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天氣持續了差不多一週,下午的時候,天空好像被捅破了一般下起了瓢潑大雨,整個城市霧濛濛的,在雨中散發著舒爽的涼意。而這天正好是星期五,艾景初有門診,大概要到五點半至六點才會下班。為了避免遇見雨中大塞車,她提前了一個小時出門去接他。
本來除了那一次以外,她再也沒有如傳聞那般去接過他。
但是經晚上要請吳晚霞和李主任他們吃飯,所以才約好一起過去。
她的手機沒有開藍牙,也並未和他的車載電話綁定。手機響起來時,曾鯉正開著車在主幹道上,全程否是監控探頭,她怕被逮到扣分,也不敢接,摸出來看了看,號碼很陌生,鈴聲響了很久,她最後將車靠邊停下,才接通了電話。
「喂--」她說。
「小魚。」對方說。
那個聲音一出現,她幾乎忘記了呼吸,這世界只有一個人會用這樣的語氣如此叫她。「小魚」和「小於」,走在路上,有人叫的時候,他們兩個人會同時回頭。
「嗯。」她說。
「我回來了,有沒有空見面?」余易問。
「嗯。」
「年初我回來了一次,給你打電話,結果一直沒通,我還以為你換號碼了。」他說,「所以我想要是再打不通,就只有問三表嫂了。」
「我一直沒有換過。」余易的三表嫂就是曾媽媽,全家人並未因為兩口子離婚而該國稱呼,但曾媽媽有多厭惡余易那是可想而知之的。
「小魚,」余易停了下,「我聯繫你,惹你不高興了?」
「沒有啊。」
「我就只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你晚上有沒有空?」
「晚上我有個飯局,早約好的,晚一點可以嗎?」曾鯉問。
「沒問題。」余易笑著答。
約好時間和地點後,掛了電話。曾鯉將手機扔在旁邊的副駕駛位上,看著屏幕由亮轉暗,最後變成漆黑一片後,她將頭埋在了方向盤上。
他們有多久沒見過了?
那個分手電話之後,一開始是她不敢見他,後來漸漸地他就真的很少回國了。過了幾年,大概他覺得彼此心都應該撫平了,才偶爾在郵件裡發一些節日問候。她有時候會回,有時候不回。
他們一直沒有再見過對方。
可是曾媽媽卻從未放棄過從親戚那裡打聽任何可以打擊曾鯉的消息,例如余易已經辦了移民,例如他又有女朋友,例如他開始談婚論嫁了,例如他又分手了,例如他換了個更引人羨慕的工作……
他活得如此精彩,而她,卻灰白一片。
有一次他在郵件裡問她:「我們可不可以回到從前?」
若是別人或許會誤會這句話,曾鯉卻沒有。她知道他的從前是很遠很遠的從前,那個最初的時候,荳蔻年華的小女孩,和長她五六歲的小表叔。
篤篤的敲擊聲迫使曾鯉將頭從方向盤上抬起來。
一位戴著白色大簷帽的交警站在駕駛室外面敲著車窗玻璃,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已經停了,交警的藏青色雨衣也脫了下來,露出裡面淺藍色的短袖制服。
曾鯉將車窗按下來。
「姑娘,你停這裡好久了,這是非機動車道,不能停車的。」
警察叔叔側頭看了看曾鯉,又問:「是身體不舒服嗎?」
曾鯉搖頭,道著歉,將車開走。
艾景初下了班,卻不見曾鯉來。他們在她出門前還通過電話,如果不塞車的話,早該到了。他看來下時間,站在門診大廳的屋簷下。大雨停了好一會兒了,地上晶石積水。那些積水原本是清澈的,隨著踩踏的腳步逐漸增加也變得越來越渾濁。
他發現曾鯉開車的時候不習慣接電話,每每手機響起來總會手忙腳亂,所以他沒有催她,只是靜靜地等了一會兒。
可是,這一會兒的時間延長成良久之後,他開始有些擔心了,最後終於撥了曾鯉的號碼。
「我快到了。」她接起來就是這四個字。
「好,我在樓下等你。」
過了十來分鐘,他看到了曾鯉的車。
去酒店的路上,曾鯉一直沒說話,她以前吃到一會兒都會解釋老半天,今天卻一言不發。艾景初感到她的異樣,忍不住輕聲問她:「你怎麼了?心情不好?」
她默然不語。
他叫了她一聲:「曾鯉。」
「啊?」她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迅速轉頭看前方道路,「什麼?」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注意旁人在說什麼。
艾景初打開了收音機,將臉轉向側窗,隨後淡淡地說:「沒什麼,認真開車。」他忙了一天有些乏,嗓子也不舒服,乾脆閉上眼睛休息了會兒。
接著,兩個人一路沉默。
到了目的地,同事們還沒有到。她中午和艾景初來過一次,已經選好了包房,還敲定了菜單。
等了半響,客人們陸陸續續地來了,他們訂的是二十多人的大桌子,不一會兒坐得整整齊齊,領導還沒到,大家比較隨意。
吳晚霞吵著說:「曾鯉,怎麼著也該正式介紹下吧?」
「就是。」大家附和。
曾鯉瞥了艾景初一眼,他也正在看她。她指著同時,挨個將名字告訴艾景初,說完之後,頓了下,又指著艾景初說:「愛靜好處,他是A大的老師。」
「我們誰不知道他是A大的老師?還要你說?」吳晚霞笑出聲來。
曾鯉窘極了,艾景初正要替她解圍時,李主任一家人剛好被服務員帶了進來,打斷大家的吵鬧。
李太太一進門看到艾景初,就滿臉笑意,「艾教授,又見面了。」
曾鯉和艾景初同時起身招呼李主任夫妻倆入座。
這下,剛好坐齊了,服務員去廚房傳菜。
曾鯉不太會而喝酒,於是陪酒的任務全部落到了艾景初一人身上,恰恰李主任、吳晚霞還有幾個男同事都是喝酒高手。若只是別人請客自己赴宴,遇見勸酒還可以找些理由推辭,可是身份反過來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艾景初雖然不善應酬,但這些道理他倒是清楚。
他是第一次以男友的身份見曾鯉的這些同事,又是替曾鯉做東的答謝宴,大家自然少不了為難他。
曾鯉腦子裡想著別的事,原本只是心不在焉地應酬著,可是看到艾景初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也不禁擔心起來。
他的座位挨著她,時不時兩個人的胳膊會碰在一起,他喝了酒之後,雖不上臉,但是皮膚的溫度卻燙的嚇人。
飯桌上有一道菜是服務員極力推薦的,是把花生搗成醬,然後喝切成絲的白菜一起煮湯,很奇怪的吃法,味道卻真的不錯。
艾景初沒有巧舌如簧的本事,曾鯉同樣不善言辭,都不知道怎麼把握大家的話題,幸好一個李太太、一個吳晚霞都是說話的高手,一會兒關心下曾鯉的傷勢,一會兒評價下當前的時事新聞,一會兒說些明星八卦,一會兒聊聊艾景初的醫院,沒過片刻有聊到曾鯉的傷口上,無不誇A大醫生手藝好,所以飯局的氣氛一直不錯。
席間也有人敬曾鯉的酒,都被艾景初檔了下來。他本來嗓子狀態就不好,白酒傷喉,聲音更加嘶啞了。李太太心細,以為艾景初是感冒了,便關心了他幾句,他沒有解釋,就當是自己真感冒了。
李太太埋怨李主任,「你們一幫人欺負人家小艾一個,還公不公平了?」
李主任懼內是人盡皆知的,哈哈哈地笑著附和,「是不公平,不公平。」
李太太又說:「來日方長嘛,一會兒也別去唱歌了,等小艾身體好了再去。」本來吃飯後安排大家去K歌的,幸虧李太太一席話解了圍,大家才及時打住。
她不知道艾景初喝了多少,也不知道他能喝多少,見他飯後仍能思路清晰地送走客人,曾鯉才稍稍鬆了口氣。
「沒事吧?」回到車上,她問他。
「沒事,睡一會兒就好了。」他答。
「要不要吃點解酒的?」她忍不住又問。
「不用。」
「心裡難受嗎?」
「嗯。」他閉著眼睛答。
聽見這個字,她的心又揪了起來,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看是不是還是那樣燙。卻不想,指尖剛碰到他的皮膚,就被他捉住。他將她的指尖攏在掌中,擱在嘴邊輕輕的吻了一下。這舉動要是放在他清醒的時候,絕對做不出來。
曾鯉紅著臉將自己的手抽開。
「要不要喝水?」她又問。
她想起他上回喝了酒,自己送他回家的路上,他也是這般。
他自己有自覺似的開口又說:「你不用理我,我喝了酒會很多話,就讓我一個人自言自語吧。」
「那我送你回家吧。」
「不要。」他說。
「你要去哪兒?」她問。
「我有話跟你說。」
「你不是不要我理你嗎?」
「你為什麼不理我?」他問。
「是你叫我不理你的。」她哭笑不得。
「曾鯉,」他說,「我不吃花生你剛才為什麼要給我吃花生?」
他這一問她才想起,剛才那道白菜花生醬,他確實一口也沒吃,虧她當時還替他盛了一碗放在眼前。
「我又不知道。」她解釋。
「還有,剛才你不理我。」
問題又繞回原點了,曾鯉覺得好笑,只得重複說:「是你叫我不理你的。」原來,他嘮叨的樣子居然是這樣的。
只聽他喃喃道:「你來得那麼遲,一路上也不和我說話,我問你,你還不理我。」
她愣了一下,聽完了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突然,她猛地想起了余易。
她心心唸唸的事情,居然在看到他被人灌酒後,忘得一乾二淨,她看了下時間,快九點了。
可是,艾景初怎麼辦?
「哎--」她叫他。
「再叫我『哎』,我要生氣了。」他說。
「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她問。
這一回他沒有繼續和她搭腔,腦袋靠在頭枕上,眼睛依舊閉著,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做了個「噓」的手勢。
她只得噤聲。
幾乎就是幾秒鐘的時間,他的受一放下去,人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