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後,周渠參加的各種大大小小的會密集了起來,鄭微也不時加班給他整理會議材料,有時在辦公室待到很晚,離開的時候才知道整棟樓只剩了自己一個人。
第一次在加班的時候遇上陳孝正,他剛結束了一場應酬歸來。
鄭微看到他有些意外。
他說:「我上來拿點東西,看到你辦公室還亮著燈,就順便來看看。」
習慣了白天的相敬如賓,晚上寂靜的辦公室裡,多了一個人忽然就變得侷促而狹窄。
「哦,我還有些事情沒做完。」她以為馬上可以說「再見」,他卻疲憊地在會客沙發上坐了下來。
「您還有事嗎?」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忙碌。他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坐一會兒就離開。」
鄭微埋首工作中,沒過幾分鐘,還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倚在沙發靠背上,雙眼微閉,脫下來的外套搭在腿上,領帶也扯鬆了掛在脖子上,似睡非睡的樣子,她遠遠地就聞到了酒氣。
「你別在這裡睡著了。」她說著還是起身給他倒了杯水,放在他身邊的茶几上,「喝吧,熱茶可以解酒,清醒了一點就回去。」
他睜開眼看著那杯茶,「這還是你第一次給我倒茶,以前你真懶,開水都是我給你提到樓下,連碗都要我給你洗。」
「你醉了,還說那些過去的事幹什麼?」
他端起杯子,笑了笑,「你不說我差點忘了,真的已經過去三年了。大概真是喝多了一點……這樣也好,我真怕太清醒。」
鄭微把話題岔開了去,「跟誰在一起喝,弄成這個樣子?」
他說:「跟其他幾個分公司的負責人,這種聚會沒多久就有一次,周經理不怎麼喝,二分就我們兩人,全灌到我這來了。」
鄭微皺眉,「不會是遇上了一分那幾個酒鬼了吧?」
陳孝正搖頭,「不是,一分的倒沒去,我跟七分的副經理喝了不少,你還記得他吧。」
「七分的副經理,我沒印象。」鄭微茫然。
「你不記得了?」陳孝正有些驚訝,「我剛到二分的時候,有一次跟他吃過飯,那次你也在場,他就坐在你對面,老看著你。」
鄭微參加的飯局無數,怎麼也想不起這麼個人。「有嗎,你記錯了吧?」
他笑了,「我怎麼可能記錯,那天你穿著一件白色的上衣,裙子是淡綠色,帶著小圓點,頭髮沒有紮起來,也是今天這副耳環。」
他這麼一說,她依稀記得自己是有這麼一套衣服,只是大半年過去了,她早忘了,他卻還記得。如果她沒有記錯,在那些場合裡,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
這番話說出了口,兩人俱是沉默,鄭微怔怔地看著電腦屏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手上的熱茶散發裊裊的白煙。
「微……」
「別說……」
那晚以後,鄭微加班的時間越來越多,他看見燈光,經常會上來坐一會兒,她仍舊不怎麼理他,可是他沒有來的時候,每次聽到風吹動樹葉,她都誤以為是腳步聲。
周渠驚訝於她越來越驚人的工作效率,白天交代她辦的事情,要求她半個月內做好,她次日清晨就遞到他辦公桌前。
「晚上加班了?其實不是很急,沒必要讓自己那麼辛苦,年輕的女孩晚上應該有更多的私人時間。」
他不知道,三年多了,她這才又覺得時間對於自己而言又有了意義。她感覺得到自己心裡萌生的死灰復燃的期待,一點點,無聲無息蔓延。是的,她知道,她什麼都心知肚明,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樣的期待更為愚蠢,然而她太渴望那簇微弱的喜悅的火苗,搖曳的,風一吹就會熄,但這畢竟溫暖了她。他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有時跟她說幾句話,這個時候,鄭微想,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選擇自己的記憶,記住快樂,忘記悲傷,難得糊塗。她畢竟還是愛他,正因為愛,才可以因為一分的甜忘記九分的苦。
有一次周渠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她,「鄭微,你跟林副檢察長那天吃過飯之後還有沒有聯繫?」
鄭微愣了一下,「嗯,很少。」
周渠點頭,「我見他對你挺上心的,聽說他還沒結婚,條件固然是好,但人太精明了,也不一定是良偶。」
鄭微感到有些意外,周渠以往從未對她的私生活有過這樣具有傾向性的評價,即使他對她和陳孝正以往的關係瞭然於心,也從不點破,不知道他現在貌似無心的一句話,用意卻是為何。
「領導,你想到哪去了。」她有些尷尬地「呵呵」一笑。
周渠也笑,「我就隨便說說,也沒別的意思。」他想了想,又雲淡風輕地提到,「對了,我上個星期一連兩天晚上在辦公室寫點東西,居然都遇到陳助理,我問他有什麼事,他說加班,看見我在,順便跟我聊聊,可是剛坐下,沒說幾句話就走了,年輕人真有意思。」
鄭微忽然臉紅,嘴上應和著,「是挺有意思的。」轉過身卻開始不自覺地微笑。
沒過多久,鄭微迎來了自己二十六歲的生日。本來也沒打算大肆宣揚,偏偏一上班就收到了一大束送到辦公室的百合,上面的卡片沒有落款,只有簡單的幾個字,「生日快樂」。這下一來,大家追問神秘送花人的來歷未果,就紛紛嚷著晚上要她請客,其中又以最愛玩的何奕為首。何奕結婚後收斂了一些,加上他父親出了事,不再像以往那樣胡天胡地。他還在二分工作,雖然已不是當初的太子爺,但他卻滿不在乎,也許對於他而言,少了那層身份的束縛,反而會更自在一些。他父親拘留了幾天後,經中建的上屬部門與檢察院協調,終於得以內部處理解決,單位開除了他的公職和黨籍,讓他提前退休。能夠有一個普通的安逸的晚年對於他而言已經是最好的一個結局,當然,他悄無聲息的退休和封口,讓不少人也暗地鬆了口氣。
鄭微拗不過何奕和一幫平時關係不錯的同事的攛掇,只得晚上請他們一幫人吃飯。包廂裡,大家鬧哄哄地要敬壽星的酒,鄭微感歎於自己又長了一歲,不知不覺中也喝了不少。
何奕見她好幾次看手機,就笑她,「等誰的電話?不會生日還安排相親吧?」
鄭微白了他一眼,「胡說八道什麼,我怕我媽打電話給我。」
正說著,她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她一把抓起手機,何奕賊兮兮地湊過去看,被她靈活地避開。急匆匆地走出了包廂,關上門,她才接起電話。
「喂?」她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否透露出心跳加速的秘密。
「是我。」
她當然知道是他,今天她一直都有種預感,所以始終在等待著這個電話。
「有事嗎?」
「沒什麼事,忽然想起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樂。」
鄭微咬著自己的唇,「嗯,謝謝。」
「你那邊很吵,在外面?」
「何奕跟市場部那幫傢伙非要我請吃飯。」
「這樣呀……好吧,那你去吃飯吧。」
她忽然湧起了一股強烈的失望,她等了一晚上,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句話,於是便賭氣似的道:「我進去吃飯了,沒什麼事我掛了,再見!」
「再見……等等……」
就在她打算掐斷電話的時候,他忽然急切地補充了一句。
鄭微咬牙,「陳孝正,是男人就別婆婆媽媽,到底想怎麼樣?沒事的話別浪費我的時間。」
「你們什麼時候結束,我想見見你。」他低聲說。他從來都是這樣,繞來繞去,不逼到死角就不肯說出心裡的話。
「你要是等下有事的話那就算了。」
她忽然想痛罵他一場,不過終究還是放過了自己,「我吃完飯給你電話,有什麼到時再說。」
走回飯桌的時候他們都看著她。
「看什麼,沒見過女人?」鄭微對著為首的何奕笑罵了一句。
何奕說:「你帶鏡子沒有,照照你臉上的笑容,接你媽的電話用得著笑得這麼春心蕩漾嗎?」
鄭微還真拿出了化妝鏡仔細端詳,「有這麼誇張?」鏡子裡的她,臉紅撲撲的,就連眼睛都在發亮。」
「快說是誰,我們去找他拼了,二分和尚本來就多,好不容易有個長得正常的女的,還有外面的色狼來搶食,還讓不讓人活了。」
鄭微指著他們說:「你們這幫狠毒的傢伙,有老婆的有老婆,有女友的有女友,我孤家寡人的時候沒見你們可憐我,現在倒一個兩個冒出來了,誰壞了我的好事,我才跟他拼了。」
何奕說:「這孩子單身久了,都瘋魔了。那麼說還真有男人撞你槍口上了?」
「關你什麼事?」鄭微笑著吃東西。
「工會李翠芬那八婆估計要吐血了,前幾天她還說,看來看去二分估計只有陳孝正能入你的眼,還說要給你們牽線,說不定能成。」
鄭微暗暗一驚,強抑住臉上的不自然,笑道:「李阿姨又亂點鴛鴦譜了。」
何奕心有慼慼然,「我也覺得是,你挑誰也不能挑陳孝正那傢伙呀,海歸又怎麼樣,陰惻惻的,就快沒拽到天上去,你要是做他女朋友,非瘋掉不可。」
鄭微想起了以前,莫名就想笑,大多數在一起的日子,經常被氣得瘋掉的那個人似乎是他。
跟鄭微關係挺好的市場部副主任說道:「何奕,你還別說,李翠芬平時消息挺靈通,這會卻犯了傻,陳孝正是什麼人,人家拽那是完全有本錢的。我聽公司人事部的人說,他從工地回來的第一天,是我們歐陽老闆親自帶去人事部的,當著人事部主任的面就說,想去那個分公司鍛煉幾年,直接提出來。」
「對,我也聽說過,當初陳孝正選了二分,周渠還去找過歐陽老闆,明裡當然講那樣的人才來二分是屈才了,說到底是想拒之門外的,結果被歐陽老闆一句話擋了回來。你們也知道,周渠這幾年風頭太盛,在上面多少要收斂些,只好上頭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平時對陳孝正也客氣得很。」
「你們說歐陽老闆看中陳孝正什麼?聽說有時老闆週末釣魚都叫上他一起。說是愛才吧,中建的海歸也不止他一個,說是親戚,好像也不太可能吧,老闆家裡不是北方的嗎,陳孝正好像是本省人。」
「你們懂什麼,世界上有一種親戚關係是不需要血緣的。」
這句話一說,大家當下瞭然,紛紛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情。
何奕訝然道,「難道他跟歐陽婧……對了,我怎麼沒想到,他和她在美國應該是同一個大學。」
「這就沒錯了。以後你們可悠著點,別得罪了駙馬爺都不知道。何奕,你認識歐陽老闆的千金?」
何奕說,「什麼呀,歐陽婧那傢伙從小就住我家對門,當時我老頭還當權,歐陽是副書記,她光屁股的樣子我都見過。」
有人笑道:「那你幹嗎不下手呀,讓別人揀了個便宜。」
何奕拍了拍胸口,「饒了我吧,她那個脾氣……全世界的男兒在她眼裡都是髒的,想不到居然還會有男人入得了她的眼,不簡單呀不簡單。不過歐陽婧好像沒有回國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帶著點洞悉機密的興奮,當然更多的是夾雜著羨慕的鄙夷。過了很久,才有人發覺今天的主角一直都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背過身去一聲不吭專注地看著包廂角落裡的電視機。
何奕掃了一眼,電視裡播的是最近的黃金強檔劇集《啞巴新娘》,受盡欺凌的小媳婦在悲慼的插曲中抽抽噎噎。他好笑地拍了鄭微一下,「喂,你不會喜歡看這種煽情肥皂劇吧,不像你的風格呀。」
鄭微笑著轉身,卻是滿臉淚水,「是呀,我也沒有想到,這麼低劣的戲碼,居然讓我哭了。」
何奕看著鄭微笑著擦眼淚,無奈地說:「女孩子就是這樣,少宜也是,平時爭強好勝地,看到稍微悲情一點的電視劇就哭得稀里嘩啦的,真想不通。」
鄭微說:「沒辦法,女人就是容易為別人的故事流自己的眼淚,挺可笑的。」她眼睛還紅著,興致卻陡然高漲了起來,站起來招呼道,「別光說那些閒雜人等不相干的事,喝酒啊!」
大伙紛紛點頭。如果說起初她喝酒還有三分保留的話,現在就是來者不拒,越喝就好像越清醒,在這樣的氣勢如虹之下,那些酒場上的老手都連稱怕了她。
買了單,一行人說說笑笑走到飯店門口,何奕半開玩笑地提議,「現在還早,要不要找個地方開始下一場?」
鄭微爽快地點頭,「都沒事吧,沒倒下的都來啊,去泡PUB還是唱K?」
何奕有些意外,他見她起初心神不寧的樣子,料到她飯後還有約會,不過是說來逗逗她,沒想到她還當了真。在場的都是二分一些年輕的中層和骨幹,平時關係比較好,又都是愛玩的,聽見鄭微提議,紛紛響應,幾輛車浩浩蕩蕩直接開往說好的地點。
在KTV包廂裡,大伙又點了幾扎啤酒,都是半醉的狀態,東倒西歪的玩牌的玩牌,唱歌的唱歌。何奕一向都是麥霸,唱張學友的歌頗有幾分神似,一連幾首下來都是他所謂的成名曲,唱著唱著,才發現到了這邊之後,東道主忽然變得很安靜,背靠在沙發上,靜靜地一聲不吭。何奕跟她關係一向最鐵,一屁股坐到她身邊,「怎麼了,剛才還好端端地,誰給你氣受了,哥哥我給你出氣。」
鄭微推了他一把,「去去,唱你的歌去,這首歌我喜歡,今天唱得不錯,超水平發揮啊,我聽著呢。」
何奕就坐在她身邊,拿起麥克風繼續唱。
「……我唱得她心醉,我唱得她心碎,成年人分手後都像無所謂,和朋友一起買卡拉OK,唱我的歌陪著人們流淚,嘿……陪著人們流淚……」他轉過頭,「換一首,今天唱這個不太應景,要不我給你唱首祝壽歌?」
鄭微鼓掌,「這首唱得好。」然後拿起啤酒杯跟他碰杯,「我干了,你喝不喝隨便你。」
何奕哪甘示弱,仰頭喝到底,還嘀咕說:「回去又有臉色看了……看吧,電話來了……」
他掏出了手機,一看號碼,驚訝地皺了皺眉,示意把音響的聲音調弱一些,然後邊接邊走出包廂外的走廊。
沒過幾分鐘,他推門進來,沉著一張臉。
有人笑道,「何奕,老婆查崗了吧?」
他惱怒地擺了擺手,「不是。你們繼續吧,我要先走了。」他是大伙中的活躍分子,大家紛紛說:「你走了我們還有什麼意思,怕老婆也不能被管得死死的呀,叫你們家韋少宜一起過來。」
鄭微也說:「是呀,叫少宜一起過來,她沒事老待在家裡幹嗎?」
何奕說,「是她還好。電話是陳大助理打來的,說我們項目部的質保文件有問題,讓我親自連夜修改給他,老王,估計你也得跟我回去,有些數據還得從你們市場部那邊提供。」
大家都說:「他至於嗎,有什麼不能明天上班再做的。」
「算了算了,官大一級壓死人,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個脾氣,明天一早東西不放在他辦公桌前,臉色只怕更不好看了。」何奕拿起外套,「老王,我們走吧。」
這樣一來,誰都覺得有幾分掃興,「周渠還沒他拽呢。」
鄭微看到這種情景,也拎起東西站了起來,「依我看,既然他們有事,大家也一起散了吧,下次沒事的時候再玩得盡興一點。」
她既然都這樣說的,眾人也都點頭。
出到門口,有車的人紛紛說:「鄭微,要不要我送你?」
何奕也說,「你不是住大院嗎,我正好送你一程,走吧。」
鄭微搖了搖頭,「你先回去吧,這裡離我大學母校挺近的,時間也還早,我過去走走,順便散散酒氣。」
「你一個女孩子,又喝了酒,在外面不安全,跟我回去吧。」何奕說。
鄭微把他推上車,「走吧走吧,叫你別管我,囉唆什麼。」
何奕一副會意的表情,「哦,我知道了,你另有安排是嗎,說出來,我們也不是不識趣的人呀,那我可走了啊,你小心點。」
鄭微送走了他們,一個人沿著人行道往G大的方向走,她知道自己喝了不少,腳步有些虛浮,但是神志卻從來沒有這麼清明,腦子裡是一片空白的澄淨。
G大就在前面一個路口,畢業快四年了,連校門都不是當初的那個樣子,不過鄭微還是輕易地找到了以前最常去的那個籃球場,她坐在旁邊的觀眾席上,幽暗處隱隱有成雙成對的身影,只是不知幾年後,這些恨不能兩個並作一體的人又會是怎樣的天各一方。
她坐了一會,包裡的手機再度震動了起來。這一次她終於接起了電話,還沒開口,那邊的焦灼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你在哪,幹嗎不接電話……說話呀,你怎麼了,我打了多少個電話你知道嗎?」
他當然看不見她此刻的表情,只聽見她說:「不好意思,我沒聽見,我現在在G大籃球場,你要不要過來?」
他疑惑地說,「你跑去那幹嗎……微微,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她淡淡地說,「沒什麼事,很久沒回來看看了。你要是過來的話,我們再說吧。」
他來得很快,也許是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連時間的流逝都沒留心。他坐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才發覺,這樣的地點,這樣的場景太過熟悉,但怎麼也沒辦法跟回憶重疊。
「喝了不少吧,臉紅成這樣。」他的聲音裡有心疼的責怪。
她轉過頭去,看著他嫣然一笑,這笑容讓他有片刻的眩暈,每天,他們微笑著點頭示意,他有多久沒有親眼再見到這讓他魂牽夢繫的開懷笑臉。
他著了魔似的抬起了手,想要輕輕地觸碰她笑容綻放的臉頰,那裡有無數次讓他醉倒的酒窩,可是,剛觸到那嬌嫩的肌膚,他的手又微微縮了回去,彷彿害怕眼前的只是泡影,一碰觸就會消失無蹤。
她的手及時按住了他,疊在他的手背,慢慢貼在她的臉上。
「阿正。」她如同夢中無數次那樣叫著他的名字。
陳孝正閉上了眼睛,這是他渴望了多久,卻早已不敢奢求的溫暖?如果上帝這個時候問他,為了留住這一刻,你願意用什麼來換?他會說,「所有。」
真的,功名、財富、前程、身家性命……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她,只要這一刻的溫暖。他不是個愛不顧一切的人,然而此時別無他求。
他感覺她的手在他手背輕輕摩挲,帶著點誠惶誠恐,幾乎不敢呼吸,害怕自己一個男人會因為這樣而流淚。他反覆地在心裡問,陳孝正,你何德何能,還會有這一天……
她的手找到了他的無名指,然後是中指,一次一次地在上面徘徊。
「阿正……」她又呢喃了一聲。
「我在這裡,我在。」他低聲回應。
鄭微單單握住他的中指,這樣的曖昧讓他臉紅,神迷意亂,以至於幾乎錯過了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這裡是不是少了什麼東西?」
「嗯?」
「或許是一個戒指?」
……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消化了她的話,倉然暗驚,停留在她臉上的手生生縮了回去。她再次一把抓住他的手,笑容依舊甜蜜,一如相愛時貼心的戲謔,「回答我。」
他沒有說話,慢慢地,慢慢地頭就垂了下去去,感覺到她的手上的溫度漸漸冷卻,連帶讓他寒到刺骨。
她笑容還在,卻變得無限悵惘,「你知道嗎,即使在剛才那一刻,我居然還有一絲期待,我希望你說,微微,我聽不懂你說什麼,又或者,你搖頭。」
她忽然覺得不再悲傷,或許在飯桌上流淚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有了定論,她在耳聞到那些真假難定的道聽途說時,即刻就醒了,那時她才知道,她並不是聽信流言,不過是太瞭解他。現在的求證,不過是拼著最後的希望,只等它徹底地消亡。
「別這樣,阿正。」她看到他疼的樣子,就想要安慰他,「她是適合你的那一種女人,能夠讓你的大廈平地而起的那一種嗎?如果是,我真為你高興,你終於還是找到了她。」
他什麼都不爭辯,這是他選擇的人生,只是沒有料到這一生還能體會到剛才那樣的甜,才又生起了奢望,從最美麗的夢境中跌醒,痛也是當然。
他的沉默於是便有了絕望而自棄的意味。
鄭微沒有看他,她看著遠處,彷彿在對他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也許你是知道的,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不再愛你的鄭微會是什麼樣子。你離開的那幾年,我最難受的時候也沒有恨過你,因為你給我的快樂不輸給分開時的痛苦。你走了,我還有回憶,我可以繼續相親,嫁人,然後守著我的回憶過一輩子。老了那一天,我或許早忘記你最後的離開,只對我的兒孫說:年輕的時候有個男孩愛過我,他給過我最快樂的幾年。但是你回來了,這次你幫了我,我不但恨你,而且徹頭徹尾地看不起你。陳孝正,我終於可以不愛你了,為了這個都值得感謝你。」
她以為自己哭了,其實沒有。解脫是件好事,心裡的那點火種埋了四年,誰都看不見,但它沒有熄滅。現在好了,他將它挑撥了出來,再親手掐滅,除了陳孝正,還有誰可以把鄭微心中的火掐滅?
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臉是濕的,轉而用另一隻手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彷彿橫下了心,最後一搏,「如果我說我跟歐陽之間有特殊的理由,你會不會再相信我?」
鄭微柔聲說:「我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不可能……」她一字一句地說,看著他眼裡的光慢慢消退,終於冰涼。
或許他們早該明白,世上已沒有了小飛龍,而她奮不顧身愛過的那個清高孤傲的少年,也早已死於從前的青春歲月。現在相對而坐的,是鄭微和陳孝正,是鄭秘書和陳助理,是日漸消磨的人間裡兩個不相干的凡俗男女。猶如一首歌,停在了最酣暢的時候,未嘗不是好事,而他們太過貪婪,固執地以為可以再唱下去,才知道後來的曲調是這樣不堪。
「你走吧。」鄭微說,「明天我們都還要上班。」
「是的,明天還要上班。」曾經我們都以為自己可以為愛情死,其實愛情死不了人,它只會在最疼的地方扎上一針,然後我們欲哭無淚,我們輾轉反側,我們久病成醫,我們百煉成鋼。你不是風兒,我也不是沙,再纏綿也到不了天涯,擦乾了淚,明天早上,我們都要上班。
「我送你回去。」
她笑了笑,看著他終於克制了自己,站了起來。
他是聰明人,話說到了這一步,再說又有何意義。注定要失去的東西,失去了,也不過是早死早超生。
「不用了,你走吧」
「這麼晚了,你怎麼能一個人在這裡?」
「我讓你走。陳孝正,如果你還念一點舊情,現在就離開,因為在明天上班之前,看著你多一秒,我還是很難受。」
他別開臉去,靜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拿起電話撥號。
「打給誰?」鄭微問。
「出租車公司。」
鄭微指著他的鼻子說:「別逼我叫你滾。」
他離開了,她留在原處,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天氣真好,夜涼如水,誰在乎這樣的角落,兩顆心暗暗地死。她試著站起來,才發現身邊的一切都在漂移旋轉。她喝了多少,自己知道。
這個時候她第一個想到的還是阮阮,撥通了電話,那邊卻始終沒有人接,打到固定電話,也是如此。她慢慢地走了幾步,頭越來越重,只得再次坐了下來,恍恍惚惚間,只知道自己終於撥通了一個電話,那邊只「喂」了一聲,她就開始嗚咽,「我在G大,你快來。」
鄭微的電話掛得很快,她甚至沒有去想,他現在在做什麼,他會不會來。等待的過程中,她抑制不了胃裡的排山倒海,掙扎著走到旁邊的樹下嘔了一輪。火辣辣的喉嚨和抽搐的胃讓她難受得冷汗涔涔,有片刻,她希望自己如果真的醉了的話,就乾脆醉得徹底一些,什麼意識都沒有,痛也不曉得。
然而吐完了之後,風乾了冷汗,只剩涼涼的黏意,畢竟神志清明了一些,只是頭仍然灌了鉛似的沉。她記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電話裡她只說了自己在G大,可G大那麼大,他要到哪裡去找她?
鄭微暗罵自己糊塗,坐下來之後就摸出手機,找到了剛才撥過的那個號碼,按下去的時候又猶豫了,手忙腳亂地掐斷。也許她本來就不應該找他,自己在原地再坐上一陣,也未必是回不去的。
夜漸漸地深了,應該已過了大學熄燈的時間,操場上的鴛鴦們也各自歸巢。深夜的籃球場上又只剩了她一個人——只有她的籃球場,真安靜。大概也因為酒精的妙用,她渾然未覺絲毫的害怕和著急,只想坐著,一直坐著,什麼也不想。也不知過了多久,長時間地保持同一個姿勢,腿也麻了,她暈乎乎地側過臉去說了一聲,「阿正,阿姨要關門了,我們回去吧。」
阿正沒有回答她,她的身邊是長長的、空蕩蕩的觀眾階梯坐席。即使阿姨徹夜洞開宿舍大門,他們還回得去嗎?
鄭微一直低著頭,所以最先看到的是他的鞋,她搖晃著腦袋,沿著修長的腿,緩緩地將視線上移,那張熟悉的臉似遠還近地就在眼前。她吃吃地笑,「林靜,你終於肯從美國回來了?」
這個笑話相當的冷,不過林靜還是很給面子地笑了。
「你的樣子真糟糕。」他說。
就在他話音落下,不緊不慢地朝她伸出手的時候,她也幾乎同時大咧咧地把手交到了他手心,似乎一切都是那麼熟悉。他略一施力,她就順勢站了起來,兩人都笑出了聲。小時候她走路就是橫衝直撞的,眼睛只看著前方,從不留心腳下,摔痛了就哇哇地哭,不痛也賴在地上不肯起來,只等林靜來拉,那時她以為,不管摔得多重,他總能一手把她拉起來。
林靜順手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塵,說:「可以走了嗎?」今晚的鄭微特別聽話,她乖乖地跟著他走到車旁,打開車門,安安靜靜地坐在副駕駛座上。林靜發動車子之前看了她一眼,酒精淡去了重逢後她對他的疏離,但是看著她這個樣子,他一時難以判斷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