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我們終究差了一厘米

一個星期後,林靜出差回來,鄭微接到電話的時候,還可以聽到機場廣播的聲音,他說:「微微,晚上一起吃飯好嗎?」

鄭微暗暗揪著自己的裙子說:「我今天沒空。」

他笑了,「你要忙到什麼時候?」感覺到電話那頭的沉默,林靜說道,「任何犯罪嫌疑人都應該被允許有申訴的權利,你不覺得我們應該談談嗎?」

「今天阮阮出院,我真的要去接她。有什麼事以後再說好嗎?」她沒有再給他說話的餘地,匆匆收線。

阮阮的腿傷恢復得不錯,雖然還不能拆石膏,但在旁人攙扶下也能支撐著行走幾步。吳江對鄭微來接阮阮出院再三表示感謝,他說他忙完手上的事情就會馬上趕回家,另外,阮阮行動不方便,他也請到了有經驗的保姆照顧她的起居。

鄭微搶白了幾句,「謝我幹什麼,我是來接我的朋友,又不是來接你吳醫生的夫人。你繼續去發揚白求恩精神,我肯定會把平安送到家。」

阮阮見吳江面露慚愧,便笑著對鄭微說:「恩公,我們走吧。」

吳江幫忙攙著阮阮走到醫院門口,正待為她們打車,看見停在路邊的車子,就對阮阮笑道:「這回免費的車伕也有了。」

鄭微當然也認出了林靜的車,他看到了她們,走了下來,跟吳江打了個招呼,就看著鄭微和阮阮說道:「走吧,我送你們。」

鄭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睛卻不看他,專注地在馬路上留心過往的

出租車。

阮阮站了一會,忽然皺著眉「嘶」了一聲,表情裡似有痛楚。

「沒事吧?」鄭微問。

「有些疼,不過還挺得住。」

正好趕上出租車交接班的時間,攔車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鄭微擔心阮阮的腿,歎了口氣,只得對林靜說:「那謝謝你了。」

林靜趕緊為她們打開後面的車門,吳江小心地協助阮阮坐了進去,鄭微也坐到了阮阮身邊。

吳江囑咐阮阮回家後好好休息,謝過了林靜,車子發動後就返回了醫院。

一路上,鄭微只跟阮阮低聲交談,並不理會林靜,反倒是阮阮跟他閒聊了幾句,鄭微用餘光偷偷打量他的側面,大概是上飛機前剛結束公務,他正裝打扮,形貌言談均是一副謙謙君子模樣,她很自然地想起了一個詞「衣冠××」,可是又本能地抗拒這個說法,也許她還是不習慣把貶義的詞彙用在林靜的身上。

開到阮阮家門口的時候,保姆接到電話已經在門口等待,鄭微說:「我送你進去,晚一點再回去。」

阮阮搖頭,示意保姆過來扶了一把,「回去吧,你也上了一天的班了,我回去後馬上就休息了,明天再給你打電話吧。」她繼而對林靜說,「謝謝了,林副檢察長,麻煩你送微微回家了。」

林靜自然點頭,「叫我林靜就好。別客氣,都是應該的,你好好休養。」

鄭微無奈,也不好再說什麼,揮別了阮阮,就又坐回原來的地方。

「去哪吃飯?」林靜看著後視鏡中的她問道。

鄭微悶悶地說:「不用了,我直接回家。」

林靜沒有再勉強她,車子徑直往中建大院開,鄭微低頭玩著自己的指甲,兩人都異樣的沉默。

剛到樓下,鄭微立刻下了車,她想想,又回頭問:「你是現在把鼠寶帶回去還是改天。」

林靜無奈地說,「都行吧,要不我跟你上去接它。」

鄭微毫不猶豫地拒絕,「不用了,你在樓下等我一會兒,我去把它帶下來。」

林靜當然知道她在害怕什麼,不由失笑,「別把我想得那麼可怕,我忙了一天,剛下飛機,累得沒有心思想別的。」

她臉一紅,扭頭「蹬蹬」地上了樓,林靜不緊不慢地隨著她走了上去,門沒關,她低頭抱著鼠寶,不知道在喃喃說著什麼。

她看見他走了進來,便把鼠寶塞到他懷裡,「別因為沒時間陪它,就老寵著它,給它吃那些高熱量的罐頭,醫生都說它要

減肥了。」

林靜換了個姿勢抱緊不安分的鼠寶,忽然把一隻手朝她伸了過來,還沒觸到她,她就像受驚的小兔一樣,滿臉漲紅地一連退了幾步。

「幹什麼?」她厲聲說。

看著她緊張得花容失色,全身戒備的模樣,林靜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手,示意她放輕鬆,柔聲道:「我只是想幫你拿掉頭髮上那根鼠寶的毛。」

林靜見她愣愣的樣子,便低頭笑了,「傻孩子,看來我真把你嚇著了。」

鄭微窘得不行,她承認從他走進這個屋子開始,她滿腦子都是那晚他毫無預兆對她做的那些事情,既緊張又難堪,整個人繃得緊緊的,猶如驚弓之鳥。他這麼一解釋,她反而覺得更無地自容,不禁惱羞成怒,為什麼他笑得如此舒心,而自己在他面前總是稚嫩蹩腳得不行?她的怨憤頓時迸發,狠勁一上來,便上前一步,使勁推了他一把,「你笑什麼笑,不准笑!」

林靜沒料到她會有這一招,被她用盡吃奶的力氣推得後退了幾步,鼠寶脫手躥到了地上。他嘴上說:「好,好,我不笑。」可臉上卻忍俊不禁。

他的從容更刺激了她。鄭微像被激怒的豹子一樣衝上去,兩手並用地推搡著他,「還笑,我讓你笑。」

這一次她沒有推動林靜,反被他順勢一把抱在懷裡。此刻的林靜終於收起了笑容,緊緊地抱著眼睛紅紅的鄭微,任憑她在懷裡掙扎撕扯踢咬怒罵,就是沒有再鬆手。

鄭微掙不開他的懷抱,總是剛剛擺脫,他又擁緊了她,饒是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番折騰下來,依舊筋疲力盡,盡情的宣洩之後,她忽然就鬆懈了下來,混亂、矛盾和怨懟全化作委屈。林靜感覺懷裡的人漸漸安靜,終於無力地伏在他的胸前,他於是放慢了自己的呼吸,生怕驚動了她,胸口貼住她面頰的衣服卻一點點地濡濕。

那晚林靜沒有離開。半夜,兩個沒吃晚飯的人都感到飢腸轆轆,林靜在她床下翻出了幾包方便麵,略做加工,兩人湊合著填飽了肚子。好在他出差的行李都還在車上,清晨換了套衣服,直接從她的住處開車到檢察院上班。

鄭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辦法拒絕林靜,也許她寂寞得太久,太需這樣一個胸膛來停泊。她就像一艘早已經沒有了方向的船,誤入林靜的港灣,這才驚覺不用擔心下一秒會漂去哪裡的感覺原來是那麼好。她未必想過一生一世的停靠,然而他此刻給她的安定誰都不可取代。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因為在得到答案之間,林靜已成功地進駐到鄭微的生活中。開始的時候每隔一段時間兩人會在一起吃飯,然後他送她回家,順理成章地分享一個屬於對方的晚上,漸漸地,週末的夜晚她習慣了他的陪伴,到了後來,一周的大部分晚上他都在她的單身公寓裡度過。

對於鄭微來說,要習慣林靜的存在並不太難,畢竟之前十七年的感情擺在那裡,即使模糊掉了許多,但默契依然還在。林靜外表溫和,實際上卻極有主見,恰好彌補了鄭微看似機靈,實則單純的性子。他用最大的延展性去包容她,不要求她的改變,她不想談將來,他就絕口不提,實在看不慣她亂糟糟的生活習慣,就自己動手整理。有時鄭微見他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把她亂踢的

高跟鞋重新擺放得整整齊齊,就會不好意思地問:「你這習慣就跟我媽一模一樣,但你為什麼不像我媽那麼念叨?」

林靜就反問:「如果我念叨,你下次就不會這樣?」

鄭微老老實實地回答:「一時間改不了,大概還是會老樣子。」

「那就是了。」林靜說,「如果我一邊念叨一邊收拾,那就必須同時做兩件事,還不如省省嘴上的工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靜身上有一種特別篤定的氣質,這讓他在大多數時候都顯得從容不迫,氣定神閒,鄭微遇事容易著急,每當她不知所措的時候,林靜的沉穩總能恰到好處地安撫她的焦躁,任何麻煩到了他這裡,彷彿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在過去的四年裡,鄭微已經學會任何事都只靠自己,雖然日子難免過得潦草一些,但是也還湊合,當林靜重回到她生活中,那種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覺又回來了。他會在晚上她口渴的時候睡眼蒙地起來給她遞水,會在她上班之前把鑰匙手機錢包清點好放在她的包裡,會耐心地陪她逛商場和超市,不失時機地讚美並提出中肯的建議,會為了她新買回來的上衣掉了一顆水鑽特意回到店裡退還,他比她更記得她準確的經期時間,把她所有任性無理的要求都視作理所當然。

依賴上林靜這樣一個人簡直是太容易的事情,習慣也會上癮,林靜用他看似沒有企圖性的方式潛移默化到鄭微的生活中,以至於後來的鄭微不管遇到什麼事,第一個念頭總是:怕什麼呢,還有林靜。是呀,只要林靜在,什麼事都可以交給他。鄭微其實並不是一個特別剛強獨立的女人,她貪婪他給的安逸,於是默許了自己站在他的身後,讓他為自己遮風避雨。

她還求什麼呢?這樣一個男人,也許是許多人求也求不來的福分。鄭微知道人應該知足,只是午夜夢迴,她藉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靜靜地看著他的側影,總有那麼片刻心驚——他是誰?

他是她的林靜哥哥。她從小想要嫁的人終於睡在了自己的枕畔,這不就應該是幸福嗎?可別人的幸福是否也帶著悵惘?阮阮問得好,幸福的定義是什麼,對於鄭微而言,幸福或許就是閉上雙眼,遺忘林靜缺席的日子裡那段濃墨重彩的時光。

對於兩個人的生活而言,鄭微的單身宿舍未免過於簡陋,林靜曾經提議過讓她搬到他的住處裡,鄭微一口拒絕了,所以他不得不將自己常用的生活用品、換洗衣服和

筆記本電腦逐漸轉移到她這邊。幾年的

留學生涯讓原本在家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林靜學會了下廚,做的雖然都是一些簡單的飯菜,但也有模有樣。兩個人都不忙的日子裡,自己開伙做頓晚餐,他做菜,她偶爾也會洗碗,有時似乎覺得日子就是這麼過的。只是唯一讓林靜難以適應的是鄭微的單人床,她一個人睡在上面正好合適,多了一個人,不管靠得多近,仍然擁擠不堪,林靜身材高大,躺在她的單人床就總覺得手腳都沒法舒展,加上她睡覺又過於霸道,每每將他逼到床沿,一不留神就有掉下去的危險,長時間如此,睡眠質量難免受到影響,有時早上醒來,腰酸背痛,因此他不止一次提出過要買一張新床的建議,鄭微沒有同意,她下意識地牴觸著這個決定,也許,她牴觸的不是那張床,而是一張雙人床的所帶來的象徵意義。

在鄭微這邊過夜的時候,林靜很少把車停在她的樓下,但是大院就是一個小社會,它讓你的一切隱私無所遁形,不管再怎麼不張揚,鄭微有了親密的

同居男友一事還是很快地傳得人盡皆知。當然,大多數人未必知道林靜的職業身份,只不過明裡暗裡都在羨慕她找到了年輕有為的如意郎君。林靜和鄭微都是從小過慣了大院生活的人,對這種人多嘴雜的情景見怪不怪,而且現在早已不是他們小時候那種生老病死都需要單位包辦的時代,男未婚女未嫁。下了班之後的時間就屬於自己的私生活,所以兩人並沒有受到多大影響,只是在公開的場合盡量避免態度親密,鄭微對所有的試探打聽通通一笑置之。

倒是周渠對鄭微和林靜的關係進展感到相當的意外,他問她,「鄭微,我有一天早上,正好遇見檢察院林靜的車從大院裡出去,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他的語氣帶著少見的困惑和遲疑。

「我想應該不是看錯。」鄭微的回答肯定了他的猜測。

「我一直以為……」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可鄭微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彼時陳孝正已經結束了培訓重新上班了一段時間,上級部門的幹部提拔考核小組已經對他進行了考核,對於他將成為二分副經理一事大家已心知肚明。鄭微對周渠說:「領導你放心,公事和私事我還分得清。」

現在的鄭微和陳孝正,比陌生人更陌生,除了必要的公事交談,他們不會有多餘的半句話。陳孝正從結束培訓從北京回來之後,變得更加的冷傲和寡言。何奕他們這些在他面前吃過排頭的項目經理背地裡抱怨不迭,不過陳孝正這個人雖然難說話,但他在技術要求方面確實嚴謹精確,指出的問題也都是有的放矢。在嚴於律人的同時更嚴於律己,所以包括何奕在內,許多人雖然對他頗為不滿,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做事有一套,而且除了關於他和歐陽家千金撲風捉影的猜測,於公於私他都讓人無可挑剔。

二分目前正有部分工程爭創國優,陳孝正分管技術和質量,許多文檔類的工作周渠都授意鄭微協助他完成,鄭微不敢怠慢,自然兢兢業業,但他的苛刻和挑剔讓她不得不一遍一遍地重複做同一件事,直到讓他無話可說為止。

工作量多的時候,加班在所難免。她在辦公室忙得昏天暗地,他辦公室的燈也總亮到夜深,不過兩人甚少交流,就連他有事交代,即使只是一牆之隔,也是通過打內線電話與她溝通。

那段時間林靜也很忙,有時應酬得太晚了,怕打擾她,就會住在自己那邊,算下來兩人有一個多星期沒有好好在一起吃頓飯,所以週四那天,他中午就給她打電話,約她一起吃飯,鄭微想到週五還有一天的時間可以把手上的事做完,便欣然應允。

林靜訂的餐廳就在中建附近的一個韓國菜館,於是就把車停在大院裡,吃完飯之後兩人一起去逛隔壁的超市,買了點生活必需品和鼠寶的貓糧,就散步回她的住處。

走進大院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下來,林靜一路笑著聽鄭微嘰嘰咕咕地說話,好一陣沒有這樣享受兩人相處的時光,他也感覺到鄭微似乎比以往更黏他一些,內心不是沒有喜悅的。走著走著,林靜就附在鄭微耳邊低語了幾句,鄭微傻了一會,紅著臉作勢踢了他一腳,嗔道:「滾一邊去,你這壞蛋。」

林靜笑吟吟地輕鬆躲開,沒有提購物袋的手抓住了她的手。鄭微沒有像往常那樣掙開,微微側著臉,似笑似嗔地看著他,眼光流轉,無限嬌俏。她喜歡林靜此時看她眼神,這幾天裡,他不在的時候,她其實也是想念他的。

林靜不說話了,拽著她越走越快,最後成了兩人的一路小跑,鄭微咯咯地笑著任他拖著自己往前,她當然知道他為什麼急切。

經過辦公樓的時候,鄭微的笑容在與人行道上迎面走過來的一個人相遇後驟然消散無蹤。

其實說不上巧合,陳孝正已經回來好幾個月了,在這幾個月裡,鄭微路遇何奕三次,李阿姨五次。中建大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她從來沒有在下班後偶遇過他,而這一次,她牽著另一個男人的手,不偏不倚,狹路相逢。

他的外套搭在手腕上,手中還拿著一個厚厚的檔案袋,顯然是剛從辦公室下來,朝他住的11棟的方向走。他們發覺對方的時候已經離得太近,連半點收拾情緒的緩衝都沒有留下。陳孝正的眼睛落在鄭微的臉上,再慢慢降落到她和林靜交握的手,那眼神眼神如此直接,連掩飾都來不及。

猶如黑白默劇裡的慢鏡頭,鄭微覺得這一瞬被切割成無數個蒼白的片斷,她看著陳孝正吸了口氣,目光破碎,而自己的手不自覺地從林靜掌中掙脫了出來,緊緊握拳,藏在了身後。

林靜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她竭力微笑,點頭的時候脖子僵硬,但姿態應該無懈可擊,陳孝正卻連個禮節性的笑容都沒有給她,仿若不曾相識一般擦身而過,倨傲而冷酷。

一切不過是電光火石間,她不該看得太清楚。

怔怔地往前走了幾步,林靜的手指與她再度交纏,他指間的力度才讓她如夢初醒,「林靜……」她用力回握他,他淡淡一笑。這還是她熟悉的林靜,但又彷彿不是剛才笑著牽住她奔跑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