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山乘坐的飛機在Y國首都江外國際機場降落。
他輕輕牽著秦斌的手臂穿過透明穹頂的機場大廳,身邊是南來北往的過客:幾年來,這個國家施行了開放的國策,秀麗的山水,美麗的女子和廉價的勞動力吸引了來自世界的觀光客和商人,經濟緩緩復甦,只是脆弱。
北京的隆冬,這裡卻陽光明媚,奶白色的陽光浸在綠色的植物柔軟的藤蔓裡又溢出來,多汁的水果,豔麗的花,黑泥土,這裡是亞熱帶的氣息。
出了大廳,莫莉伸開手臂:「真暖和。」
他們上了等候已久的吉普車,秦斌坐在他的身旁,莫莉坐在前面,通過反光鏡已經將週遭的情況看了仔細,確信安全無虞,車子上路。
司機說:「將軍去開會,讓你好好休息。」
他點頭,手機撥通北京的電話號碼。
此時距他最後一次與佳寧通話,已經三天了。
電話鈴響未過三聲,有人接起。
「是,她找到這來了。
沒說什麼,就是問你在哪裡。
我把你的電子郵箱給她,也給了她地址。
她選擇了後者。
她今天早上出發了,很有勇氣。
……生意還好,雲南菜越來越受歡迎。
不客氣。」
小山收了線,看看身邊的秦斌,像是在對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她總是選錯。」
佳寧的第一個錯誤確實就發生在雲南飯莊。
她那天不應該多喝酒,不應該跟朋友探討關於感情的話題,不應該突然發覺心情寥落,不應該在那個時候從包房裡出來,更不應該見到周小山。
可是即使所有這些事情都發生了,她也是有機會躲過去的。她可以當作沒看見這個學生,可是性格使然,裘老師最不容忍學生缺課,什麼理由都不行。
她沖上前去的時候,對後來的多難還一無所知。
小山站在後面看著著這個女人跟別人理論,覺得有趣:自以為是並代替別人做判斷的人,身上有喜劇色彩。而且她漂亮,尤其是眼睛,墨黑墨黑的,眼珠兒比別人大,因為蘊含了豐富的水分而熠熠發光,長著這樣眼睛的人,聰明而心地善良,根本就沒有說謊的條件,可是她愛說謊,說的蹩腳,明顯而拙劣。
他這樣想起她,心裡油然而生柔軟的情緒,身體向後,慢慢靠在椅背上。
同一時間裡,裘佳寧也在飛機上檢討著自己的錯誤。
都怪她。情慾,賤格還有愚蠢,這樣輕易的落到壞人的陷阱裡,自己摔得遍體鱗傷,如今又被逼迫著拿國家的科技機密交換被虜的秦斌。
可那是他的丈夫,正直,忠厚,對她連重話都不願意說一句,包容她的不忠,他沒有任何的錯誤卻在異鄉蒙難。
始作俑者周小山留在雲南飯莊兩個東西——他知道她會找到那裡。她沒有選擇用郵件聯絡,而是他的另一個安排,如今人在出發去異國的旅行團中,手中是他留下的地址。
佳寧除了決心沒有任何準備:她要找到秦斌,把他完好的帶回來。
周小山,周小山。
她耳畔還有他最後淺淺的笑聲,沒有什麼等待能比見到仇人更讓人難耐,裘佳寧在一路向西的飛行中忍耐著後悔與仇恨把心臟扭曲的疼痛。指尖冰冷。她有時迷迷糊糊的睡過去,很快又喘息著醒來,夢中有什麼惡狠狠的扼住她的喉嚨,她知道,那就是周小山。
她隨身帶了些美元,軟包的煙,管鎮靜的阿司匹林——出事之後她每天服用兩枚,否則睡不了覺,她得睡覺,得吃東西,她很清楚,她不能垮掉。下了飛機,她要先去買一把匕首,肯定會有用,用來自衛,用來割開捆綁秦斌的繩子,或者刺向周小山的腹部。想到這裡,又彷彿等不及了,全然忘了自己的手究竟有多大的力氣。
下了飛機,有大巴士從機場通向市裡,到了賓館,車門一開,便有小孩子圍上來,吵得熙熙攘攘,用漢語問:「需要嚮導嗎?」「要橄欖嗎?」
旅遊團的導遊讓大家聚攏快去賓館的前台登記。佳寧帶著自己的行李包留在外面問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精壯的男孩:「你說漢語嗎?」
男孩說:「說漢語。說的好。」
她把周小山留的地址給他看:「帶我去。」
男孩看一看:「遠。」
「有多遠?」
「整個白天。要坐車。要過河。要乘船。」男孩說,「要付我5元錢。人民幣。」
佳寧從懷中掏出錢來:「這是五十元,你看好了,美國錢。快帶我去。」
男孩收了錢,用手指捻一捻,熟練的辨認真偽,然後笑起來,黑黑的小臉上露出白色的牙齒:「走。現在走。我送你去。」
他的夥伴們哈哈笑起來,唧唧呱呱的叫起來,羨慕著他的好運氣。
佳寧拉住他的衣服:「等等,去跟媽媽說一聲。」
男孩看她:「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
他們在法國殖民者留下的古老的車站上火車之前,男孩帶佳寧去買了椰子。毛茸茸的椰子,殼非常堅硬,賣家使用半彎的鋒利的刀,用力劈下去,上面裂開口,流出金色的汁水,男孩用自己的硬幣付錢,拿過來給佳寧喝,可更吸引她的卻是劈開椰子的刀。
她是材料專家,認得好的刀。
那烏亮的精鋼,堅硬又鋒利無比,佳寧用指腹扶過刃口,迎著陽光看刀尖,非常滿意。
「我要這個。」她讓男孩翻譯過去。
討價還價,一個好的武器,不過是幾個椰子的價錢。
男孩問:「你要幹什麼?」
佳寧學賣家剛才的樣子掄圓了胳膊向椰子劈下去,也一擊命中,她對男孩說:「這樣我們就總有椰子吃。」
火車慢。
車廂擁擠而奧熱不堪,有本地的農民坐在過道里,學生模樣的白人大聲開著玩笑,小孩子在哭泣,有時笑,柔軟腔調的本地話的廣播,音樂也是靡靡的。鼻息間有綠植物和茶葉的清香味,人體的汗味還有風油精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纏繞著樹的影子,山的影子。
佳寧坐在窗邊,向外看,這南國的山,黑色的泥土覆著茂盛的植被,拔地而起,是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擎天柱,雲靄壓得低,漫漫的只及山腰,雲層中有流電滑過,隆隆聲傳來。
無論在中國,在美國,還是她去過的任何地方,都沒有這樣的景象。
「你從什麼地方來?」男孩問。
「中國。」
「北京?上海?」
「北京。」佳寧說,「你知道那裡?」
男孩點頭:「知道。有椰子嗎?」
「沒有。」
「有木菠蘿嗎?」
「沒有。」
「有什麼?」
佳寧想一想:「高樓。很多的高樓。我來的地方是真正的大城市。」
男孩看看她,低頭喝自己的椰子:他不感興趣。
佳寧終於想起來:「有雪。北京下雪,落在紅磚綠瓦的老房子上,非常漂亮。」
男孩抬起頭,目光長長,仔細想一想,點頭。
慢行的火車走走停停,下午時分,天色陰暗,水汽重了,佳寧覺得身上涼快些,卻越來越發黏。
男孩看到她手在空氣中拂動,知道她納罕,便說道:「到湄公河了。」
終於汽笛長鳴,火車到站。
佳寧下車,向南看,明明聽見低沉安靜的波聲,卻只見白茫茫的一片,湄公河上煙氣蒸騰。
從火車上下來的本地人奔到河邊把水澆在身上,男孩也在中間。他招手讓她過去,佳寧走過去,他也把水潑在她身上。佳寧是愛玩樂的人,可是此時心不在焉,只說到:「我不熱。」
男孩說:「不是為了這個。」
碼頭上有輪渡,她跟著男孩上船,他說:「過了河便是西城。你要去的地方就在那裡。」
輪渡行駛的一如剛才的火車一樣緩慢。分明是現代的交通工具,卻彷彿背著不堪的重負,艱難沉重。像這個國家一樣,明明沒有很長的歷史,卻從來沒有年輕過。
她站在船舷上,看著水汽下陰暗的浮著腐朽的樹的枝葉的流水,想,他跟周小山的交易其實完全可以在江外進行,那已經是他的底盤,可是,他一定要讓她孤身一人,層層深入,直至腹地,是不是,周小山也要她來體會他之前孤身在北京的背離感?
登上陸地,便是西城。
這是到處充滿著法國殖民遺蹟的城市,舊的建築,柔黃色的磚牆,鏤空的欄杆,聖母像,還有老梧桐,常綠,常掉葉子,鋪在黑色的路上。
男孩把地址給司機看,他們打了出租車穿過城市,停下來,是在一個旅館門前。天已經黑了,有顏色柔和的霓虹燈亮起招牌。
法文:友誼賓館。
佳寧認得那刺眼的字,友誼賓館?她一下子就笑了,伸手按住挎包裡劈刀的柄。
男孩說:「你到了,我要走了。」
佳寧回頭看他:「已經晚了。你原路回去要什麼時候才能到江外?」
男孩搖頭:「我得回去,弟弟在那裡。」
她又塞了錢給他,男孩雙手合十還禮說:「你身上有河水,願你有好的運氣。」他回身奔跑,消失在夜色中。
佳寧孤身走進「友誼賓館」,在前台登記,只說到自己的名字,經理便微笑著將鑰匙給她:「請好好休息。」
三樓,西翼,木質的門,她用鑰匙擰開鎖頭,門吱吱呀呀的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