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忙著救火,終於在拂曉時分火勢完全被控制住了,蜷縮在草地上一塊蓆子,裹著一條棉被的碧雲被一個副官叫醒,帶到了車上,不一會兒,他進到了車子的駕駛室裡,在黑色的制服風衣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那披風上面沾滿了灰塵,顯然是忙於指揮滅火,才讓一貫整潔的他顯得有些狼狽。
「你要帶我去哪裡?」她問了一句。
他看了她一眼,低聲說:「一個早就想帶你去的地方。」說罷用左手把鑰匙□了鑰匙孔裡,打了火,有些費力地單手轉動了方向盤,她從後視鏡裡瞄了他一眼,他只用一隻手轉動了方向盤,在黑色披肩下面,右邊的胳膊上纏著一塊滲血的紗布,她猜想那傷並不算輕,因為他的右臂幾乎不能動,那一定是昨夜他在大火中為了衝開那道鐵門,救她出來的時候受的傷,可他卻堅持不用司機,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
「從這裡開始,就要走山路了。」他把車子停在樹林邊的空地上,下了車。
「天啊——」碧雲摀住了嘴巴,卻還是驚叫了出聲。這是一座城堡,這座城堡在群山拱繞之中,冬季濃重的晨霧,讓那些高低錯落的塔尖在風動的樹林中時隱時現,恍若仙境。
他一手扶著她的手臂,走過一段吊橋。當走到這座城堡的近處,與從吊橋上遠眺它不同,高聳的建築,都是用青色的石塊堆砌的牆體,窄小的窗戶,錯落的尖頂,是哥特式的風格。
「這裡已經荒廢了很久,那個鐘情於聲色犬馬的末代君主,讓巴伐利亞的皇室因此欠下了一大筆債務。」他為她講解。「這座城堡修建於上個世紀末,為了和這座山對面的菲森霍恩施旺高城堡相區別,她被叫做新天鵝堡。作為她的掌管者艾爾伯特家族的後人,我很榮幸帶您參觀這裡。」
他們沒有從正面進入,而是帶她來到了側面的門口。一個年老的鬢髮斑白的僕人等候在那裡,躬身向他行禮,然後用一把銅質的鑰匙,打開了那鐵質的大門。
鐵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碧雲跟在他的身後,走過這段爬滿了薔薇籐蔓的石階長廊,這裡非常寂靜,讓這座城堡更加神秘,只聽見他和自己的腳步聲,這裡顯然是很少有人來到,乾枯的籐蔓幾乎鋪滿了小路,他走在前面,拔出佩劍為她撥開一些荊棘,盡可能地清理出一條道路,她感覺自己就像是《睡美人》裡的那個王子,披荊斬棘,進入到沉睡著的公主的城堡裡,彷彿在那個高高的白色塔樓的頂端,那個密閉的房間裡,水晶棺材中真的躺著一位沉睡的公主,儘管她已經沉睡了百年,可是她的皮膚仍然像雪一樣白皙,嘴唇像薔薇花一樣潤紅……她就沉睡在那個尖尖的塔樓裡,懷著對於愛情的期待,似乎是安詳地沉睡著,又彷在佛期待著一位勇敢而深情的王子來將她喚醒。
進入到了一個中廳,極盡奢華的水晶吊燈,富麗堂皇的金色裝飾,雖然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絲毫掩蓋不住那耀眼的輝煌,中間的拱頂上的祭壇畫一樣的屏風,畫的是主耶穌的勝跡故事。她沒有向那邊走去,眼神落到了兩側的掛像上。
「這個畫像是?」她注視著畫中年輕的褐髮男子。
「這就是路德維希二世,藍色的衣袍和黃色的披肩,這是巴伐利亞皇室的代表顏色,可惜巴伐利亞輸給了普魯士。」
在他的身邊還有一張女人的肖像畫,是標準的半身像,穿著白色的紗質的裙子,蓬鬆的褐色髮髻梳在腦後,胸口佩戴的寶石,頭頂的王冠,讓這個畫中的女人顯得更加高貴和迷人。
「真是個美人兒。」他輕聲說到,「傳言路德維希二世愛著他的表姐,可是這段愛情是不會有結果的,政治上不得志,他才會移情於瓦格納的戲劇世界,沉浸在對那些浪漫的騎士文學般的作品的幻想裡。我們去看看他建造的劇場。」
碧雲又望了一眼這兩張畫像,跟隨在他的身後,來到了另一個大廳裡。
「你不是喜歡戲劇麼?半個世紀之前,就在這個大廳裡,每個夜晚,都燈火通明,上演著瓦格納的戲劇,」大廳裡空蕩蕩的,迴響著他的聲音,「如今,它已經破敗了……」
她抬起頭,環視著牆面四壁上懸掛的那些畫作,是一幕幕的騎士事跡畫,描繪的是英俊的天鵝騎士羅恩格林與美麗的公主埃爾薩的愛情故事。
「我們需要光。」他提高了聲調,突然間四壁的燈就亮了起來。她錯愕地往後退了一步,那一張張畫上的人物在燈光的照耀下,彷彿被賦予了生命,瞬間活了起來。
「這不是魔法,只是一種遙控的設備……」他向著中央的大舞台走去,舉起左手的手臂,「這個鬼地方常常讓人精神錯亂,不是麼?」
他在燈光中步入到舞台的中央,升高了語調,舒緩而又鄭重地念著:「woher ich kam der Fahrt, noch wie mein Nam' und Art」抱歉,我說的是過去這個舞台上最常上演的戲劇,瓦格納的《羅恩格林》中的對白。它的意思是『永遠不要問,我來自何方,我的名字和身份。』」
碧雲看了舞台一眼,穿著一件黑色的披風的高大男子,站在舞台中央,大聲地講述這個故事,「安特衛普的公主愛爾莎,被指控謀害她的弟弟——公爵的繼承者,天鵝騎士羅安格林出現了,他為了保護愛爾莎的名譽而戰,擊敗了誣陷者泰拉蒙伯爵,那個蠢女人,還是因為疑慮與嫉妒,懷疑了他的真誠,問了那個禁忌的問題,偉大的天鵝騎士只能在說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後,繼續回到那盟約之地,永遠守護格拉爾聖盃。」
碧雲站在觀眾席位上,沒有打斷他的話,儘管她非常熟悉整個劇情,因為她也曾經著迷於瓦格納那些富於浪漫主義色彩的戲劇,這個大廳裡,讓她遙想到了當年上演這部戲劇的情景,而這座城堡,則帶著她進到了戲劇裡的世界,讓人分不清真實與虛幻,現實與夢境。
舞台中央矗立著的身材高挑、金髮碧眼的俊美男子,儼然一位高貴的黑衣騎士。他走下舞台,一步步地向她走來,直到來到了她的面前,低頭凝視著她的眼睛,放低了聲調,「神一樣的男人和人間的女人,一場浪漫的憧憬與邂逅,只是他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蘊含著悲劇的種子,可他們還是互相需要和渴望,或許只有埃爾薩的愛才能將他救贖,也只有他的愛,才能讓她原本就有愛的心裡,更加真切真實地感受到愛情。」
「這只是你的理解。」她錯開他的眼神,「我對瓦格納的戲劇並沒有深入的瞭解。」
「好吧,讓我們去看看頂樓。」他帶著她穿過迴廊,駐足在一幅女子的肖像畫下面,深深地望向畫中女子那藍色的眼睛,「這是另一個與他有關的女人,也是另一個愛情故事,她是奧地利公主的妹妹索菲亞·夏洛蒂,曾經與路德維希二世訂婚。他們是公認的佳偶,經常裝扮成天鵝騎士與愛爾莎公主的樣子,形影不離,但是最終,她嫁給了一位大公。」
碧雲向著這張畫像望去,畫裡的女子與先前高貴的、美麗的、沉靜又略顯憂鬱的褐髮女人不同,完全是另外的一種氣質,她有著一頭淺金色的大波浪的發,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大海一樣蔚藍,夢幻般的迷人魅力的女人,更像是一位童話裡的公主。
他也凝望了畫中的女子一陣子,彷彿有些出神了,伸出左手的手臂,示意她向左邊的迴廊前進。迴廊裡黑洞洞的,她有些忐忑的在他的帶領下前進著,走過旋轉的樓梯,直到他再次推開了一扇門,整個世界一瞬間重新亮了起來,他們已經來到了這座城堡的至高點。
風聲在耳邊呼嘯著,今年的冬季很冷,城堡後面的天鵝湖上,湖面全部結了冰,如同一面巨大的冰藍色的鏡子,在這面鏡子上,倒映出了天鵝堡那美妙的幻影。
「多麼美麗的地方,可惜關於這個城堡的每一個愛情傳說,都是無果而終的悲劇。」他低垂著眸子,凝望著冰潔的湖面和遠處山峰上的積雪,皚皚白雪覆蓋著的山峰,和他的眼睛,彷彿是一樣的顏色。「如果這個世界上的愛情,沒有遺憾,該多好……」
碧雲被塔樓上的風吹得瑟瑟發抖,他側頭看了她一眼,褪下了自己的黑色呢子披風,輕輕得裹蓋在她的身上,這件黑色的毛呢斗篷完全遮住了她嬌小的身軀,到他的膝蓋,卻能到她的小腿之下,那厚重的料質,替她擋住了寒風的侵襲。她垂著頭,風刮地她睜不開眼睛,但她並沒有抗拒,任他把帶子繫上,因為她第一次,覺得這種黑色的制服,也能讓人有一絲溫暖的感覺。
只穿了一件制服風衣的他顯得高瘦,甚至有一點單薄,他的胳膊上還纏著厚厚的紗布,滲著點點殷紅的血跡,那淺金色的發,被風吹的很亂。
「這裡風太大了,我們回去吧。」她說了一句,轉身鑽進了塔樓的鐵門裡。
他跟著她,進到了這段迴廊裡,四周仍舊是黑洞洞的,他突然間停住了腳步,像是對她表白什麼,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或許,我為了利益出賣了許多,可惟獨堅守著愛情。」
碧雲怔了怔,埋下頭,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小跑下了旋轉的樓梯。黑暗裡,可以潛藏住內心不安的情緒,其實就在他帶著她來到這座城堡的那一刻起,她漸漸開始相信這一切了,她理解了為什麼那位始終懷著浪漫主義理想的憂鬱的國王,不問政治,喜歡在夜間獨自行動,這樣一位年輕的與世俗格格不入的君主,竟然能與鐵血剛毅著稱首相俾斯麥一見如故、惺惺相惜,因為在每個人心裡,都有這樣一座城堡,如天國般最純粹、最聖潔的領域。
碧雲先他一步回到金色的大廳,他從迴廊裡輕步朝她走來,望著她說到:「今夜我們將住在這裡,管家為我們準備好了房間。一會兒,他會帶你去你的房間。當然這座城堡裡,還有很多故事,以及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
「不,我想回去。」她突然開口拒絕。
「你在說什麼?」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瞇起了眼睛。
「請帶我回去,回到那棟房子裡去,今晚我不想住在這兒。」
他佇立在原地,冰藍色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裹著他的黑色披肩的她那嬌小的身,一步步地遠離,直到消失在金色大廳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