出房間,走到餐廳。

莫林莫普矗立在桌旁,穆弦將我放在椅子上,緊挨著我坐下。

「吃飯。」他柔聲說,「才有力氣。」

我點點頭,茫茫然舉目望去,滿桌都是我喜愛的菜色。可是身體裡彷彿已經灌滿酸澀的淚水,哪裡有半點胃口。

可是他說得對,一會兒我們就要釋放全部精神力,拯救這顆星球。必須吃啊。

我端起碗,慢慢的吃著。嘴裡是苦的,胃裡是痛的。吃了一半碗飯,幾口菜,再難下嚥。穆弦卻是平靜了吃了平時的飯量,親手盛了碗湯給我。我勉強喝了幾口,搖了搖頭。他也放下了碗筷。

這時,門鈴響了。

塔瑞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親自來了。

「諾爾,好了嗎?」他溫和的問。

「可以了。」穆弦的臉色已經恢復平日的清冷,站起來,接過莫普手中的軍帽和手套,整齊戴好。

我也站起來。

悲傷徹底壓抑,我平靜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他戴著白手套的手,修長而乾淨,垂落在身側,我剛想伸手握住,就看到他轉頭,修長而烏黑的眉頭下,那幽寒的眼眸,深深凝視著我。

「莫林。」他沉聲開口,那聲音竟然冷酷而平靜,「帶她回房間。」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響,想要握住他的手一抖,竟然抓了個空。

他說什麼?不是說好了,我跟他一起嗎?我可以幫他的啊!

「穆弦你……」剛說了幾個字,就感覺到濃重的困意襲上頭顱,眼前的一切瞬間變得模糊。

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飯菜裡有藥物?!他想、他想……

我的世界天旋地轉。

他沉默的容顏,凝滯的眼神,明明近在咫尺,卻變得遙不可及。我的眼前陣陣發黑,意識已經開始淪陷。

不要啊!不要啊!

穆弦,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還是不懂呢?

不要離開我!

迷迷糊糊間,我感覺到自己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身子一輕,已經被他抱起。他的容顏遠遠近近,模糊不清。像是被光暈籠罩著,又像是抱著我走在黑暗裡。

可是穆弦,你怎麼能這樣?

難道直到死,你都這麼固執,你都不懂,我要什麼嗎?

「我懂。」

依稀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很沙啞,也很溫和。

抱歉,華遙。我捨不得。

無論如何,捨不得你死。

如果歷史上我注定要死,如果我一己之力曾經成功,你不要來,不必來。

身為男人,身為軍人,我也不允許自己,在心愛的女人面前死去。

聽話,睡一覺。醒來之後,莫林會送你回地球。他會徹底洗去你的記憶,回到你的外婆身邊,回到你的生活中,回到和平的、遙遠的地球。

而我無論是死去,還是繼續在毓裡沉淪三千萬年,都不會忘了你。

我的妻子,我的華遙。

……

我終於陷入了深深深深的黑暗。

沒有光,也沒有任何聲音。只有我站在一片茫茫的黑暗裡,失聲痛哭。

穆弦,你聽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我一個人站在這裡,掩面痛哭。

是我蠢了,是我傻了。我忘了你有多溫柔,就有多冷酷。冷酷到可以自己一個人去死,冷酷到可以抹去我記憶中的一切。可你知不知道,那等同於抹去我的生命?

不要讓我忘了你,不要讓我活得懵懂而快樂,就像從沒愛過你。我答應你不死,答應你活著。至少讓我可以思念你啊!

……

渾渾噩噩,痛入血骨。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喚:「小姐、小姐……」

我猛的睜開眼,一室明亮,熟悉的房間。莫林趴在床邊,紅眼呆滯。

腦袋還很沉,我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一把抓住莫林的胳膊,絲絲喘著說:「穆弦呢?他人呢?不要清除我的記憶!不要!」

話音剛落,白色的精神力光芒從我全身爆出,瞬間膨脹成一個渾圓的光球。我一下子從床上飄起來,喘著粗氣,驚惶的看著莫林。

「不、不!」莫林連聲說,「我不會!小姐,我當然不會!小姐,快去毓山,莫普剛剛走了我才敢喚醒你。指揮官已經離開一個小時了。我、我……小姐,我違抗了指揮官的命令,我不知道叫醒你是對是錯,我……對不起、對不起!」

我淚流滿面的搖頭:「謝謝你……謝謝你莫林,你做得對……」話沒說完,我的身體已經往前疾速衝去!

「小姐!」莫林在身後失聲驚呼,我聽見破碎的巨響,是我破窗而出,尖利的玻璃稜角劃過我的精神力光球,泯滅成灰燼。

天灰,地闊。

我眼睛裡什麼都沒有,只有遙遙的前方,一條藍色的光柱,就像光輝的璧玉,頂天立地,直入雲霄。在它的光芒下,大地變得昏暗,天空變得蒼茫,我週遭的綠樹、宮殿、湖水灰白如廢墟。

他在那裡。穆弦就在那裡。

我抬手摀住了嘴,喉嚨已經乾涸,淚水卻像流不盡。身體周圍的白光從未如此刺亮,亮得發燙,刺痛我的皮膚血肉。

週遭的一切浮光掠影般向後飛逝,樹木在我面前彎曲折斷,湖水在我腳下沸騰分開,宮殿在我面前轟然坍塌。

我流著淚向前,一路向前。

近了,越來越近了。我看到了毓山,看到了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驚恐或痛惜的容顏。最後我看到了他。

毓山頂上,光柱之中。他與肯亞並肩而立。藍色的光網在他們頭頂交織照耀,潔白的毓山在他們腳下暗流湧動。而他就像一尊光輝奪目的雕像,靜靜的、巍峨的矗立。他的表情是那樣沉靜而莊嚴,幽深的黑眸,注視著遙遠的天空,不知是沉睡,還是死去。

歷史重演的一幕,令我魂飛魄散的一幕。

「穆弦……穆弦……」我的聲音顫抖而沙啞。

一片驚呼聲中,我已經落在毓山頂上,落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

就在這時,一聲淒厲的慘叫響徹雲霄。眼前的光柱,頭頂的光網,彷彿都隨之一顫。是穆弦身旁的肯亞。

他佝僂著背,咬緊牙關,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他不行了。

可他猙獰著面目,立刻重新站直,眼神又狠又倔。但他看起來又如此痛苦,彷彿下一秒就會倒下。而他身旁的穆弦,面目依舊沐浴在光輝中,恍然未覺。未覺肯亞的即將崩潰,未覺我的靠近。

這是……汽化死亡的前兆!

我只覺得痛不欲生,張開雙臂,撲向穆弦。

白色光芒,生生切入藍色光柱,我清晰的感覺到光柱裡流動的強大能量,它們就像一道道鋒利的刀刃,從四面八方插入我的全身……

好痛,穆弦,好痛。

可你,是不是更痛?

這個念頭衝進腦海,我身遭的白光陡然大亮,瞬間將藍光切斷……

「啊……」我的喉嚨裡,還是發出近乎撕裂的痛呼。

可我抱住了他,終於抱住了他。

時間彷彿在這一剎那停滯。

站在我們左側的肯亞,面容忽然扭曲得像個鬼怪。他的身體裡就像充進了膨脹的氣體,「彭」一聲輕響,我看到他的軀幹、四肢、頭顱爆裂成血肉碎末,灑滿天空,灑滿毓山頂,泯滅於我和穆弦身旁的光柱裡。

許多人爬上了毓山頂,許多人捂著臉痛哭,他們跪在肯亞爆裂死去的地方,痛不欲生。

而我惶然四顧,卻彷彿醍醐灌頂般了悟——是的,會死,都會死,誰站在這裡,都會死。

因為這一次的災難,比上一次更強烈,更急速。需要轉動地核的能量也更大。一個穆弦不夠。加上肯亞,也許也不夠。

那麼加上我呢?

加上我的命,夠不夠?

我是這樣愛你。所以你的種族,你的祖國。你愛的,你守護的,我同樣願意為之粉身碎骨。

白色光芒,緩緩的與藍光重疊融合。

這場景似曾相識,我什麼時候看到過?

是前生。

扭曲的空間,瘋狂的怪獸。藍色光芒劈開無窮的虛無,白色光芒與它緊緊相擁。

原來上一世,我們就一起戰鬥過。

那這一次呢?

源源不斷的能量柱,像萬噸重錘,擊打著我的頭頂。只一秒鐘,我就差點狼狽倒地。可是穆弦,我怎麼能倒地?原來你站在這裡,承受著這樣的痛苦。

我像你一樣屹立著,任由流動的能量,像無數把尖刀,剮過我的全身血肉……

朦朧的光柱之外,所有人的表情彷彿都凝滯了,他們靜靜的望著我們。莫林,莫普。還有易浦城,塔瑞……不,不必悲傷,這就是我和他要的。

就在這時,眼前寬闊的肩背忽然一動。

他緩緩轉頭。

我的身軀已經痛得麻木,可滿滿的喜悅,悲痛的喜悅,卻像潮水瞬間沒過心頭。

他活著。

緩緩側轉的英俊臉龐,在藍光中顯得朦朧,可黑眸中彷彿綴滿寒冰,覆蓋住深深的驚痛。

我卻忍不住對他笑了。

不,穆弦,不要驚訝難過。

曾經我站在這裡抱緊你,卻束手無策。如果歷史真的無法改變,我又怎麼會沒有防備?

我早就以時光族的名義,讓易浦城給了我一道秘密手令。莫林去科學院,就是執行了這道命令——斯坦新生機器的頻率和磁場已經修改,終於可以同時容納我和你。

像是看穿了我所有的心思,他眼中的寒冰,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暗沉而灼烈的……愛意。

他轉過頭,背對著我。一雙冰冷的大手,卻覆在我環著他的手背上。

「抱緊我。」他輕聲說。

「嗯。」我把臉重重埋在他的背上。

我們,怎麼會分開呢?

……

時間過得好慢。

刀割的痛苦,凌遲著全身。可有他的懷抱,一切又變得無關緊要。

我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只是頭頂遙遠的藍網,似乎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亮。而那泛著螢白的藍光,開始像火苗一樣,灼燙我的十指。

然後是胳膊、肩膀、身體、臉龐……

我想跟他說話,可是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甚至移動不了半點。

全身的肌肉,像是已經僵硬。我彷彿看到藍光中自己的側影,安靜的容顏,黑色沉寂的雙眼,彷彿沉睡,又彷彿已經死去。

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

我正在死去。

而他恍然未覺。因為他沙啞的嗓音響起:「華遙,我們……成功了。」

成功了嗎?

恍惚間,我彷彿感覺到腳下的大地似乎在震動,而光柱之外,許多模糊的臉龐,欣喜若狂。

我們,已經轉動了地核嗎?

「華遙,到我面前來。」他輕輕的說。

我怔怔的望著他。對不起,穆弦,我動不動,我動不了。

「我動不了。」他的聲音有點乾澀,「過來,讓我抱著你,華遙。」

可我沒辦法回答他,甚至沒辦法流淚。我只能安靜的望著他。

像是察覺了什麼,他的背彷彿瞬間僵直。

「……華遙?」他緩緩的,顫抖的輕喚。

我在他身後,心肝俱裂,靜默如柱。

回答他的,只有無聲的能量流動,貫穿我們的軀體,覆滅所有聲息。

閃耀的藍色光芒覆蓋天空,大地如車輪平穩向前,無數人在歡呼,也有無數人在哭泣。我看著莫林莫普悲痛欲絕的朝光柱撲過來,瞬間被藍光撞擊到毓山之下;我看到易浦城冷著臉抽出侍衛的配槍,朝光柱連開數槍,然後丟在地上,墨黑的眼眸似有淚光;最後,我看到毓山下的人群,一片片的跪倒,黑壓壓的蔓延得很遠很遠……

我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像在做夢,像是身處幻境,又像已經死去……

「啊——」

一聲嘶嚎。

一聲無比淒厲、粗啞的嚎叫,彷彿野獸最哀痛的嘶鳴,生生響徹雲霄。我混沌的意識,彷彿也被這聲音從暗黑的泥潭拉了出來,瞬間心神一顫,竟又有了片刻的清明。

是穆弦,竟然是穆弦。他竟然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我惶惶然望去,就見他緩緩的抬頭,一行清晰的淚光,順著那蒼白清俊的臉頰淌了下來。空洞的黑眸,寫滿生生的痛楚。

「華遙——華遙——」俊容瞬間緊繃扭曲,黑眸中戾氣籠罩。他高聲呼喊著我的名字,聲聲撕心裂肺,哀慟入骨。

「華遙——華遙!」那聲音似哭非哭,似人似獸,連綿不絕,憤怒癲狂。

能量柱似乎都為之一滯,頭頂的藍網,竟像微微顫動著。

我只覺得生不如死。

穆弦,我的傻穆弦。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呼喊我的名字?是捨不得我死嗎?

我的溫柔的、癡狂的穆弦啊!

你怎麼可以,那樣痛呢?

不要痛啊!

「啊!」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跟他同樣嘶啞如獸的哀嚎,像是從胸腔深處爆發出來,響徹雲霄!

週身的白光陡然大作,毓山頂上亮如白晝。而他已經微闔的雙眼猛然睜開,緩緩轉頭,飽含淚水的黑眸死死的盯著我。

「華遙!」

藍色光柱,伴隨他的呼喊,突然璀璨如超新星的爆發,整個天空被映成幽藍顏色。

他緩緩的轉身,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我知道,他也一定知道,這是我們倆最後的精神力,最後的光芒。

最後的爆發,只為一起死去。

「我會永遠守護你。」

「嗯,我也是。」

……

意識再次迷失,週遭的一切遙不可及。唯有他的胸膛,唯有藍白光芒,在我們身旁,以從未有過的熾亮,從未有過的親密姿態,交融、匯合著……

越來越亮,越來越熱。

我從未感覺到自己的精神力,像此刻這樣熾烈,強盛。

原來我可以這麼強,這麼強烈的光芒。

光芒。

白色皎潔的光芒,驟然照亮我已然灰暗的視野。就像是從離我很近的地方射出來。

那光芒實在太亮,亮得發燙。完全不同與我的精神力,亮得我重新睜開了眼,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我瞬間回神。

那是……

毓心。

雪亮發光的晶片,正緩緩從穆弦的軍裝口袋中升起,懸浮到我倆中間,就像一顆星辰,墜落人間。

穆弦也睜開了眼,我們倆依舊動不了,只能沉默的看著這奇異的景象。

接下來的一切,完全發生在一瞬間。

圍繞在我們身體周圍的藍白交織的光芒,瞬間變幻收攏,就像被毓心吸了進去。而後一道純白的光芒,從毓心中射了出來,直入天空。那光芒從窄變寬,純潔而渾厚,直破天際。在那光芒裡,我竟然看到了大氣層外的宇宙,看到了茫茫星空,看到了恢弘的年華柱。

然後我看到了一道裂縫,雪白、狹長,裡面盈盈如水,正是我熟悉的時光裂縫。

怎麼會這樣?

這一幕如此奇異,穆弦緊蹙眉頭,我擯住呼吸。可光柱外的人們,依舊一副哀痛神色,彷彿完全沒有察覺。

突然間,那時光裂縫像是撕裂般爆開,白色光芒瞬間覆蓋整個天空。

然後,我看到大地上,天空中,許多遠遠近近的白色亮點,密密麻麻彷彿燈光點綴,卻又顯得渾然一體。

「是毓的能量。」穆弦眸色微變,「整個宇宙的毓的能量在波動。」

我的心陡然一震,看向懸浮在我倆額間的晶片。

所以……它叫毓心?

就在這時,更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我看到了空間的延展。

白色的時光裂縫中,藍色光芒陡然生出。一顆顆星球,自藍光中生出;一片片星河,逐漸浮現;我甚至看到了每一顆星球上的綠樹、雲層、流水,一寸一寸的從無到有。

這一幕實在太神奇,那時光裂縫中,竟像有另一個世界,正在出現。

或者說,正在誕生。

突然間,我腦海中冒出了一句話。

那是易浦城曾經低沉的嗓音:「黑色漩渦吞噬光年,時光之主,於空間之心中再生。」

時光,於空間之心中再生?

來不及細想了。

因為恐怖的一幕發生了。

我看到自己放在穆弦胸口的手,正在一寸寸消失,可我竟然完全沒有知覺。然後,看到他的肩膀,同時泯滅在光柱裡。我駭然抬頭望著他,而他也沒有再看毓心的奇景,只低著頭,平靜的,溫和的望著我。

我的心忽然就平靜下來。

他低頭,吻住了我。冰冷的舌頭,冷酷而繾綣,就像要一寸寸將我永遠吞噬。

是的,死得其所。

……

我們吻了好久。

我想我們應該已經消失了,汽化了。因為我已經感覺不到能量柱的壓迫,感覺不到軀體的疼痛。也聽不到周圍人的痛苦,感覺不到大地的震動。

周圍這樣安靜,沉寂,彷彿一潭死水。

可為什麼,我還能感覺到他禁錮著我的雙手,感覺到他冰冷的懷抱,感覺到他的唇舌,近乎瘋狂的在我嘴唇肆虐著?

我緩緩的睜開眼。

眼前是一雙烏黑俊秀的眼睛,澄澈如星光輝映。溫熱的氣息,輕輕噴在我的臉頰上。

我們沒死?!

穆弦鬆開我,抬起頭,但依然摟緊我的腰。俊容也閃過震驚和喜悅,我倆同時舉目四顧。

這是……

虛空?

我們倆懸浮在一片黑暗中。那黑暗無邊無際,除了我們倆,什麼也沒有。

「我們到底是死了?還是在毓裡?」我小聲問。可巨大的驚喜,已經抑制不住的湧上心頭——是死是活有什麼關係?我竟然能感覺到他,能看到他,就算做鬼魂,我也心甘情願!

他目光清寒的環顧一周,回到我身上,竟然緩緩浮現笑意。

「不知道。」

我一愣,也不由自主笑了。再次用力的抱緊他,他也沉默的抱住我,輕輕的吻著我的臉頰和耳朵。我的眼睛已經哭得腫痛,全身也沒有半點力氣。

大難不死實在讓人悲喜交加,難以言喻。我熱烈的回吻著他,就這麼站在這裡,互相凝視一輩子,也是上天的恩賜和奇跡。

忽然間,視野中彷彿有光影一閃而過,黑暗的虛無突然就亮了起來。他擁著我,抬頭望去。

我看呆了。

我看到了宇宙歲月的流逝。

茫然望去,只看到無數道白色的光影,彷彿流動的河水,從我們身遭淌過。你不知道它們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可我明明站在這裡,站在穆弦的懷抱裡,卻又像站到了那些光影中。

那不是光影。我身在其中,看得緩慢而清晰。

那是宇宙無盡的光陰。

我看到了宛如核彈的爆炸膨脹,宇宙的誕生。也看到恆星的形成,行星的凝聚。然後是行星表面上,氣體逐漸變幻,綠草滋生,水中繁衍出孤獨的遠祖生物。

然後是直立的人類。

然後是星球的發展,文明的數代建立和毀滅,機器人出現,獸人的鳴叫,周而復轉。太空堡壘、時光穿梭,宇宙明明滅滅。

後來就有了黑洞,巨大的黑洞,吞噬掉大半個宇宙。萬生淪喪,宇宙走向灰暗。

然後,我看到兩個陌生的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男人跪倒在某顆星球表面的一座……毓山前。藍色的光芒從他身體裡射出,女人沉浸在白色的光芒中——那女人是時光族!男人有精神力!

然後毓山中升出了白色的亮片,光芒四射的毓心。

奇異的一幕發生了。剛剛發生在我和穆弦面前的事,重新發生了——時光裂縫被打開,浮現另一個宇宙和世界的影子。然後那對男女站在黑暗裡,看著……光年的流失。忽然間,黑暗被撕開了一條口子,他倆直直下墜。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墜入了……

一個星球的表面。

繁星如晝,星雲飄渺。

他們頭頂,是一片新生的宇宙。

他倆站立了很久,就走入了茂密的樹林裡,身影就此消失不見。

而後,這個宇宙又在我們面前,從新生,走向繁榮。跨越億萬年之後,黑洞誕生,再次走向滅亡……又有一對陌生的男女,打開了時光裂縫,延展出新的宇宙和空間……

如此週而復始,生生死死。

我和穆弦執手站在黑暗裡,站在光年的歲月裡,不知道看了多少世,看了多久。

我的心情,變得鄭重而平靜。

我想我明白了,明白了宇宙的年輪,明白了生死的意義。

黑色漩渦吞噬光年,時光之主,於空間之心中再生。

一個宇宙的覆滅,是不是代表著新宇宙的繁衍誕生?

「時光是你,空間是我。毓心,催動整個宇宙的毓,提供能量。」穆弦低沉的嗓音,響在耳際。

我悚然一驚,空間……是他?

是了,他的精神力,可以再造一個空間。

時間,加上空間和能量……新的宇宙?

個中道理,只令我懵懂,難以深究。

可一切在冥冥中,是否早已注定?

最後一世,我居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容。

我失聲道:「原來是他。」

穆弦盯著那人在光影中悲痛欲絕的容顏,緩緩答道:「是他。除了精神力,只有機器人可以製造空間。」

「可他為什麼……」

「也許時間太久,他忘了。」穆弦輕聲說,「機器人是不死的。」

我默然不語。

周圍的光影,緩緩消逝,我的意識再次模糊,抱緊穆弦,只能感覺到我們的身體,開始緩緩下墜。

「穆弦,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嗎?」我輕聲問。

「嗯。」他柔聲答道,「我們去新的宇宙。」

……

我似乎睡了很久,又沉又甜。

然後我就感覺到陽光照在自己臉上,很暖,很熱,還有青草乾燥的氣息。

我睜開眼,就看到碧藍的天空上,恆星綴在半空,溫和照耀。我身下是一片翠綠的草地,遠方是群山和湖泊,優美如畫。

穆弦就躺在我身旁。白色軍裝上還有灰黑的痕跡,帽子歪向一旁。俊臉在陽光下白皙如玉。

像是感覺到我的動靜,烏黑的眉頭輕輕蹙起,他睜開了眼。

那雙眼,幽黑明亮如繁星。

我倆互相凝視著,同時笑了。他牽著我的手站起來,我這才發覺,我們身後就是一片潔白的毓山,竟然跟斯坦皇宮的毓山形狀一模一樣。

所以,我們站在這個宇宙的斯坦星上嗎?

「穆弦,我們所在的,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擬的世界?」我忽然就冒出了這個疑問。

他拉起我的手,送到唇邊輕輕一吻,神色平靜:「上一個宇宙,是真實,還是虛擬的世界?」

我一怔,釋然的笑了。

他也微笑著,拉著我的手往前走。翠綠的山坡像絲絨地毯,群山還很遠很遠。天地間彷彿只有我們兩個人。

「去哪裡?」我連忙問。

「不知道。」俊臉始終噙著笑。

「你說,這個宇宙還有其他人嗎?」

「也許。」

「在那個宇宙,我們是不是死了。」

「應該是。」

我腳步一滯:「那我們,永遠也見不到莫林莫普,還有其他人了?」

他也停步,側眸看著我。靜默片刻,黑寶石般的雙眼,泛動著溫柔的光芒:「華遙,我們在兩個不同的宇宙,也許永遠不能再見面。但我們會跟他們同步活著。」

淡淡的悲傷湧上心頭,我緩緩點頭。

「別難過,這個宇宙上,也許也有一個莫林,一個莫普。」

我一下子怔住了:「真的?」

他的眼中泛起深深的笑意:「你可以去找找看。」

我含著淚笑了。

他低頭,深深吻下來。我抱著他的肩膀,越過他的臉頰,望著澄澈的天空。

姐姐,王,卓午,但安,我做到了。原來拯救宇宙的方法,是另一個新生。

莫林,莫普,外婆,還有易浦城,希望你們在另一個世界,平安的生活下去。

而我們……

我看著他清冷如玉的容顏。

這個世界也許還有其他人,也許只有我們倆孤獨的生存。可我已經滿足。

從開始到結束,我們終於沒有分開。

「走吧。」他鬆開我,繼續往前走。

我抱著他的胳膊,望著面前遙遙的大地。

這個宇宙,還會有什麼,等著我們呢?

《獨家佔有》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