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跟陳孝正還有過很多次這樣天幕下私密的甜蜜,在最初的籃球架下、校園的小樹林裡、茅以升塑像園中都曾留下他們熱戀時的身影。陳孝正不喜歡像何綠芽她們和大多數的校園情侶那樣,閒時逛公園,或在學校附近的小夜市打發一晚上的時間,即使身邊多了一個鄭微,他宿舍、教室、圖書館三點一線的生活依舊規律而嚴謹,他說他厭惡一切虛度光陰的生活方式。
鄭微雖然跟得緊,而陳孝正面對她的大多數時候臉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只是在那些只屬於他們兩人的夜色角落裡,他唇上的溫度總燙得鄭微禁不住地懷疑,這個緊緊將她擁在懷裡的人,真的就是那個疏離驕傲的少年?然而可以讓她忘記了自己的人,除了他,又還能有誰?
鄭微喜歡看他摘了眼鏡時的樣子,他近視的程度並不深,鏡片之下是一雙深邃漂亮的眼睛,即使在激動的時候,他總能讓臉色淡淡的,可眼睛不會說謊,那跳動著的躁動和迷亂的火苗必定會出賣他。那些燃燒的瞬間她曾經見過,只有她見過,是的,只有她。
他第一次將顫抖的手探進她上衣下擺的時候,強悍的玉面小飛龍臉紅得如同熟透了的
蘋果,可心裡不忘懊惱著,為什麼今天沒有穿上她最漂亮的小蕾絲內衣。當他帶著層薄繭的手覆在她如花瓣般初綻的胸脯上,她胸口的小白鴿在激動中就要振翅欲飛。童真初識慾望滋味,多麼的令人迷醉,然而他每次明明都激動得不可自持,可在關鍵的那一刻,卻總是強迫自己停了下來。
其實鄭微也害怕著,然而她更不解。有一次她在他懷裡沮喪地呢喃,「是因為我太小了嗎,所以你不喜歡?」他愣了愣,想了好一會兒才理解她話裡的意思,於是毫無風度地笑了,「好像是小了點,不過我也沒見過大的,所以覺得還好……只是,笨蛋,我不可以那樣,現在還不可以。」他在說後面那一句話的時候眼神是哀傷的,只是當時的鄭微還不能夠理解,這樣驕傲的一個人,這般一閃而過的哀傷又是為何?
鄭微卻是個快樂的人,所以她總是更願意記取那些幸福而甜蜜的片斷,記住陳孝正笑的時候的樣子,忘掉哀傷。那時的快樂又太多太濃,就連依依不捨至晚歸的兩人面對宿舍門前緊閉的鐵門,不敢一次又一次叫醒捨管阿姨,不得不鋌而走險翻牆而入的片斷都是美好的。G大
女生宿舍的圍牆本來就只防君子不防小人,鄭微從小野慣了,翻牆上樹本是她的長項,只需陳孝正輕輕一托,便可靈活地攀至牆頭。他總是不斷地叮囑她小心點小心點,她偏喜歡半坐在牆頭還朝他笑著做鬼臉,然後才揮揮手跳落到圍牆內。那段時間,她的身手簡直成為G大校園情侶中晚歸一族的偶像,有時自己成功翻越之餘,還不忘順道拉同道中的姐妹一把。
那個拿著心形氣球老在樓下等候的男生,他的女朋友是鄭微樓下的一個胖妞。在他們再三央求之下,心軟的小飛龍不顧陳孝正的反對,有過一次帶著胖妞爬牆的經歷,據她事後對陳孝正抱怨,手臂至少酸麻了一個星期,陳孝正一邊幫她活動筋骨,一邊不留情地說她自討苦吃。
當然也不是沒有眼淚。生日的那個晚上過後不久,開陽再次約鄭微一起吃飯,鄭微想起那晚自己的貿然離去,對開陽也始終心存歉意。兩人對坐,鄭微努力地尋找愉快的話題,一直沒有成功,最後才發現,他們的默契的歡快也許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開陽說:「微微,我希望你不要生氣,那天晚上……那是我的最後一搏。」
鄭微不住搖頭,「我不生氣,我不生氣,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開陽苦笑,「別把我想得太偉大,你找到了你愛的人,我沒有辦法在一旁看著你們笑。」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們以後都不再是朋友了嗎?」鄭微這麼一說,眼睛就潮濕了,他們曾是那樣好的朋友,連吃飯都可以共用一個碗。
「當然還是朋友,但是大概我們以後不會再這樣單獨面對面地吃飯聊天了,就當我心胸狹窄,至少現在看到你們,我心裡不好受。」
鄭微一聽眼淚就掉了下來,她以前為什麼從來沒有想過,得到一樣東西,就意味著另一樣東西必定要失去?她還記得開陽手把手教她下棋的樣子,然而這個人,也許再也不會是她的好朋友了。
開陽見她哭泣也有些難受,只得苦笑,「明明我才是比較慘的那一個,是我剛沒了喜歡的女孩,為什麼好像你哭得比我還慘?」
鄭微一邊吸鼻子一邊嗚咽,「開陽,你就閉關一段時間,等你想通了,我們再一起下棋好不好。」
他怕她再哭,只得點頭,「會有這一天的。」
事實上,他們再也沒有了繼續面對面對弈的一天,很多人,一旦錯過了,就是陌路。
鄭微很久之後都不能明白,是不是因為她比較貪心,所以在意識到要失去開陽的這一刻,她那麼疼痛,每一滴眼淚都是從心裡流出來的,為什麼得到愛情的同時必須捨棄友情——也許,在開陽眼裡,他對她從來就不是友情。也就是從這一次起,鄭微開始明白了有些東西是她必須割捨的,她大聲地哭泣,痛快地流淚,然而不允許自己後悔,因為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選擇了陳孝正,就選擇了他給的苦和甜。在一起的日子裡,總是她在等他,等他放學,等他上課,等他自習,等他約會。她永遠比他早到,然後數著樹上的葉子,數著自己的手指,等著那個愛遲到的人。他有時會來晚幾分鐘,有時是半個小時,最惡劣的一次,說好了週末八點半去逛圖書市場,他十點半才出現,他明明是個守約的人,對老師、對同學、對朋友,他從不遲到半秒鐘,唯獨在她面前,他喪失了時間觀念。也許他太篤定,她一定會在那裡等他,所以他放心地忙自己的事情,不疾不徐趕赴她的約會,他總是忙完了自己的事才會想到她,因為她總在那裡。
當然也為這件事鬧過彆扭,她明明是最沒有耐心的一個人,等的時間長了,難免大發脾氣,也爭吵過無數回。他吵不過她,所以她發飆的時候他總是漠然,她佔了上風,可哭泣的那個卻總是自己。爭吵過後就是冷戰,大多數的時候,她轉過身就開始後悔——其實等待也並不是那麼難熬的一件事,她說。於是,只需他一個電話,她又忘了所有的不快,笑著投入他的懷抱,好了傷疤能夠徹底地忘了疼,何嘗不是一種福分。
有時他也會說:對不起,下次我會早一點。可是下次她依舊在等。
有一次她在他樓下等得實在不耐,便忍無可忍得衝上了他宿舍,竟然看見他萬事俱備的模樣,卻環抱著書,坐在床沿發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發呆的陳孝正,像個茫然失措的孩子,他本是那樣堅定而清晰地朝著一個方向走,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一個人,幾曾何時也有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她不要想,不要想,他每次雖然都遲到,但從不失約,只要她最終能等到他,過程如何都無所謂了。
陳孝正有一次對她說:「其實你沒有必要這樣等。」
鄭微笑嘻嘻地說:「我也想過遲到幾次,讓你嘗嘗等我的滋味,可我害怕如果是我遲到的話,你不會在那裡等我。所以我還是早到一會兒吧,你不也整天說我游手好閒的。」
她說完,陳孝正低頭專注地看她的《土木工程概論》作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久之後,他說:「鄭微,你寫作業真馬虎,這個鋼筋的配比率錯得真離譜。」
她心不在焉地一眼掃過去,「是嗎,可能是我算錯了。」
他大為不滿,「你知不知道小小的差錯有可能讓一棟大樓倒塌,你這樣馬虎草率,能做一個土木工程師嗎?」
「我不是讓你幫我檢查檢查嗎?用得著那麼大動肝火?」她嘟囔。
陳孝正看了她很久,最後歎了口氣,「大概是我太小題大做了,不過鄭微,我跟你不一樣,我的人生是一棟只能建造一次的樓房,我必須讓它精確無比,不能有一厘米差池——所以,我太緊張,害怕行差步錯。」
她坐在他的膝蓋上,撒嬌地鉤住他的脖子,「我不就是你一厘米的那個差錯?阿正,老師不也說,任何一棟建築都允許存在合理範圍內的誤差,我這一厘米不足以讓你的大樓崩塌。」
陳孝正放下作業本,緊緊回抱住她。他害怕他愛上了他這一厘米的誤差,把整棟大樓都拋在了腦後。
大三的新學年剛開學,鄭微她們就要從原來的宿舍搬往學校新建的女生宿舍大樓,她的行李一直是最多的,陳孝正也自然被她拉來充當苦力。那一天學校特許男生在捨管阿姨的眼皮底下進入女生宿舍,陳孝正第一次見到402的廬山真面目,他一到,阮阮就鬆了口氣地說:「你來了就好了,這個爛攤子就交給你了。」
「鄭微,不要告訴我宿舍最亂的那張床就是你的。」陳孝正指著其中一張床問。果然,他在她的一陣乾笑中得到了料想中的答案,不由歎氣,「細節反映了一個人的生活態度,你就不能有秩序一點?」
「亂中有序,亂中有序。」鄭微敷衍道。
他認命地給她收拾東西,鄭微鞍前馬後地跑腿,倒也慇勤。整理到她床前的小百寶箱時,一本不算新的《安徒生童話》掉了出來,陳孝正把它撿起來拿在手中,「你果然還處在看這種讀物的階段,居然還放在床頭。」
鄭微忙說,「給我,給我,我來拿。」
他卻不著急給她,翻了翻,隨口說道:「我小時候倒是沒有看過這種童話書了,借給我看看可以嗎?」
他這句話本身就只是一個象徵性的禮貌問句,一本書而已,借給他又有什麼不可以,只是鄭微忽然沉默了。他當然不知道,這本書對於她而言,不僅僅是一本《安徒生童話》,那代表了林靜與小飛龍所有的記憶,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記憶。林靜走了,至今杳無音訊,他曾是她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人,可現在她擁有的也不過是這本書而已。
「不可以嗎?我隨口問問罷了。」陳孝正有些意外,但也不為難她,合上書便遞回她面前。
鄭微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她心裡忽然很矛盾,然而林靜已經把她和她的回憶丟下了,阿正才是她現在最最喜歡的人,她什麼都願意跟他分享,何況是一本書。
「給我幹嗎,你想看就拿去吧,不過記得要給我哦,這本書陪伴我很多年了。」
他笑笑,將書收到自己的外套口袋裡,繼續當她的搬運工。挪到漂亮寬敞的新宿舍之後,自然又是一番忙活。
次日是星期六,鄭微和陳孝正約好一起去圖書市場淘書。圖書市場跟書店不一樣,書多且繁雜,價格也比書店優惠,最吸引沒錢有時間的學生一族。出門的時候,阮阮提醒她回來得早一點,下午說好了宿舍集體出動去吃火鍋,慶祝她們集體的「喬遷之喜」,鄭微答應著知道了,就興沖沖地出了門,因為在此之前她和阿正都只是在學校同進同出,他又不愛逛街逛公園,這一次去圖書市場可以說是他們兩人第一次正式的校外約會。
也就是這一次,他讓她在學校禮堂門口從早上8點半等到了10點半,當他姍姍來遲,略帶歉意地說著自己的理由時,鄭微反覆地在心裡說,別生氣別生氣,不要把這樣難得的一天弄砸了。可是依舊裝不出高興的樣子,只得捂著耳朵,「我不要聽理由,你這個遲到大王,下次再這樣我不理你了。」陳孝正見她這個樣子,也選擇了不再解釋。
她的壞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上了公車不久,又開始歡聲笑語不斷,陳孝正本來話就不多,可今天更加出乎意料地沉默,她說了好幾個笑話,把自己逗得前俯後仰,可他依舊眼神漠然。到達圖書市場之後,他說她話太多,吵得他無心找書,建議兩人分頭行動,她雖不樂意,但也沒有辦法,只得各自行事。
這時的鄭微已經有些察覺到他的情緒有點不對頭,陳孝正今天的冷淡已經超出了平時正常的範疇,可她完全不明白問題的癥結在哪裡,當然也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她也試過問他,「阿正,你是不是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他想也不想地否認了。於是,她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自己也連帶變得悶悶不樂了。
這樣不妙的情緒在回去的路上攀到了頂峰,擁擠的公車上,他們面對面站著,一路無話,鄭微在思考著自己是不是什麼時候得罪了他而不自知,因為陳孝正雖然孤僻,但並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也並不小氣,他的不愉快必定事出有因。她想得出神,連身邊有人不斷擠向她也猶不自知,最後是陳孝正用力地拉了她一把,將她扯到自己身後,鄭微吃痛,大為不滿地說了聲,「幹嗎呀?」陳孝正卻不理她,對著原本站在她身後的一個中年男子厲聲道:「一大把年紀了還佔這種便宜,未免太下流了一點!」
那一臉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本想反駁,但看陳孝正色厲內荏的模樣,料定他雖年輕也不是好惹的,只得嘟囔了幾句「都是誤會」之類的話。陳孝正不再看他,到了該轉車的下一站,車門一開,拽了滿臉通紅的鄭微就下了車。
這一站下車的地方距離轉車的地點還有幾分鐘的路程,他走了幾步,就鬆開了她的手,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鄭微忙跟上去挽住他,「幹嗎不理我?」
他「嘖」了一聲,甩開了她,「別拉拉扯扯。」
鄭微已經憋了一天的氣,被他這一甩之下頓時爆發了出來,「你什麼毛病呀,有什麼不高興你就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哪不對呀。」
他不理她,可她是個牛脾氣,哪裡吃這套,於是用力在背後推了他一把。他無奈回過頭來,憤聲道:「你有沒有一點腦子,半點自我保護意識都沒有,剛才怎麼不見你這麼神勇?」
鄭微怒從心起,「就算是為剛才的事,你犯得著這樣嗎,那是我願意的嗎!陳孝正,我最討厭你這樣什麼事都藏著掖著的人,你根本就不是為了剛才的事跟我較勁,有本事就把事情攤開了說,再這樣下去我真的受不了。」
他冷冷看著她沒有說話。
鄭微氣極了,她已經忍了很久,實在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不說話算什麼,有事情就往心裡去,連說出來的膽量都沒有,你算什麼男人?」
他眼簾垂了下來,放柔了聲音,「算了,是我不對,我沒生你的氣,就是自己心情不好,我們回去吧,別在大街上吵。」他說完用手去拉她,這一次換她一把揮開,「想翻臉就翻臉,說沒事就沒事,你還是不肯說理由,你當我是誰?」
「跟我回去再說。」他隱忍地說道,再一次拉起她的手,她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你不肯走是嗎,那算了。」他一個人朝前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從口袋裡掏出她的那本《安徒生童話》,遞還到她手中,「對了,這本書我看完了,還給你,謝謝。」
直到他消失在鬧市區的人海裡,鄭微都仍然不敢相信,他真的就這樣把她一個人丟在了大街上,她想喊住他,沒張開嘴淚水就流了出來,只得嗚咽著蹲在原地,滿街的行人來去匆匆,整個城市最繁華的地段,年輕的鄭微第一次感覺到刻骨的孤單。
鄭微把頭埋在膝蓋裡無聲地哭泣,直到淚都流乾,手裡還緊緊抱著那本《安徒生童話》,為什麼童話裡沒有說,王子一個人離去後,公主應該怎麼辦。她本能地覺得是這本書是問題的根源,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急速地翻動著書頁,一次又一次,終於,在其中一頁裡,她找到了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裡,十七歲的鄭微笑得燦爛無邪,身邊的林靜也微笑著,單手攬在她的肩上。
她記憶裡的一扇門轟然打開,那是她至今為止最後一次跟林靜的合影,地點是在家鄉的廟會上,身後熱鬧喜氣都只是為襯托照片裡相親相愛的少年男女而存在的背景。那時的鄭微,從來不知「愁」字為何滋味。照片是用林靜家的相機,請路過的行人拍的,沒有多久,他就去了美國,所以這張照片她竟然從未得見,這本《安徒生童話》她從林靜宿舍帶回來之後,也一直放在床頭,連翻看的勇氣都沒有,更沒有想到他會把它夾在書頁裡。
她木然地翻轉照片,後面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雋字體,「我的小飛龍——LJ 19××年2月×日」。他習柳體,寫得一手極好的書法,連帶鋼筆字都頗有風骨,這個筆跡,她怎麼會不記得?她茫然地把照片和書抱在胸口,依然不知是喜是悲。曾經以為天長地久,一輩子相隨的一個人,還不是一聲不吭地遠走異國,他還不是最終丟下了他的小飛龍?就像阿正把她丟在了大街上。
想起阿正,她忽然一個激靈,難道這就是他悶悶不樂的原因?他看到了這張相片,所以生氣了?是吃醋嗎,冷淡寡情的陳孝正為她吃醋?有可能嗎?她自己都不敢確定。
可是為什麼他寧可一個人憋在心裡也不當面問她?換作是她在他的物品裡找到這樣一張相片,她會毫不猶豫地當面問個究竟。可惜他不是她。她問自己,如果他當面質問,她會怎麼回答,說這張照片是一場誤會?不,不,她不會這麼說,她會告訴他,照片裡的這個人是她曾經深深喜歡過的一個男孩,即使這個男孩後來不告而別,他仍然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之一,這是一段她不能,也不願意抹殺的記憶,只不過,現在小飛龍一心一意地愛著的,想與之共度一生的人,只有他陳孝正,她不會騙一個她愛著的人。
很多時候鄭微自己都感到奇怪,為什麼她能在失去林靜之後,這麼快地愛上阿正,難道她對林靜的感覺那麼不堪一擊?事實上這些年來,她經常想起林靜,想著他一個人在美國過得好不好,會不會孤單?她喜歡過他,他比她的親人還親,所以她短暫的怨恨過後,並沒有怨恨,更多的是牽掛和對他不告而別的難以釋懷。她不能說她對林靜的感情是誤會。然而,如果遠走美國的那個人是阿正——她連想都不敢想,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她會恨他,一輩子都不原諒他!
可惜他不問——如果他真的是為這件事介懷的話,他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給她。鄭微擦了擦臉上殘餘的眼淚站了起來,吸了吸鼻子就往回去的方向走。她有點輕微的路癡,這一段相似的岔路太多,居然繞了一個圈才成功地找到公車站。
大約五分鐘後,氣喘吁吁的陳孝正匆匆跑回原地,已經不見了鄭微的身影。他挫敗地抓緊自己的手,她一個人走了,他從來沒有想過,當她不在原地等待他的時候,他原來也害怕。
是的,他很介意,當他無意中看到那張相片的時候,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酸澀的味道。他的鄭微,在另一個人的懷抱裡笑得如此甜美。其實是多麼老套的戲碼,可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明白箇中滋味。他何嘗不知道,拍這張照片的時候,鄭微應該還沒有認識他,照片裡兩人的姿勢雖然親密,但單手攬在肩膀上也完全可以是親人和知交好友間的行為,即使後面有著「我的小飛龍」那樣的字樣,也只能證明那是她的往事,他控制不了的往事。
陳孝正完全相信自己擁有的鄭微比照片裡的那個人更多,從月光下的籃球場到後來的親密,她的懵懂和生澀完全不是偽裝。究竟是什麼刺傷了自視甚高的陳孝正,是她把書給他時,那珍愛而猶豫不決的眼神,還是那個叫「LJ」的男孩眼裡真正的淡定?那種發自內心的淡定是陳孝正渴望而不能擁有的,他驕傲,他冷靜,但他唯獨沒有這種淡定的本質——那就是與生俱來的自信。他甚至注意到那人有著一雙修長而漂亮的手,這樣的手跟鄭微多麼相似,只有生長在良好生活環境中的人才會有這樣一雙手。
昨天晚上,陳孝正對著這張照片,居然長時間無法入睡,不知道這張照片的主人去了哪裡?如果那個人還在,是否現在擁有小飛龍的人就不會是他陳孝正,而他是否可以比那個人更能呵護小飛龍的那雙手,不讓她因他而吃半分的苦,他做得到嗎?他為自己的不確定而感到絕望,更發現自己原來懦弱到連問她的勇氣都沒有。他最後的武器就是冷淡她,讓自己相信,她在他心中沒有那麼重要。
原來就連這樣也不行。
鄭微回到學校,正好趕上了舍友的火鍋聚會,六人殺至學校側門的火鍋店,點了滿滿一桌的生料,精打細算的朱小北還特意在附近的超市裡買了一件打折的啤酒。
麻辣的火鍋吃得幾人齜牙咧嘴的,鄭微沒命地喝了口辣啤酒,嗆了一下,忙著用紙巾拭著眼角的淚水。雖然她和往常一樣活潑歡笑,可阮阮總感覺到她跟陳孝正從圖書市場回來後,情緒有那麼點不對,可是當著那麼多人,也不便馬上問她。
她們所謂的「六大天後」,除了何綠芽之外,酒量都不差,一件啤酒很快消耗了大半,喝了最後,就成了六個女孩胡吹海侃。輪到說鬧,鄭微和朱小北都是當眾的翹楚,朱小北大聲說了個帶顏色的笑話,幾個人笑成一團。
「豬北,你真黃!」鄭微倚著阮阮笑個不停。
朱小北說,「什麼呀,我這種人,就像香蕉,皮兒是黃的,內心可潔白得很,咬一口,還香噴噴的,不像有些人,外表光滑著呢,其實就是個臭雞蛋,磕開來,臭不可聞!」
「說誰呢你?」鄭微指著朱小北笑罵,「我看你就是個榴蓮,最臭就是你!」
「榴蓮有人覺得臭,可有人覺得那是全世界最香的。」卓美提醒道,「比如說我,我就覺得很香,哈哈。」
「你吃什麼不香?」黎維娟白了卓美一眼,「我喜歡
石榴,剝開來裡面一顆一顆的,女人呀,就要多長幾個心眼。」
鄭微捂著自己紅彤彤的臉,傻笑道,「那我肯定就是紅
蘋果,又漂亮又好吃,綠芽是柿子,熟了都不能用力捏,卓美是紅毛丹……」
「為什麼呀?」什麼都無所謂的卓美也不幹了。
「你跟紅毛丹一樣,一看就很東南亞。」大家都笑了,鄭微又說,「我們家阮阮是人參果,大家都想吃,並不是誰都吃得了的,就便宜了趙世永那隻猴子。」
阮阮笑了,「你就是古靈精怪,我說呀,女的是什麼都不要緊,就怕遇到了傳說中的洋蔥王子,你想要看到他的心,只有一層一層地剝掉他的外衣,在這個過程中他不斷地讓你流淚,最後才知道,原來洋蔥根本就沒有心。」
鄭微愣了一下,「沒有心的洋蔥王子……可是如果沒有試過,沒有流過淚,怎麼知道它沒有心?」
黎維娟站起來,兩手往下按了按,「大家聽我說,我覺得吧,最好的男人就像貨架上最貴的水果。好吃,但是你得看看你有沒有吃到的本事和實力,大家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誰也不是什麼王公貴族的後代,所以,這就是一場博弈,關鍵是眼要准,手要狠,用最合理的價錢辦最好的事。你也別盯著那最貴的,咱買不起,等到打折的時候都臭了;也別貪小便宜省錢買那廉價的,吃了一口你吐都來不及,正確的選擇是廣泛地進行市場調查,瞭解行情,該出手時就出手,用盡自己每一分錢,盡可能買到最值得的東西。」
朱小北半真半假地鼓掌,「黎大師,您這是至理名言,我們又受教育了。」
鄭微困惑了,「黎維娟,我覺得你說得不對,最值得的那個水果我不喜歡吃怎麼辦,還是得找自己喜歡的吧?」
黎維娟不以為然,「這就是你傻的地方了,再好的味道,再好的賣相,嚼到嘴裡其實都差不多。你看你,明明兜裡有錢,可以買到許公子那樣的進口水果,你偏買了陳孝正那樣國產的。」
何綠芽咋舌,「陳孝正還不好呀,我覺得他很好呀,就是不太理人,我聽說很多女孩子都背地裡挺迷他的。」
「你懂什麼,價值是比較出來的,陳孝正是好,他對於我們很多人來說就是買不起的東西,可是在我們鄭微有那麼多資金的情況下,完全可以挑到更好的,比如許公子,你看阮阮,人家就聰明,她的趙世永敢說不是高幹家庭出來的孩子?」黎維娟說。
阮阮說:「話也不能這樣講,我找世永,是因為我喜歡他這種水果的味道,我想微微挑陳孝正也一樣,而且陳孝正除了家境,沒有任何比不上許開陽的地方。男人只要有上進心,就是潛力股,他那麼聰明有才華,以後一定前途不可限量。」
黎維娟搖頭,「阮阮,你別忘了,說到底,所有的女孩都是荔枝,新鮮不了多少天,別用有限的青春去等一個男人不可預知的前程,等不起的,吃虧的到頭來是自己。」
她一說完,眾人皆不語。很久之後阮阮才說了一句,「你說得也對,青春是終將腐朽的,時間對誰都公平,誰都只有這幾年新鮮,誰都輸不起。」
都是二十來歲的女孩,誰不知道青春可貴,大家各自都想著自己的心裡事。鄭微自然想到了阿正,回來的路上,她一度賭咒再不理他了,可是漸漸地又開始後悔,她不應該走那麼快,要是他回過頭來找她,這該怎麼辦?他對她沒有她對他那麼好,那也許是因為他愛她沒有她愛他多,可愛情畢竟不是做生意,怎麼可以要求絕對的公平,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愛得比較多,那就是她好了,如果她付出十分,他只回報五分,那她就給他二十分,他不就可以給她整整十分?
阿正是愛她的,即使他不說,即使她不知道這樣的愛有幾分,可她相信她的直覺。
也許是她比較傻,她說不出黎維娟那樣的大道理,可她隱約知道,有些東西不是那麼個算法的。是她自己決定要去愛的,沒有人逼她,那就只需認真去愛便可,付出的時候她不也是快樂的嗎?青春是有限的,這沒錯,但她就更不能在猶豫和觀望中度過。因為她不知道若干年之後的自己是否還能像現在一樣青春可人,是否還有現在這樣不顧一切的勇氣,那為什麼不就趁現在,趁她該擁有的都還擁有的時候,竭盡所能地去愛?
她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愛的,可她鄭微的愛情就是這樣。
於是她把手裡的啤酒杯往桌上一放,「見鬼去吧,什麼終將逝去的青春,我賭一次永恆!」
幾人意猶未盡地回了宿舍,鄭微第一個去洗澡,她感到有點累,一天裡情緒大起大落了幾回,現在只想安穩地躺在床上,明天,不管他的態度如何,她都要找他說個清楚。
剛洗好出來,阮阮抱著換洗的衣服接著往洗澡間裡走,她笑著對鄭微說:「微微,我喝多了一點,覺得有點渴,又不想喝白開水,麻煩你個事,幫我到樓下小賣部買瓶牛奶好不好。」
這有什麼難的,鄭微爽快地答應了。她隨便套了件衣服,拿了錢就往樓下跑,剛到樓下,就看見站在樹下的陳孝正。
她著了魔似的朝他走去,站定在他面前,連說話都忘了。
即使是洗了澡,陳孝正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了她的酒氣,他說:「又喝酒,最煩你喝酒了。」
鄭微嬌憨地笑了笑,「別說煩我,說一次喜歡我。」
他低頭,沒有出聲。
她又開始搖晃著他的手耍賴,「說吧,說吧,你今天讓我哭了,說點讓我高興的,一句就好。」
陳孝正的回答是用力擁住她,他抱得那樣緊,她一度以為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她傻乎乎地想,也許她願意這樣死在他懷裡。
兩人坐在靜謐的茅以升塑像園的時候,她把頭靠在阿正肩上,他問她,「每個人明明都是獨立的個體,一個人怎麼能那麼依戀另一個人,以至於離不開也忘不掉。」
她說:「把你換成我,讓你有我的思想,過我的生活,一天就好,可能你就會懂。」
過了一會兒,她直起身子,正色對他說:「為什麼你不問我照片裡的人是誰?」
陳孝正看著別處,「不知道為什麼,昨天和今天白天的時候害怕知道答案,現在又覺得他是誰,並不是問題的關鍵。」
他可以不想知道,但是她想說:「照片裡的人是林靜,他是我從小喜歡過的一個人,後來……他去了美國,阿正,現在我愛你,可我不能對你說,我會徹底忘了他,他是我回憶的一部分,我珍惜我的回憶。」
他低頭吻她,當她臉色陀紅地在他懷裡喘息的時候,他低聲問:「他也吻過你嗎,他比我好嗎?」鄭微樂了,「你真笨!」
平息下來之後,他抱著她說:「我沒有跟你說過我家裡的事吧,我們家是單親家庭,我沒有爸爸……」
鄭微插嘴,「我也是單親家庭的小孩!」
陳孝正搖頭,「不一樣的,你至少父母健在。我爸爸卻很早就病逝了,我是遺腹子。我父母都是我們那一個大型機械廠的職工,我爸很有才華,他在世的時候是單位裡的總工,只可惜去得太早,我爸媽感情很好,他走的時候我在我媽肚子裡才三個月,聽說包括我外婆在內,很多人都勸過她把孩子打掉,她死也不肯,說有了這個孩子,她才能活下來,大家都沒有辦法,所以世界上才有了我。
你沒有辦法理解一個寡婦對待唯一兒子的心,對於我媽來說,我就是她的整個世界。她長得很好,年輕的時候也有很多男人不嫌棄她帶個拖油瓶,願意娶她過門,她通通一口回絕,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我也知道她一個人不容易。這麼多年,她為了我,硬是把找個伴的念頭生生掐斷了,她總是說:『你知道嗎,阿正,看見你,我就覺得你爸還在,他就在我的身邊,只不過我看不見他,我怎麼可以再找,把你養大,讓你成才,我什麼都滿足了。』我爸不在後,她一個女人拉扯個孩子過活是很不容易的,機械廠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她為了我,把一分錢都掰成兩半花,幾乎是從牙縫裡省出錢來供我上學,盡量給我好的生活,自己則勒緊褲帶過日子。真的,我就是她的一切了,有些事情你沒法理解,直到我念小學,她還風雨不改地到學校來接我,中學之後,在我的抗議下,她不敢來了,但是她計算好從學校到我家的路程,我只要無故晚歸了十分鐘,她在家都要急瘋了,她說我要是有什麼事,她這輩子就算是全完了。
她那樣期盼我成才,希望我成為我父親那樣的人。小孩子總是愛玩,我十來歲的時候有一次,因為一次貪玩,很晚才回到家,連作業都沒寫,她就燈也不開地坐在沙發上等我。我一回來,就沒頭沒腦地打,用手、用鞭子,當時我的背被抽得都是血痕,我第一次那麼討厭她,不就是玩了那麼一回,就一回,她居然下那麼狠的手。可是後來她抱著我哭了,哭得比我還淒慘一萬倍。她反覆地強調,阿正,你是我的全部,你是我的希望,你不能行差步錯,一步也不行!她哭得我的衣服都濕透了,那一次我才明白,一個人要是傷害了另一個他愛的人,絕對比被傷害那個人更痛。
她近乎卑微地討好著我的老師,從小學到中學,就一個很樸素的觀念,她希望他們好好教育我,這樣我才有出息。所以,下雨的時候,她上著班特意從單位請假出來,給我送傘也給老師送傘,她還在上著課的時候給班上送一些東西,她沒有什麼錢,無非是送些訂書機、黑板擦之類的,老師很為難,同學們都笑她,的確挺好笑的,但是我笑不出來,因為我明白她的心。她的愛太重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但是沒有她就沒有我,所以我不能辜負她,我只有向前走,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最好,要成才,要有出息,不能讓她失望,絕對不能!
微微,我說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我只希望你知道,我是這樣一個人,有些事情是生來就注定的。我知道我要走的路,也知道我一定會到達那個地方,可是我唯獨不知道會有你。」
鄭微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麼多話,他描述的是一個她所不瞭解的世界,她唯有緊緊地依偎著他,「到達你的目標跟我並不矛盾呀。」
他用下巴摩挲著她的頭髮,「但願如此,微微,但願如此。」
「今天的事,還是你不對!」她指責道。
他忽然紅了臉,有些吞吞吐吐地說:「我當時沒想那麼多,就覺得心裡不舒服,那我道歉吧。」
「道歉誰不會呀,打我一大棒,才給顆小糖,你過意得去嗎?」她得理不饒人。
「那你要什麼。」
她說,「阿正,給我個未來吧。」
他別無選擇,閉上眼,輕輕點頭。
「我們在一起多久了?」
「快一年吧。」
「是十三個月,怎麼才十三個月呀?」
她重重地歎了口氣,她覺得自己跟他在一起應該有半輩子那麼長了,原來不過是十三個月,她現在覺得,青春有什麼用,她恨不得一夜之間跟他一同齊頭,頃刻就白髮蒼蒼,到那時塵埃落定,一切都有了結局,便才是真正的天長地久,再也沒有未知的未來和變故,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把他們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