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崇華不好坐下身,仍舊站著,聽她仰頭說話的聲音,有些空。齊妙吸了吸鼻子,繼續說道,「前些日子仁心堂來了個婦人看病,爹爹給她診脈開了藥。誰想第二天她跑過來,說喝了藥後就心口疼,要我爹賠錢。我爹還特地去重看了藥方,根本沒事,才知道那人肯定是來訛錢的,誰想那婦人叫了她相公來,每天在仁心堂守著,還說如果不賠錢,就告到官府那去。」
「多久的事了?」
「十來天。」
謝崇華蹙眉說道,「按理說你們家在縣裡也是有名望的人家,怎麼不跟知縣說說這事,讓知縣將那無賴抓走?藥方有沒有問題,可以讓同行判定。」
齊妙搖搖頭,「我們去過官府了,縣老爺說會來瞧瞧,可根本沒衙役來,催了幾遍,都不叫人來。」
謝崇華年少時開罪過上任縣官,知道若縣官有心整治,自己身為平民,是一點法子也沒有的,「那戶人家定是有權有勢的吧。」
「打聽過了,只是普通人家,賣草履為生,親戚里也沒做官富貴的。」
謝崇華略有意外,不是大富大貴有權勢的?那為何知縣寧可得罪有名望的齊家,也不願懲治,甚至連衙役都不來查問。知縣那分明有貓膩,只怕不那麼簡單。
齊妙歎氣,「爹娘這些日子都睡不好,瘦了一大圈,我看著心疼,可是一點忙也幫不上。爹娘都想賠錢了事了,省得煩心。」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想跟他說,那些姐妹問起,她都不願說,怕在她們面前沒了那膽大包天八姑娘的樣子。
謝崇華說道,「不可遂了騙子的願,尤其是賠錢的事,寧可讓他們繼續鬧,也不能賠錢了事。」
齊妙禁不住問道,「為什麼?」
「若是賠了錢,也就等於是你爹承認自己的醫術不行,治壞了人。一旦傳出去,名聲就敗落了。而且不能保證其他騙子不會再用同樣的法子,來一個就賠一個,仁心堂遲早撐不住,倒不如暫且耗著。」
齊妙恍然,恨恨道,「我真想讓管家帶人去狠狠揍他們一頓,騙子!」
她緊握粉拳,語氣凶煞,像只發怒的白兔。謝崇華一時多看,等她又抬頭,忙偏移視線,「這件事會過去的,不要太擔心。」
得他半句安慰,齊妙心裡舒坦了些。像是被看穿了般,又聽他說道,「不要想著揍人的事。」
齊妙壓下的怒火又衝了上來,「為什麼?他先欺負我們家,我為什麼不能欺負他?」
「被抓住了把柄,事情更難辦。」謝崇華安慰道,「總會解決的。」
齊妙洩氣道,「能怎麼解決……」
見她埋首沉悶地嘀咕一句,謝崇華真想摸摸她的腦袋,讓她不要急。比起這樣苦悶的她,他還是更喜歡見她總是掛滿笑顏。
齊妙走後不久,餃子攤的小哥見謝崇華也收拾攤子,問道,「今天這麼早就收攤了?」
謝崇華答道,「有事。」
他將車子推回親戚倉庫放著,就往仁心堂走去。
仁心堂開在鎮上最好的地段,別說集日,就是平時,街上往來的人也不少。謝崇華在仁心堂斜對面的小巷站著,時而往那邊看去。約莫等了半個時辰,見到一男一女進了裡頭,卻是直接坐下,一會就見齊老爺過來,彎身和他們說話,又客氣又焦慮,那兩人卻擺手不理。
那定是來鬧事的草履夫婦了。
蹲守半日,仁心堂漸漸門可羅雀,進去的人也被那夫婦趕走,看得齊老爺和一眾學徒大眼瞪小眼。
人善被人欺,這話說得著實沒錯。
快至正午,才見那夫妻兩人離開。謝崇華尾隨在後,不遠不近跟著。
如齊妙所說,那夫婦確實是普通人家,住的民房離城心頗遠,進了條巷子還要走許久。所住的房子外牆脫落,已經有一些年份了。
一連蹲守幾日,謝崇華發現那對夫婦如今已不賣鞋,可每日花銷卻並不小。每早那婦人都會去集市買菜,多是葷菜。用過早飯兩人上午都待在仁心堂,晚些時候那男子還會去賭坊,大多是叫罵著出來,看來輸了不少錢。
沒有去賺錢,花錢卻大方如流水,怎麼想都透著詭異。又過幾日,男子不再去賭坊青樓,婦人買東西也不像之前大方。
這日一早,婦人並沒有去集市買菜,而是和那男人一起出來,去的方向也不是仁心堂。謝崇華跟在後頭,覺得今日他們兩人警惕了許多,時而還會回頭張望。
慢吞吞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在一家宅子前停了下來。兩人似乎和裡面的人已經很熟絡,下人開門後連通報都沒有,就直接請兩人進去了。
謝崇華等了半刻,兩人就出來了。出來時神采飛揚,懷裡揣著個鼓鼓噹噹的東西,將衣服都撐開了些。他抬頭看看那門匾——梅府。他心頭咯登,這梅家……該不會是鎮上另一個醫館梅大夫家吧?
此後幾日,那草履夫婦花錢又闊綽起來。
同行相欺的事向來不少,而仁心堂遠遠比梅家有名氣,若是以診治病人的比例來分,齊家佔六成,梅家占三成,剩下一成是其他醫館的。
若說梅家使手段讓草履夫婦去給齊家下絆子,陷害齊家,這並不是沒可能。有梅家給錢他們,也可以解釋為何他們不用做活,卻會有那麼多錢可花。
但知縣也不管這事,難道知縣也被收買了?
謝崇華雖然並不是埋頭死讀書,但每日做完活就唸書,從旁人那聽來的事甚少,想要找人打聽事情,才發現沒認識多少可以打聽的。他突然意識到唸書可以,可拓展人脈,還是有必要的,無論是當今還是往後,眼界都不能被禁錮。
這幾日書院小休,陸正禹去找了幾次謝崇華不見他人影,只知道他早出晚歸,去鎮上也沒見他擺攤子,好不奇怪。今日睡到晌午還不願起來,母親又在外頭「咚咚咚」地敲門,煩得他拿被子摀住腦袋。
「五哥?五哥?」
陸正禹聽見是謝崇華的聲音,一咕嚕跳了起來,連帶著被子一起拖到門口,一開門還真是他,當即罵道,「我以為你掉哪條陰溝去了。」
話落頭就被一旁的母親狠狠敲了一記,「兔崽子,有你這麼說話的嗎?」
陸正禹苦叫一聲,謝崇華忍笑進去,見他滿臉睡意,說道,「怎麼不幫你爹的忙,都日曬三竿了。」
「別先發制人問我的事,倒是你,這十天跑哪去了。陸大娘說每天能瞧見你我是放心了,但你不擺攤子是跑哪去了,做活?」
「不是,等會我再和你說。」謝崇華說道,「我同你打聽個事,你知不知道鎮上的梅家醫館?」
陸正禹想了想,「當然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梅家跟新知縣有沒有關係?」
陸正禹皺眉道,「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謝崇華將事情簡要的說了一遍,聽得陸正禹直打量他,話一落就捶他胳膊,「出息了啊你,不想做狀元想改行做捕頭了。我說你跑哪去了,原來是為這事操心去了。」他捲著被子挪了挪,眼裡有笑,「齊姑娘知道你在做這事嗎?」
「不知道。」
陸正禹笑了一聲,「真是瞧不出,書獃子竟然也有情竇初開的時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謝崇華在這種事上向來面子薄,架不住好友沒臉沒皮的話,瞥他一眼說道,「我瞧我應該每日辰時就過來喊你一塊去跟我賣畫。」
潛在意思是每早過來擾你清夢,休想睡到晌午了。陸正禹忙停了打趣,挺直了腰板說道,「上回我們十餘生員跟著先生去拜見過新知縣,還一起吃了頓酒。不過跟梅老闆有沒有關係,還得查查。這個容易,你在這吃午飯吧,午飯前我就能打聽出來了,等會。」
他迅速穿好衣服,胡亂刷了牙洗好臉,臨走前眼一轉,嬉笑,「我房間半年沒收拾過了,你要是悶得慌,就給我拾掇拾掇吧。」
謝崇華抿抿唇角,點頭。等他走了,先去鋪子幫陸老爹打鐵,等閒了,才折回好友房間。瞧著這亂糟糟的屋子,有點明白為什麼愛子如命的陸大娘不來打掃了,許是想逼得他死心,找個手腳勤快的媳婦吧。
書架上的書已經落滿灰塵,他果真沒有很勤奮的用功唸書。謝崇華將書取下擦拭,看見上面有幾本書倒是很乾淨,取下一看,是一套五本的《國策》。書已經被翻得很舊,跟書架上的其它新書完全不一樣。翻開扉頁,一列娟秀的字映入眼中——
「願吾弟,心有韜略,胸懷天下。」
字很端正,一筆一劃寫得很工整。這字他認得,是姐姐的。他又想起來,這套書是姐姐托他送給陸正禹的。
就在姐姐出嫁,陸正禹要來攔親的前夕。
送了書後,陸正禹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出現,半年後才遊學歸來。
原來那書上還寫了這十一個字。
願吾弟……
謝崇華盯看這三個字,以前姐姐從來不喊陸正禹六弟,總是直呼他的大名。
可這扉頁上,卻稱他弟弟。
姐姐不願和他走,也不希望他來攔親。只是將你當做弟弟來看,姐弟之前唯有親情可言。
——怎可將心思困在兒女私情上,胸懷天下,才是你應當做的。
謝崇華歎了一氣,將書重新放回書架上。書架上的灰塵可以撣淨,可落滿灰塵的人心,卻是撣不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