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夫人腦袋一嗡,下意識緊捉她的手,「你說什麼?」見女兒似要確認方成才說的話,她急忙擺手,讓下人通通下去。
齊妙低聲,「他就是那個在街上賣字畫的人……那日我們在永安寺碰見,他弟弟在臨鎮唸書沒錢,我就借給他。女兒怕娘責備,就說錢袋掉了……」
齊夫人又氣又急,「妙妙!你怎會這麼糊塗?這一看就是騙錢的伎倆,連弟弟唸書都沒錢的人,還會跑去寺廟燒香拜佛?」
「他不是拜佛,他是在山上採藥,採藥給他弟弟換錢用。」
「那你也是糊塗,姑娘家的東西怎可隨意送給男子,若是讓人知道,你的名聲可就壞了。」
齊夫人話音剛落,外面便傳來齊老爺恍然大悟的聲音「原來如此」。語畢,門已被推開,齊老爺從外頭走了進來,一臉驚奇,「原來他寧可說自己是偷兒,也不說這錢是妙妙借的,是這個緣故,怕毀了你名節,倒是有骨氣。」
「老爺。」齊夫人見他竟有讚賞,急得要嘔血了般,「這騙子就是那窮書生,那個作畫不好,字也寫得難看的窮酸書生。」
齊妙嘀咕,「他的畫確實一般般,但字可好看了。我房裡還有他的字畫呢。」
齊夫人怕她真跑去拿,那自己做的事就露餡了,便先聲奪人,怒得拍桌,「你們鬼迷心竅了不成!」
這桌子一拍響,父女兩人就沒再說話了。
齊夫人見兩人被鎮住,也為自己尋了個台階,淡聲說道,「這事就這麼過去吧,娘也不追究錢的事,不用他還了。」
難得見母親竟開明了,齊妙好不詫異。可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抱了她的胳膊展顏,「還是娘最好了。」
齊夫人輕歎一氣,「你真不要再見他了……娘知道他是個窮書生,可是哪裡想過竟窮到這種地步,竟連自己的弟弟都養不起,你真的跟了他,也要一起挨餓受凍麼?」
齊妙沒有吱聲,母親是為自己好,可總覺得心底有哪裡不大舒服。
&&&&&
夜色一落,蟄伏的蟲子就開始奏曲,小路兩邊雜草隱有螢火,路面被照得光亮了些。謝崇華蹲身細認那雜草,拔了那艾草用石頭砸爛,敷在額頭上。抬手時胳膊也生疼得很,回去煮個蛋敷敷,但願母親已經躺下了,否則瞧見他這模樣,非得心疼追問。
今日橫遭禍事,令他心壓千斤,也更是肯定,以他如今的身份,齊家定不會把八姑娘嫁給他,哪怕他去求了,齊家也不同意。
「窮人家果真是出不了好苗子。」
齊夫人語氣裡,滿是對窮苦人家的嫌棄。
額頭上的傷已不覺得疼了,他另有所想,想得心思沉甸,像被黃連熬的水澆灌了一遍,苦澀非常。
拖著步子回到家中,在破敗的大門就瞧見裡頭燈火未滅,母親竟還在等自己歸家。想著,不由心頭一熱。
黃豆大小的煤油燈下,照著沈秀有些佝僂的身體。她手戴頂針,正一針一線納著鞋底。聽見動靜,方才抬頭,見是兒子進了院子,才將鞋子放下,卻見他偏身去井邊,打水洗臉。
她在後頭問道,「聽說那城隍施粥早就散了,你這是去哪了?」
「去同五哥做學問去了。」
一聽他是跟陸正禹在一起,沈秀就放心了,又問,「吃過飯沒?」
謝崇華假意洗臉,水撲到傷口,疼得他臉色青白,忍痛說道,「吃過了,娘你去睡吧。」
「洗澡水已經煮好了,娘去給你盛滿再睡。」
謝崇華不好起身攔著,否則非得被瞧見。等母親走了,才急忙進屋裡,誰想拿了換洗的衣服出來,卻和母親碰了個正面。
沈秀一眼就看見他額頭上的傷,登時驚嚇,「你這是在哪裡弄傷的?疼不疼?怎麼就敷個艾草,去瞧大夫沒?」
謝崇華笑笑,「不小心磕傷的,當然不疼了。這藥草是大夫敷的,說沒大礙,過兩天就好。」
沈秀目有狐疑,可看樣子確實是像撞了什麼硬物,心疼不已,「等會洗的時候別讓水潑了傷口,娘再去給你拔點草藥,你去洗吧。」
「這黑燈瞎火的怎麼找草藥,您歇著吧。」
沈秀擺擺手,讓他進去,自己拿了燈去找藥。看著母親出門,謝崇華心有愧疚,這種日子不知還要多久,但願明年院試能拔頭籌,做了廩生,就能每月領錢財米糧,母親也不會總跟著受苦了。
因有意避開,早上謝崇華又早早出門,沒和母親照面,沈秀便也沒看見兒子手上還有傷。只是在桌上看見兒子放的銅板,數了數應當是昨日幫工的錢。心下歡喜,勻了三個給他留著買點筆墨,其餘放進錢盒鎖好,這才去田里。
身上不帶一文的謝崇華走到村口,才想起該想法子還齊妙的錢。那齊老爺不是已經知道錢是齊妙借給自己的麼?如果不早點還了,指不定她要挨罵。
他歎了一氣,果然一開始就不該接她的錢,只怪當時起了異心,想多同她見面,結果就鬧出這種事來,但願她不要受什麼責備才好。
進了鎮上,他就去鐵匠鋪找陸正禹。
陸老爹是鐵匠,手藝不錯,慢慢打鐵也出了名,賺的錢多了,便全家搬到鎮上,沒再回村裡。
謝崇華過去時,陸老爹剛好打完一塊鐵,放入水裡吱吱聲地冒著白煙。等白煙散開,他才瞧見人,「大侄子可有一陣子沒來了。」
「最近有些忙。」謝崇華笑問,「我五哥呢?」
陸老爹說道,「和書院的其他幾位生員一起被知縣老爺請去喝酒了,估摸得夜裡才回來。」
生員日後有出息了,信手拈來就是個官,知縣和他們提前交好,也是有先見之明。謝崇華心想到了夜裡肯定也不能立即跟他借錢,那得等到明日。心裡一思量,就同陸老爹要了紙筆,先去信一封給齊老爺,說那錢會盡快還上。
信是讓個小童送去齊家的,管家拿到信,問是給誰,說是給老爺的,又正好夫人不在,便自己放好了。等齊老爺一回來,將信交給他。
齊老爺見信封沒署名,也薄得很,不知是誰寫的。邊進屋邊拆來瞧看,這一看,可讓他精神一震。
這封信上的墨字鐵畫銀鉤,有著筆掃千軍的氣勢,構架精巧卻不失大氣。百字之間,筆筆剛健有力,字字氣焰如虹,能瞧得出是在道歉,可並沒有卑躬屈膝的意思,其中雄健氣魄,躍然紙上。
管家見他眼有驚艷,也探頭瞧了一眼,「這人的字可真好看。」
他一說齊老爺就黑了臉,「你可知這是誰寫的?」
「小的不知。」
「就是那謝崇華。」
管家想了好一會,這才想起,「可是那賣字畫的窮……」話到嘴邊,他就生生嚥下去了——他想起來上次被夫人調包的字畫了。
齊老爺並不愚笨,見他語塞,哼了一聲,「我以為你是個做事利落的人,原來不是,這種事都辦不好,我留你何用。」
管家的飯錢是齊夫人給的,可現在再隱瞞可就連飯碗都沒了,跪身說道,「老爺不是小人的錯,當時是買了那謝家小子的字畫,可沒想到被夫人瞧見了,夫人就讓小的去換了別的庸俗字畫……」
齊老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自己的夫人在搗鬼,心口頓時悶得不行,只差沒將信砸在他的腦袋上,「都說見人見字,這年輕人的字,絕非庸俗之輩,你呀,差點讓你壞了大事!」
管家一心挨罰,可還是聽出話裡的玄機,詫異道,「老爺這是什麼意思?」
齊老爺一臉諱莫如深,又噓了他一聲,「不許跟夫人說這事,你就當做不知道。」
管家巴不得這事就這麼落幕,他一說就立刻答應了,只差沒發個誓以保證自己會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