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港灣

  根管銼斷裂在根管裡,這種幾率其實很小。但只要碰上根管銼老舊,根管尖端疏通有障礙,加上操作失誤,發生的幾率還是非常高的。

  而念想對這個醫療事故的解決方法,暫時只有留存在大腦裡的理論知識……

  是的,只有理論。

  照歐陽說的,能處理這些疑難雜症的,那都是大師級別的人物。而口腔科慣常拿手術刀的徐潤清,無疑就是這其中之一。

  徐潤清戴上手套和口罩,拉開牙椅在牙科椅側坐下來。

  頭頂的燈光有些炫目,他偏頭看了眼,細心地微微拉遠了一些。等待麻醉生效的過程中,他往工作台邊移了一下位置,打開片子,又專注地看了好久。

  就這麼安靜地又等了幾分鐘,這才滑到牙科椅旁,看了眼躺在上面面色有些蒼白,顯然非常緊張的女孩:「不用擔心,很快就能結束,打了麻醉不會很疼。」

  說著,他從托盤上拿過鑷子,示意她張開嘴,然後用鑷子碰了碰手術區內的牙齦,低聲和患者確認:「有沒有疼痛的感覺?」

  鄭蓉蓉搖搖頭,因為嘴裡含著棉花,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含糊不清:「嘴巴麻掉了……」

  確認麻醉已經生效後,徐潤清用鑷子夾開手術區周圍墊著的已經濕潤的棉花,換上了乾淨的乾棉花墊在手術區的周圍。

  「如果過程中你有些不舒服或者是覺得疼了,可以舉手告訴我。」說完,他微微斂眉,似乎是在細細地思索著,嚴格認真地關注著鄭蓉蓉的口腔情況。

  他的手法精準又快速,幾乎沒有猶豫的,就照著預先考慮好的位置切開黏膜暴露牙槽骨。

  念想就站在他身旁,看的很是仔細。切口位於頰側附著著牙齦,依照齦緣的形態切成了扇貝形。並不破壞邊緣齦和牙齦的附著,也容易翻起和切開,手術視野清晰。

  徐潤清在這裡並沒有花費太多的功夫。

  他回頭看了眼x光片,眼神深邃又清幽,那一截露在口罩外面的鼻樑正好被燈影打上光,讓他清俊的側臉更貼了幾分冷漠和疏離,看上去冷靜又精英十足。

  骨膜分離器尋著切口進入,翻起黏膜骨膜瓣,翻開後用齦瓣牽引器牽起黏膜骨膜瓣。

  由於骨質完整,先要確定根尖位置再依照根尖位置去骨開窗,建立了進入根尖和病變組織的通路。

  而這一步驟,徐潤清的速度緩慢,認真又專注,每一個動作,細微又精準。

  此刻暴露了根尖位置,接下來便是徐潤清用刮治器去除根尖區域的所有病變組織和異物。因為這一處有重要的神經和血管,在精準度的要求上可謂是非常的高。

  因為患者的根尖病變嚴重,刮除病變組織的整個過程……有些慘不忍睹。

  鄭蓉蓉的母親已經別過臉去,眉頭皺得緊緊的,明顯是在壓制著怒氣。

  病變組織從骨腔全部脫離後,念想立刻遞了組織鉗給他。清理完畢,很快就找到斷裂在根管裡的根管銼的位置。

  切除根尖,取出斷裂的根管銼,根管倒充,封閉暴露於根尖周組織的根管系統。

  用生理鹽水對手術區進行沖洗,再用組織鉗將瓣復位。

  進行到這裡,念想又帶著鄭蓉蓉下樓拍片確認,確認斷裂的根管銼已經取出,並且沒有留存任何異物後。

  徐潤清縫合傷口,壓了壓棉花,止住血,再取出。

  一直看得目不轉睛的念想似乎這個時候才回過神來,如果不是在目前這種有些意外糟糕的情況下,她簡直像是看了一場很完美精巧的藝術表演。

  那修長白皙的手,是天生適合拿起手術刀的。

  徐潤清摘下口罩,垂眸看著一臉如釋重負,還有些發抖的女孩,輕聲問:「還好嗎?」

  鄭蓉蓉點點頭,眼睛卻突然濕潤,因為疼痛緊閉著嘴不說話。

  念想扶著她做起來,難免有些歉疚,畢竟是因為她才多受了這麼些罪……

  徐潤清褪下手套去洗手,洗完手,向鄭蓉蓉的母親交代醫囑,病囑咐下個星期要過來複診拆線。

  鄭蓉蓉被她媽媽扶著,臉上蒼白,雙眼因為剛剛哭過的原因濕潤得漾著水光。

  大約是又心疼閨女了,鄭媽媽的脾氣頓時又上來了:「你看看你們醫院幹得好事,我只是來補個牙,結果整個牙齒都給我切開了,萬一我女兒這顆牙齒以後功能不行了,我都找不到人說理。」

  顯然,這件事並沒有結束。

  護士長正好來接班,聽說了這件事後,親自過來安撫解決。勸慰著家長去一樓的茶水廳坐下說話。

  徐潤清抬手輕捏了一下眉心,有些顯而易見的疲憊,他忽然叫住她的名字:「念想……」

  聲音壓得很低,磁性又悅耳。

  念想此刻頗有些驚弓之鳥,抬頭看著他,眼神深處還依稀能看到一些驚惶。

  「先下樓,去我車裡等著我,我過去看看,等事情處理好了,我送你回去。」大概是因為白大褂扣得有些發緊,他微皺著眉頭,有些不太耐煩得輕扯了一下領口,解開了最前面的那兩顆紐扣。

  見她沒有回答,抬眸看了她一下,從口袋裡摸出車鑰匙遞給她:「順便跟念叔說一聲,我要去蹭飯,好不好?」

  聽出他特意耐心溫和下來的語氣,念想點點頭,也顧不上收拾好操作台上的狼藉,捏緊車鑰匙,先去更衣室換衣服。

  歐陽幫著收拾好了醫療廢品,想了想,也換了衣服去停車場。

  念想坐在副駕駛上,手裡捏著手機,手機屏幕按著,她只是拿在手裡,不停地在指尖轉來轉去,像是借由這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專注投入。

  歐陽拉開後車門坐進後座,見她轉頭看來,笑眯眯地靠過去:「馮簡讓我來幫她道歉,她說那副根管銼是她拿給你的……」

  「不關她的事。」念想悶悶的捏緊手機,輕嘆了口氣:「當時那麼忙,就算沒有她,我自己到時候在診室裡找器材也會用那副的……」

  說到底,還是技術不純熟,是她自己的問題。

  「這是在沮喪?」歐陽撓了撓腦袋,突然有些頭疼起來:「你別這樣啊,其實當醫生吧,就要有這種出醫療意外的準備。其實牙科醫生還是比較……安全的職業。只是這位家屬患者格外沒有素質而已,你放心,有老大在,絕對不會讓你吃虧的。」

  念想沒吭聲。

  其實對於吃不吃虧她倒是沒多大在意,只是這一巴掌挨得的確是有些不太舒服,但在這種意外打擊下,這種不舒服就沒有那麼的明顯了。

  就像很多時候,很多人在事情發生後的第一反應就是,沮喪,失望,自責,不自信或許也有被不公平對待的憤懣不滿,狼狽丟臉。

  對於念想而言,更大的打擊,是在這一次操作過程中的失敗。

  她並不是自負的人,但學業上的優異成績,這麼許久以來的順風順水讓她這些年積累了不少傲氣,至少在她心目中,她始終覺得這些難不倒我,或者這些有什麼難度?

  但這麼一栽坑,把她這些年積累下來的所有……都抹滅得一乾二淨。

  而且……種種的情緒包圍下來,她突然就對蘭小君上次醫鬧事件感同身受起來。

  這種感覺真的很糟糕……那種既定的,掌握的事情突然滑出控制範圍發生偏移,然後整個世界天翻地覆,斗轉星移……的陌生感,就像是潮水,洶湧而來。

  念想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

  歐陽顯然也發現了自己的開導對於某位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女沒有多大的用處,就安安靜靜得陪著她在車裡坐了良久。

  直到看見徐潤清從停車場的側門走出來,歐陽這才推開車門下車。

  徐潤清並未直接坐進駕駛座,先是拉開副駕的車門,把手裡包裹了一層毛巾的冰袋貼上她的臉。

  怕太涼,徐潤清把冰塊裝在了……手套裡……

  念想摸著那觸感,表情……有些微妙。

  正是下班時間,有車輛從自己的停車位離開。車輪摩擦著地面,發出輕微的聲響,間或在出口處傳來鳴笛的聲音,短促又清晰,卻分外遙遠。

  念想安靜地看著他,動了動唇,想解釋些什麼,最後出口的卻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讓她道歉應該還不夠吧?」他突然說道。

  念想「誒」了一聲,有些不理解。

  「讓她道歉,親自的,跟你道歉。」他咬字清晰,語氣裡有分明的不客氣。

  念想突然啞然,看著他,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其實這件事無論是從哪個角度來看,最大的責任人都是念想。

  好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徐潤清忽然起身,俯下身,利落地解開她的安全帶,握住她的手腕拉下車,拉開了後座的車門示意她進去。

  爾後,他也坐進車內,一切動作行雲流水。

  念想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抱著坐在了他的腿上:「如果要追究責任,你是我的學生,除了問題自然由我全權負責。」

  「我知道具體情況了。」他的手沿著她的手腕落下去,和她的十指相扣:「這種意外事故我不能安慰你全部的責任都在設備老舊上,現在有很複雜的情緒也很正常,我一點也不介意你發脾氣……但這種情緒,控制在一個很短的時間內就可以。現在,這裡,我的可控範圍內。」

  做她的燈塔和港灣。

  他曾經這麼說過。

  念想抬眼看他,看著他的輪廓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裡一點點變得深邃。那些消極的情緒,隨著漸深的夜色,便真的一點點在流逝。

  徐潤清讓她整理情緒的方法很簡單,在他的勢力範圍內,你隨意。無論是發洩,還是大哭,起碼,要在他能看得見的地方……

  這種時候,也慶幸念想調整情緒的方式是安安靜靜得陪著她就好,她會自我疏導。

  天色越來越沉,幾個瞬息之間,已經連成一片黑幕。

  能聽見遠處的近處的鳴笛聲,遠處的喧鬧,越能顯得這裡安靜又冷寂。

  良久的沉默後,念想終於開口:「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