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偷窺者·第一案 幽靈鬼船

  時間很貪婪——有時候,它會獨自吞噬所有的細節。

  ——卡勒德·胡賽尼

  1

  夜已深了,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只有船頭的那一個忽明忽暗的破舊電燈泡讓趙汪洋獲取了一些光亮。

  在這一望無際的湖面之上,就像是身陷一個巨大的黑洞,左右無援、深邃無比,不知道哪裡才是邊際。好在現在導航技術發達,趙汪洋知道,再往東航行七公里左右,就是碼頭了。

  龍番湖是周圍漁民們賴以生存的母親湖,他們的溫飽、他們的存款,都是從湖裡的水產上來的。龍番湖南北三十多公里寬,東西六十多公里長,水域面積近兩千平方公里,湖中島嶼聳立,水產豐富。

  因為龍番湖主要用作水產品的輸出,所以對自然風光還並沒有開發和宣傳。很少有人知道,在這個經濟並不發達的龍番市的腹地,還有著這麼一片美麗的自然風光。沒有旅遊業的涉足或者說是騷擾,龍番湖周圍的漁民們還過著比較清靜的水邊生活。捕魚,打圍養蚌,圈養螃蟹、龍蝦,少了海面上那樣的自然災害,漁民們過著富足而平靜的生活。

  除了週末和節假日,一些本市的居民會到湖邊采採風,這裡很少會見到大批擁擠的遊客。周圍沒有工廠、城區,湖面也未被污染。這也是現代化社會中,難得的一片淨土。

  趙汪洋是漁民村的小康戶,他不僅在湖邊承包了一大片螃蟹養殖基地,還在其中一座湖心島上開闢了一片桃園。他的爸爸在臨終的時候告訴他,等政策開放了,一定要找一個小島來種桃樹,龍番湖湖心島小山上的土壤最適宜桃樹的生長。他不知道父親是怎麼知道這個秘密的,而且他也表示質疑:喜旱不喜澇的桃樹怎麼會在湖心島豐收?但遵遺命是中國人慣有的傳統。所以在政府開放湖心島承包的政策之後,趙汪洋第一個去領了一個小島。

  剛開始的三年,湖心桃園套進去了趙汪洋的全部家當,這讓他質疑起父親的決定。不過第四年,桃園開始產出桃子的時候,他才知道父親的這個秘密果真是個傳家寶。桃子又大又甜,皮薄多汁,可謂桃子中的上品。他不僅收回了全部成本,還在第一個收穫年就大賺了一筆。很快,龍番湖的幾十座湖心島上,全部被人效仿種上了桃樹,以至龍番湖桃子成了龍番湖水產之後的又一大品牌。

  初春,是桃花盛開的季節,龍番湖桃花成了一個景點。雖然沒有開發宣傳,這個景點並不著名,但是對龍番市本地人來說,這裡絶對是一處賞心悅目的唯美之地。利用航拍技術鳥瞰湖面,水面波光粼粼,湖中繁花點點,一座座粉紅色的小島煞是好看。

  因為船隻是被政府嚴加管控的,所以也沒有多少遊客可以到桃花島上去近距離接觸這些美物。但是島主們總還是擔心有遊客偷偷潛上小島破壞桃林,或者是初春多變的天氣對桃樹造成損害。於是,就有了一週兩看的規矩。

  昨天刮了一天的風,趙汪洋的桃林有幾棵桃樹被颳得有些東倒西歪了。他下午登島,一邊埋怨著兩名聘用的工人同時請假,一邊獨自忙碌到夜幕降臨。說來也真是倒霉,他正準備起航返回碼頭的時候,湖面上突然開始起風。這樣的風級,他的那艘快艇肯定是招架不住的。於是,他只能獨自在島上等待大風的平息。

  大風終於在深夜裡平息下來。趙汪洋打開了船頭的電燈,發動快艇向東岸的碼頭駛去。很快,還有七公里就抵達碼頭了,天氣還算不錯,這讓趙汪洋放下心來。

  雖然不用擔心被怪風掀翻,但對四周的黑暗,趙汪洋還是有些心悸的。以往來島上幹活,趙汪洋總會帶上那兩個僱來的幫工,人多也就不怕了。這次,他一個人航行在這無邊的黑暗之中,即便是個五尺男兒,也難免有些害怕。

  可是沒想到,越害怕,還就真的越看見不想看見的東西。

  或者說,趙汪洋今天真是背到家了。

  他看見遠處,彷彿有一點燈火正在閃爍。若隱若現,極其詭異。

  這麼晚了,除了自己這個倒霉蛋,還會有誰在航行?而且,看燈火的高度,肯定不是他駕駛的這種快艇,而應該是一艘有一定高度的貨船。

  最讓他感到不解的是,燈火距離他不遠,但是他完全聽不見發動機聲。

  為了驗證這一點,趙汪洋關掉了自己快艇的發動機,豎起耳朵聽著。除了水波蕩漾產生的有節律的啪啪聲之外,絲毫無聲,安靜得嚇人。

  誰會在深更半夜把船開到湖中央,然後關掉船上的發動機,隨浪顛簸?這深邃如黑洞似的湖面,四周不著邊際,不僅危險,而且恐怖。

  難不成,這是鬼火?

  趙汪洋也是個大專生,知道「鬼火」產生的原理。鬼火一般都是在墳墓之間產生,因為人體骨骼內含有磷,磷與水或者鹼作用時會產生磷化氫,磷的燃點很低,當達到燃點時,形成的有光無焰的火稱為鬼火。不過,這寬廣的湖面之上,哪兒來的磷?

  繞開它,趕緊回家吧。趙汪洋這樣想著。

  不過,好奇心驅使著他,把控著船頭,低速向燈光的方向駛去。

  一百米開外,一艘小貨船的輪廓逐漸清晰了起來。影影綽綽之中,可以勉強辨別,小貨船的甲板之上沒有貨物,燈光是位於甲板末端的駕駛室裡發出的。

  不過,燈光之下,並沒有看見駕駛貨船的人員。

  趙汪洋看見只是一艘普通的貨船,而不是其他什麼奇怪的東西,略感安心。他把手中的強光手電朝小貨船上照了幾下,畫了幾個圈,大聲喊道:「有人嗎?船怎麼停這兒了?」

  聲音被湖浪聲覆蓋了,並沒有傳出去多遠。

  趙汪洋繼續接近小貨船,逐漸看清了貨船的模樣。這是一艘很是破舊的小貨船,船壁都已經生鏽,船頭也沒有什麼他認識的符號。貨船處於靜止狀態,隨著湖水的波動而蕩漾著。

  趙汪洋站在快艇裡,踮起腳來看貨船的駕駛室。

  駕駛室裡的燈光暗淡,忽閃忽閃的,但是足以看清楚,駕駛室裡空空如也。整艘船上寂靜無聲,在這片漆黑的湖面上安靜地蕩漾。

  甲板上沒人,駕駛室沒人,人去哪兒了?趙汪洋很是納悶。誰會把船停在這裡?難道是之前那陣怪風吹斷了貨船的纜繩?如果是大風颳過來的,怎麼會正常地開著燈呢?而且,把一艘船從碼頭吹到七公里以外,也太誇張了吧?

  趙汪洋有些蒙,怔怔地站在快艇裡考慮自己要不要上船去看看。

  他的大腦飛快地轉著,卻第一時間想到了小時候聽到的故事。

  他不會撞見了「幽靈鬼船」吧?

  傳說七十多年前的龍番湖上,曾經有一對戀人駕駛著漁船在捕魚,遭遇了一艘日本人的巡邏艇。日本人攔停了漁船,在船上侵犯了貌美如花的女孩,又將這一對戀人殘忍殺害。後來,那對戀人的家人在湖面上找了好久,就是找不到船的影子。不過,從那以後,經常有夜航的漁民們,會看到一艘漁船的影子,在湖面上漂漂蕩蕩。每次它一出現,湖面就會刮怪風,還曾經掀翻了幾條船,死了不少人呢。村民們認為是那對戀人冤死後化為厲鬼,專門索人性命,於是稱它為「幽靈鬼船」。

  趙汪洋一直認為,那是老人們編出來的故事,為了不讓年輕人夜裡航行發生危險。絶對不是真事兒。

  不過,眼前的這一切,為何和傳說裡的事情極為相似呢?

  他剛開始種桃樹的時候,就有人阻止他,說桃樹是很邪門的,別人都不會把桃樹種在家裡的前院。如果把桃樹種在湖心島,這片湖裡,肯定會出現邪門的事情。十幾年來,他也沒撞見邪門的事情,這些印象也就慢慢淡了。不過,當他看見自己無法想通的怪現象的時候,這些言語又重新湧進了他的腦袋。

  趙汪洋在冷風中打了個寒戰,他感覺自己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想登上貨船去一探究竟的念頭,瞬間沒了。

  他拉動快艇發動機的拉索,準備發動快艇離開這艘邪門的貨船。突然,他彷彿聽見了一陣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夾雜在拉動拉索的嘩啦聲和湖水啪啪的蕩漾聲之間,格外刺耳。

  他顫抖著停下拉動拉索的動作,側耳辨別聲音的來源。

  不錯,那聲音正是來源於貨船的甲板之上,仍在繼續。嗡嗡的,一陣一陣的,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彷彿有著節律。那聲音像是某個人被矇住了口鼻正在呻吟,又或是什麼東西發出的獰笑,或者說像是某種怪獸正在低吼。

  甲板上沒人哪!

  哪兒來的聲音?

  趙汪洋被這突如其來的怪聲嚇蒙了,他一個踉蹌跌倒在快艇之中。隨著他的跌倒,那怪聲似乎更加強烈了,而且彷彿帶著甲板的震動,離他越來越近。

  趙汪洋顫抖著、掙扎著爬了起來,快艇因為他的劇烈動作而東搖西晃。他竭盡全力站穩在快艇上,拼了命似的拉動拉索,終於拉著了發動機。他掉轉船頭,開足馬力,瘋了似的向碼頭方向駛去。

  背後的嗡嗡聲仍在繼續,夾雜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刺激著趙汪洋的耳朵。

  「我跟你說,一個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絶對不會喊『鬼啊鬼啊』什麼的。」大寶蹺著二郎腿,摸著他微微凸起的肚皮,說,「第一反應絶對是掉頭就跑!這我算是體驗驗證過了。」

  「真有你的,度個蜜月,去鬼城玩。」我搖了搖頭,翻動著手中的卷宗。

  「刺激嘛!」大寶探過身來,低聲說,「我跟你說啊,他們都說了,有效的精神刺激,會增加受孕的概率。」

  「去你的,迷信!」我抬眼看了看對面的陳詩羽,用卷宗敲了一下大寶的頭。

  陳詩羽專心致志地看著手中的那本《屍語者》,像是沒聽見我們的談話。

  「一天到晚鬼啊鬼的,低級趣味,能不能換個話題?」林濤朝牆邊縮了縮身子,假裝在整理鬢角的頭髮。其實我知道他是為了適時堵上自己耳朵的時候,不被我們注意。

  「怎麼著?懷上了?」韓亮從門外進來,看起來剛把什麼東西裝進了休閒西裝的內口袋裏。

  「這你都聽得見?」大寶一臉滿足的表情,往座椅背上一靠,「難道你的感官還能比我的靈?」

  「喲喲喲,看你這表情,還真是中了?」韓亮壞笑著問。

  大寶搖頭晃腦,一副揚揚自得的表情。

  「嘿嘿嘿,正經點行不行?」我正色道,朝陳詩羽那邊努了努嘴。

  陳詩羽還是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桌上的小說,伸手把擋住視線的一縷頭髮捋到耳後。

  「沒不正經啊!」韓亮攤了攤手,說,「大寶和寶嫂那叫作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這是在祝福他們早生貴子呢!」

  「有你這麼祝福的嗎?你還是關心一下你自己吧,單身狗。」林濤好像還沒有從剛才大寶敘述的鬼城裡的情景裡走出來,聲音顫巍巍的。

  「哈哈!一對單身狗!」韓亮走到林濤身邊,摟住他的脖子說,「要不然,咱倆湊一對兒算了。」

  「去去去,我幹正經事兒呢。」林濤拿著一張國有資產登記表,正在逐一核對小組的勘查裝備登記造冊有沒有遺漏或者錯誤。

  「對了,對了,那個鬼城還有一項,我剛才忘了告訴你們。」大寶說。

  「又來!」林濤皺著眉頭,漲紅了臉,又開始擺弄起鬢角的頭髮。

  「這個還是比較帶勁的。」大寶一臉神秘的表情,「坐一艘船,進一個山洞,那船還在軌道小河裡晃啊,晃啊。周圍啥也看不見。我有經驗了啊,我就防著從上面吊下來一個什麼東西摸著臉,或者突然一陣燈光,眼前就是一個吊死鬼什麼的。結果你猜怎麼著,還是把我嚇了一跳,你猜那嚇唬人的東西藏在哪兒?你猜!」

  丁零零。

  突然,指令電話急促地響起。

  林濤哎呀一聲,跳了一下。

  我按住電話柄,笑著說:「你不是說,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不會發出叫聲嗎?林濤這就現身說法,打你臉!」

  林濤窘迫地看了一眼陳詩羽,陳詩羽冷笑了一下。

  「龍番湖派出所昨天晚上接到110指令,說是湖中央有怪異的燈火,靠近察看,發現是漂著一艘沒有人駕駛的貨船。接警後,派出所申請特警支隊水上大隊支援,調集了巡邏艇進行尋找。不過在報警人所稱的事發水域沒有發現。經過派出所和特警隊的連夜尋找,由無人機最先發現了貨船的蹤跡。今天早晨,特警巡邏艇將貨船拖回碼頭,特警登船檢查時,發現貨船裡有屍體。」電話那頭是一個年輕的男聲,僵硬地唸著傳真文件,「貨船裡的屍體,市局法醫經過檢驗,認為該案存在問題,拿不準,需要你們前去支援。」

  「有頭緒嗎?」我習慣性地問道。

  「啊……啊?什麼頭緒?」對方一陣茫然。

  我搖搖頭,對指揮中心總是更換新手表示不滿,於是詳細地解釋道:「市局有沒有說,這有沒有確定是或者不是一起命案?如果是命案,有沒有偵查方向?」

  年輕的男聲可能是聽出了我的不耐煩,有些緊張起來。他嘩嘩地翻著傳真文件,說:「啊,嗯,這上報的材料寫得很簡單,嗯,好像沒說。」

  「龍番湖,湖面中央,有人看見無人駕駛的船,特警去找了一夜才找到船。檢查見有屍體,無頭緒。」我掛斷了電話,一邊簡短地和大家說著情況,一邊招呼著大家準備勘查器材出發去現場。

  「龍番湖每年都有水漂,但是基本都是排除他殺。」林濤說,「那裡人少,又和諧,又沒有什麼經濟實體和娛樂場所,倒是很少有命案發生啊。即便有個別命案,也都指向明確,市局就處理完了。我們工作這麼久了,還沒去龍番湖出過現場吧?這案子能有什麼問題呢?」

  「不管,出勘現場,不長痔瘡,走,出發!」大寶叫道。

  「湖面中央?無人駕駛的貨船?」韓亮問道。

  「是啊,指揮中心給的信息也就這麼點了。」我說。

  「難道船是在湖面中央?」韓亮說。

  「嗯,昨晚被人發現的。」我點了點頭。

  「啊,難道是幽靈鬼船?」韓亮沉吟道。

  2

  「你們今天是中邪了嗎?這個話題就跳不過去了嗎?」林濤表示嚴正抗議,「什麼幽靈鬼船、幽靈鬼船?還能不能唯物主義了?」

  韓亮握著方向盤,笑而不語。

  「這有什麼好怕的?」小羽毛坐在副駕駛上,鄙視地說。

  自從小羽毛加入了勘查組,我們的小破車就有些擁擠了。總不好意思和女孩子擠在一起,於是最為瘦弱的小羽毛總是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而我們三個大男人擠在後排。

  我挪了挪身子,腰身被大寶肥碩的屁股擠得有些發麻。

  不一會兒,車子開進了龍番市的郊區,在通往龍番湖東碼頭的水泥路上顛簸了半個多小時後,我們看見了在陽光下波光粼粼的龍番湖。

  東碼頭已經被封鎖,路口橫七豎八地停著幾輛警車,閃著警燈。幾名民警守著拴在警車之間的警戒帶,不讓圍觀群眾進入。圍觀群眾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案情,發揮著他們的想像,幾個記者模樣的人夾雜在中間,飛快地在本子上記著。

  我們經過人群的時候,彷彿再次聽見了「幽靈鬼船」的名號。

  「事兒太大了,現場我暫時還沒進,大概瞭解了情況,就直接邀請你們來了。」胡科長板著臉對我們說,順手指了指停泊在碼頭的一艘破舊貨船。

  貨船不大,船體有些生鏽了,隨著湖浪輕輕地撞擊著碼頭的邊緣。

  「事兒多大?幾具?」大寶說。

  胡科長低聲說:「前期排險的特警上船以後見沒人,就注意到那開啟著的船艙蓋了,他們進去看了,六具屍體,四男兩女。」

  「男女不對稱,看來不是殉情,不是集體自殺。」大寶猜著說。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有對同性戀呢?」韓亮看著手機,輕輕地說。

  「自殺不會直接跳湖嗎?」我說。

  「初步看了甲板,沒什麼搏鬥痕跡。特警說幾個人死得很安詳,沒血沒傷,小韓從船艙口大概看了一下屍體,也沒有看到什麼損傷,死因不明。」胡科長說,「這事兒挺蹊蹺的。」

  「絲毫沒頭緒嗎?」我抓緊時間穿戴勘查裝備。

  「完全沒有,他們都在笑稱,是幽靈鬼船出現了。」胡科長苦笑了一聲。

  林濤又是一哆嗦。

  今天已經第三次聽見這個名詞了。

  「什麼幽靈鬼船?」我好奇地問。

  胡科長擺擺手,說:「民間傳說,封建迷信。」

  韓亮的眼睛還是沒離開手機,說:「回去我來和你說,無稽之談。」

  說話間,我們已經穿戴好勘查設備,準備進入現場。貨船的船舷有一人多高,想直接爬上去有些困難。警方已經在碼頭地面和船舷之間搭了一塊舢板,我們踏著這個搖搖晃晃的舢板,雜技演員一樣艱難地攀上了貨船的甲板。

  甲板上空蕩蕩的,甲板的末端是一個一層樓高的駕駛室,駕駛室裡亮著燈,除了在玻璃前聳立的舵輪,也一樣空空如也。

  「程子硯,有痕跡物證嗎?」林濤一上甲板,就向龍番市公安局的一名小女警問道。

  這個小女警是個九〇後,雖然參加工作不算太久,但已經很出名了。程子硯是中國刑警學院痕跡檢驗系的畢業考狀元,成績突出,外形也很出眾,所以在分配到龍番市公安局的時候,就成了熱點人物。市局關於程子硯的傳說很多,說程子硯還有個妹妹叫作程子墨,也是朵警花,而且是公安部刑偵局某個神秘組織中的成員,可以說是年輕有為。

  我是第一次見到程子硯,不知道林濤是怎麼認識她的,顯然他們已經很熟悉了。不過他們專業相同,之前打過交道也很正常。

  程子硯聽到林濤的招呼,臉微微一紅,聲音不大,卻吐字清晰:「林科長,甲板上我們都處理過了,沒有血跡,沒有指紋,在駕駛室裡找到幾處疑似棉布手套印,但沒有鑒定價值。我聽說死者也有戴手套的,不能排除是死者自己留下的。」

  「沒有足跡?」林濤訝異地問。

  「甲板是鋼鐵製成的,又生了鏽,載體不好,所以我們沒能找到有鑒定價值的足跡。」程子硯指了指身邊的韓法醫說,「不過船艙裡我們還沒進去看,就韓法醫趴在艙口大概看了一眼。」

  「是不是沒人敢進這幽靈鬼船的船艙啊?」大寶笑著說。

  大寶故意把「幽靈鬼船」四個字的聲音放大,引得林濤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朝甲板中央掀起的船艙蓋看了看。

  我沒有急於下到船艙,到駕駛室看了一圈後,又沿著船舷走了一圈。

  「林濤,你看看這是什麼?」我趴在貨船的一側船舷,指著船舷的邊緣,說。

  林濤走了過來,用放大鏡看了又看,說:「泥巴。」

  「是足跡嗎?」我也不確定。

  「像又不像。」林濤說,「泥巴上還沾著一片樹葉。」

  我從勘查箱裡拿出一個鑷子和一個物證袋,小心地把黏附在泥巴內的樹葉給摳了出來,問韓亮:「什麼葉子?」

  韓亮抬眼看了看,指著遠處的點點粉紅,說:「桃樹葉。」

  「哦。」我應了一聲,把樹葉小心地裝進了物證袋。

  「這些泥巴,在甲板上也有好幾處類似的。」程子硯說,「不過確實看不出有足跡的形態。」

  「還真不好說。」林濤端起相機,說,「全部拍下來,我們回去慢慢研究。」

  「嗯。」程子硯也端起了相機,跟在林濤身後開始工作。

  見甲板上沒有什麼異樣,我對林濤說:「下面,還是你們痕檢先去看看吧?」

  林濤走到甲板艙門口,朝下方看著,除了可以看到搭在艙門口的鐵梯,裡面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林濤嚥了嚥口水。

  「我先下吧。」小羽毛整了整鞋套,準備順梯子往下,「一個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有啥好怕的。」

  林濤很尷尬,攔住小羽毛說:「別別,小羽毛,我下,我下,按規矩是我先下。」

  聽到「小羽毛」幾個字,一直在後方負責拍照取證的程子硯突然出現在了艙門口。她一聲不吭地站到了林濤的身邊,也沒看小羽毛,一字一句地輕聲說道:「我們痕檢不貿然下去不是因為害怕。沒做好防護工作就下去,萬一有什麼問題誰負責呢?林科長,這裡交給我,我先下。」

  小羽毛被言語對抗了一下,有些訝異,看了程子硯一眼,氣氛頓時有點尷尬。

  兩個九〇後的女孩突然就僵上了,大寶這個和事佬第一時間躥了出來:「都別爭,又不是啥好事兒!特警都排過險了,艙內沒毒、沒爆炸物。我先進,我鼻子靈,有什麼異樣我就躥出來。」

  說完,大寶率先進了船艙。我和林濤隨後也順扶梯走了下去。三道勘查燈的強光,瞬間把昏暗的船艙照得雪亮。

  船艙很小,有七八平方米,而且只有一米五的高度。進了船艙就只能弓著腰前進。船艙裡沒什麼貨物,地面上有一些瓶瓶罐罐,落了不少灰塵,看起來有些時間沒動過了,瓶瓶罐罐擺放都很整齊,說明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並沒有發生過搏鬥。船艙一側艙壁是半圓形的隆起,看位置應該是緊貼著發動機的一面。六具屍體都在這個半圓形隆起的艙壁旁邊互相依靠著。

  比這更加震撼的畫面我都見過。記得多年之前,那輛拉著十幾具屍體的公交車①,讓我連續幾週被噩夢縈繞。不過,我發現,惻隱之心這種東西會一直存在法醫的心裡,見得再多,也依舊存在。它是我們對待同類的一種感情,也是督促著我們追尋真相的動力。

  面前的景象還是讓我的心裡極其不舒服。雖然我不知道他們看見了什麼,遭遇了什麼,但是看著他們的屍體相互依偎,我的內心深處隱隱作痛。我暗自咬了咬牙,告訴自己一定要竭盡全力查清真相。

  這個船艙也不是完全密閉的,除了頂端開啟著的艙門之外,兩側艙壁都有連通外界的裂隙,有些許陽光投射進來,偶爾還能感覺到細微的湖風吹拂在臉上。

  林濤趴在地上,看了半天,端起相機一邊照相一邊說:「這裡面好像沒有泥巴,有一些灰塵減層足跡②,有鑒定價值。」

  我點點頭,弓著腰走到屍體旁邊。屍體還沒有腐敗,如果不是慘白的臉加上黑紫色的嘴唇,還真以為這六個人是在船艙裡睡覺呢。

  六具屍體的衣著都很完整,每個人的身邊都有一個大的旅行包,擺放得也很自然,並沒有翻動的跡象。

  「這六個人是遊客啊。」我看著六個人的衣著裝束和隨身物品,說。

  「遊客?」大寶說,「自己租的船?可是怎麼就整齊地死在船艙裡了?哎喲,我怎麼有點頭暈?」

  我沒有理睬大寶的矯情,掰動屍體的關節,發現屍僵並不很硬。我又看了看屍體的角膜,已經混濁了。這說明死者已經死亡24小時以上,卻在48小時以內,屍僵都已經開始緩解,卻還沒有緩解完全。

  死者的衣著都是完整的,所以我大概看了看每個死者暴露在外的部位,都沒有發現明顯的損傷。

  難道這真的是一起意外?

  即便是意外,死者又是怎麼死的呢?中毒?疾病?寒冷?

  都不像。如果是中毒的話,前期排險的特警就會發現船艙裡空氣中的毒物了,如果是疾病,總不能六個人一起患病猝死吧?寒冷?穿得這麼厚,而且現在已經是初春了,屍體又沒有反常脫衣現象③。所以都不能成立。

  這案子果真還是挺蹊蹺的。

  這個案子的現場是在一艘貨船上,空間有限,而且船是漂浮在湖面上的,周圍也不可能進行什麼外圍搜索,這就給勘查工作省去了很多麻煩。不過,有限的空間內,沒有發現特別有效的證據,這也給偵查工作增添了不少難度。

  既然現場勘查工作不能取得重大突破,那麼案件定性的重任就要落在屍體檢驗上了。好在從目前看,還沒有能夠支持這是一起命案的依據。如果只是某種原因導致的意外死亡事件,接下來的事情也就不是我們刑偵部門該做的了。

  「殯儀館的同志來了嗎?」我心裡踏實了點,問道。

  雖然還沒有查清死因,也沒有確定案件性質,但是沒有明顯的暴力性損傷和被侵害的跡象,我也算是放了一半的心。

  「來了,等著拖屍體呢。」程子硯蹲在艙門口對下面的我們說。

  「走吧,這裡也沒啥有價值的東西。」大寶攀上了鐵梯。

  「等等。」我的眼角突然掃到了鐵梯後面的一處反光點。

  鐵梯的後面,我們給忽略了,沒有注意勘查。其實,這裡散落著好多個被撕開口的塑料袋。

  我小心地從鐵梯後面拈起塑料袋,左看看,右看看。

  「幾個破塑料袋,怎麼會和案件有關係?」大寶說,「這裡這麼多瓶瓶罐罐,總不能都給提取回去吧?」

  「不不不,這和瓶瓶罐罐不一樣。」我說,「那些瓶瓶罐罐上面都落滿了灰塵,一看就知道是有些時間沒動過了。而這三個塑料袋的成色看起來很新,撕口也很新,應該是最近才撕開的,說不定就和案件有關係。」

  「可是,這些塑料袋是做什麼用的?」林濤湊過來用勘查燈照了照塑料袋,說。

  塑料袋比一般裝食品的塑料袋要大,透明的,除了正面印了一個「500g」以外,其他沒有任何可以識別的標誌。

  「會不會是什麼重量?」大寶說。

  我搖搖頭,說:「不確定,要查。不過,最先要做的,還是得把塑料袋帶回去進行指紋檢驗和DNA檢驗,以期有所發現。」

  我從勘查箱裡拿出三個大物證袋,把塑料袋整齊疊好,裝了進去。

  「嘿,這塑料袋是制式的啊?如果多印一些字,還就真和我們的物證袋一樣了。」大寶捂著胸口說,「不行了,我胸悶,我得上去。」

  「胸悶?你是去鬼城,給嚇出心臟病了吧?」林濤幸災樂禍地說。

  從舢板上回到了碼頭,胡科長正等著我們。一見到我們就說:「案件已經有重大進展了。」

  「什麼重大進展?」我滿心期待。

  「貨船的主人找到了,死者的身份也全部查清楚了。」胡科長說。

  「確實是進展,但是也不是重大進展吧?」我有些失望,「這對我們搞清楚死因,搞清楚案件性質沒有絲毫幫助啊。」

  胡科長神秘地說:「你且聽我慢慢說來。」

  原來,刑警部門在案發後,立即組織力量重點對貨船的歸屬以及死者的身份進行了調查。不到兩個小時,調查就有了結果。

  貨船是一個叫作侯三的人的。這個人最近因為迷上了微商,當起了二道販子來銷售水產,自己倒是放棄了捕魚、運貨的營生。他的老婆見家裡的貨船一直空著,有些浪費資源,就擅自將貨船租給一些背包客作為旅遊的交通工具。

  因為貨船駕駛、出航都是需要相關資質的,所以私自租用船舶出航是違法行為,這會給沒有資質就擅自駕駛船隻的人員造成人身威脅,也會給湖面上的其他船隻造成威脅。所以,在得知侯三擅自出租船隻的行為之後,刑警部門毫不猶豫地就將侯三夫婦傳喚到了刑警隊。

  經過調查,侯三確實在3月1日,也就是前天下午接了一單生意。有六名來自福建的背包客,想體驗一把自駕輪船的快感,更想去島上賞桃花、野炊、露營。於是他們和侯三談好了價錢,侯三教授了他們基本的駕駛方法。下午三點半,六個人付了錢就出航了。

  前天正好是侯三祖父的忌日,所以侯三在收完錢後,就拖家帶口去祖墳祭奠了。到晚上吃完飯回家,一直到昨天和鄰居打了一天麻將,侯三夫婦兩人幾乎就沒有離開親友、鄰居的視線。他們應該確實對六人死亡的事件不知情。

  而且,侯三夫婦幾乎一致的證詞就是,船上沒有任何有毒、有危險的物質,船上絶對沒有任何其他人,只有他們六個背包客。

  「我還是沒有聽懂,這對我們的案件定性有什麼幫助呢?」我問。

  「換句話說,那條船上,只有福建的六名背包客。」胡科長說,「沒有其他人了。而且,這悠悠湖面,又哪裡有什麼天降奇兵來作案?這個現場就像是一個封閉了的現場,所以啊,即便是命案,也是自產自銷了。」

  「可不能說得那麼絶對。」我搖頭,「不管怎麼說,這案子的疑點還是很多的。為什麼屍體那麼集中?為什麼表面上看不出死因?為什麼死者要集體鑽到狹小的貨艙裡?是看到了什麼令他們害怕的事情,還是遇見了什麼不能避免的災難?」

  「那倒也是。」胡科長說,「不過,這案子從目前的調查情況來看,總體來說還是比較樂觀的。這天下哪兒有什麼邪門的東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是六個人一起,有什麼好怕的?能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鬼嗎?」

  林濤又是微微一抖,嘆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們每個人除了鬼就不會說點別的?」

  「嘿,你還真別說。」我說,「我們賭一把,我說明天省城各大報紙、網媒都要出消息了,消息的噱頭就是鬼,就是這個幽靈鬼船。信不信?」

  「死了這麼多人,社會影響肯定是很大的。」胡科長皺起眉頭,說,「因此我們也壓力巨大,好在現在都是好消息,還沒什麼壞消息。至於媒體想怎麼寫,也就由他們去了。現代化社會了,還有多少人會相信幽靈鬼船這種迷信傳說?」

  「在我理解,幽靈鬼船應該是那種看得見、摸不著的東西,那才夠嚇人。」大寶說,「這破船就擺在那裡,算什麼幽靈鬼船。」

  「接下來我們怎麼辦?」程子硯見林濤臉色發白,似是轉移話題,又似是安慰地說道。

  「林濤和你去研究足跡,我們去解剖室檢驗屍體,小羽毛跟林濤坐市局的車,韓亮跟我,出發吧。」我急切地說道。

  3

  龍番市公安局法醫學屍體解剖檢驗室,是四間解剖間相對而立的,對同時進行六具屍體的解剖檢驗也在受理能力範圍之內。

  市局調集了七名法醫以及五名實習生投入了屍檢工作,加上我和大寶,我們一共分成了三組。

  因為人員多了,工作效率大大提高,我也可以騰出手來,研究研究六名死者的衣著和隨身的物品。

  現場的空間太狹小了,不方便檢驗,我們只能將現場情況固定後,把所有的隨身物品全部帶到解剖室進行檢驗。

  四間解剖室大門以對角線的方式相互相對,而中間是一個小廣場。這是在幾間解剖室同時檢驗時,各解剖室的主檢法醫互相交流的地方。

  現在,這個小廣場成了我檢驗衣物和隨身物品的地方。

  喜歡戶外的背包客的裝束幾乎都是一樣的,一套不太厚的衝鋒衣,背上一個大背包。為了區別每個人的衣著和背包,我們按照屍體的編號,給衣物和背包進行了編號。四名男性死者分別編為1至4號,兩名女死者編為5號和6號。

  六名死者的外衣都被脫了下來,在小廣場上排成一列。

  衣著都很整齊,沒有破損也沒有撕裂。所有的口袋裏雖然沒有東西,但是也沒有翻動的痕跡。至少從衣著上看,一切都很正常。

  背包也是這樣。六個背包裡,裝著一些旅行的用具、睡袋和野外生存的工具,還有一些乾糧。看來非常整齊,沒有任何翻亂的痕跡,但是沒有錢包、手機之類的物品。

  「出來旅行不用帶錢的?」大寶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而且連手機都沒有?這都什麼年代了!」

  「不可能。」我皺眉思索,「沒有錢,怎麼能租到這條船?據說租金不便宜呢。」

  「會不會是錢藏在比較隱蔽的口袋?」大寶一邊說,一邊仔細地搜索著每一個背包,「或者,他們的錢全部交給一個人保管?然後這個人的包有夾層什麼的?」

  我和大寶把背包裡的物品全部拿了出來,一點一點地搜索,仍然沒有任何發現。

  「奇了怪了。要是說把錢藏在夾層裡,咱們找不到倒是有可能。但是手機呢?一部手機都沒有,怎麼和外界聯繫?這如果是小偷的話,那也太邪門了,可以不接觸任何其他物品,直接偷走金錢?」大寶詫異地說。

  我搖搖頭,說:「別忘了,他們是在一條船上,在那麼大一片湖面上,不具備盜竊的可能。」

  「那搶劫呢?」大寶說。

  我想了想,說:「如果是搶劫的話,會有多少人參與搶劫?這畢竟是六個人。在沒有任何抵抗、威逼、約束的情況下,不翻動死者的包,就能把錢全部搶走?這有點邪門吧?」

  「那錢去哪裡了?」大寶說。

  「死因還是關鍵哪。」我說,「至少我們現在還是一頭霧水。」

  說完,我起身走進解剖室。

  三間解剖室的第一具屍體都是男性,此時都已經被脫去了外衣,只穿了個短褲躺在解剖台上。屍表檢驗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在安裝手術刀片,準備開始解剖檢驗。

  死者的眼瞼內未見明確的出血點,面部也未見明顯發紺。但是口唇青紫、指甲青紫。除了1號屍體手指有一處疑似損傷的紅色斑跡以外,其他均沒有看到明確的損傷痕跡。

  三間解剖室的主檢法醫發現的情況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如果用通俗的語言去表述屍表檢驗所見,就是死者具有一部分窒息徵象,卻又不是很典型。而且,死者生前沒有遭受過嚴重暴力,沒有被約束、威逼,也沒有抵抗。對窒息的形成,也不好解釋,因為口鼻腔、頸部、胸部都沒有損傷痕跡,導致窒息的機理也不是很清楚。

  難道真的是中毒?

  我也開始懷疑中毒的可能了。因為人的死因主要是外傷、窒息、中毒、疾病、高低溫、電擊六種。在排除了其他死因存在的可能後,加之不可能六個人同時突發疾病猝死,那麼窒息和中毒就成了法醫重點考慮的原因。

  某些藥物的中毒,也是有部分窒息的徵象存在的。但是機械性窒息則必須有相應位置的損傷,才能確證。這麼一考量,中毒就成為首要懷疑的對象了。

  不過,很多有毒物質中毒,都有相應的屍體現象。比如很多毒物會導致嘔吐,現場遺留嘔吐物;比如有機磷中毒會導致瞳孔縮小成針尖樣;比如一氧化碳中毒的屍體會呈櫻桃紅色等等。而這六具屍體不僅沒有任何中毒的徵象,而且所處的現場環境也不太符合中毒應該具備的條件。

  大多數死因,是在進行完屍表檢驗後就心裡有數的。只有中毒和突發疾病可能在屍表上表現出的跡象不明確,再有就是一些隱匿性的外傷,導致內臟、血管的損傷。所以,我們只有把希望全部放在解剖工作上了。

  我有些急不可耐了,趕緊裝上了刀片,開始解剖。

  基本和屍表檢驗一致,我們逐層分離了死者的頸部、胸部、腹部的皮膚,皮下組織和肌肉,充分暴露了骨骼,依舊沒有發現任何損傷。死者所有的臟器器官、血管都位置正常,沒有破裂和出血。

  「邪門了。」大寶說,「就連頸部皮下、肌肉都沒有出血,絶對不可能是機械性窒息了。」

  「可是窒息徵象很明確啊。」和我們同組的趙法醫說,「內臟淤血,心血不凝。」

  「窒息徵象不是應該有眼瞼出血點嗎?」一名實習生在旁邊問道。

  我笑了笑,說:「書上說的窒息徵象,是說有這些徵象可能提示窒息,但是並不是說窒息就有所有的窒息徵象。瞼球結膜出血點的機理是毛細血管壓力增大導致出血,比如在掐扼頸部的時候,因為力量較小,壓迫了頸部淺層的靜脈,而動脈仍在供血,靜脈迴流受阻,就會出現大量的瞼球結膜和顏面部的出血點。但是在縊死的案例中,因為壓迫頸部的力量大,動靜脈同時壓閉,出血點就會少。」

  實習生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也有藥物可以導致內臟淤血和心血不凝。」我一邊說,一邊剪下一部分胃壁組織和一部分肝臟,「不過,死者的胃內容物全部排空了,也不像是剛吃過東西,怎麼會中毒呢?這些標本趕緊送市局化驗,馬上告知我們結果。另外,他們是幾點鐘吃的午飯知道嗎?」

  偵查員皺著眉頭,用兩個手指小心地拈起裝著死者內臟檢材的物證袋,說:「我馬上送。根據前方調查的情況來看,這六個人應該是在湖邊鎮子上吃了一頓早午飯,大概是十點半吧。」

  我切開死者的十二指腸,發現十二指腸內還有一些食糜,說:「死者胃內容物已經排空,然而食糜的末端仍在十二指腸,說明胃內容物是剛剛排空的。按照一般規律,這應該是末次進餐後六個小時死亡的。」

  「六個小時,嗯,那就是下午四點半死亡。」大寶說,「按照船老闆的說法,三點半出發,也就是說,死者才在船上待了一個小時?」

  「不過,首先得確認十二指腸的食糜確實是3月1日上午十點半的那一餐。」我用止血鉗從十二指腸裡挑出了一點食糜,仔細地看著,說,「嗯,他們吃的是地皮炒雞蛋?」

  「對對對,地皮炒雞蛋是我們這裡的特色,根據調查情況,他們案發當天確實吃的是這個!」偵查員激動地說。

  韓亮在一旁皺了皺眉頭,說:「我的媽呀,腐敗屍體我都無所謂,就是佩服你們法醫研究胃內容物的勁兒。這……這個太噁心了。」

  「有個問題。」一名實習生說,「我聽說,昨天晚上這條船被人發現的時候,發現人一口咬定是因為船上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才把他嚇得尿了褲子。像是,像是鬼叫。」

  「鬼叫?哈哈!」大寶不以為然。

  我說:「幸虧林濤不在。我覺得吧,從那個時候開始,船上應該就沒有活人了。所以所謂的鬼叫,應該是發現人的說辭而已,就是給自己台階下,為自己嚇得尿褲子找個理由吧。」

  解剖完畢了,依舊沒有發現任何損傷。

  我嘆了口氣,走到了小廣場上,看看其他幾台解剖進行得如何。

  「我們的情況和你們的一模一樣。」胡科長說。

  「我們的情況和你們的一模一樣。」韓法醫也說。

  三台解剖的主檢法醫相對站在小廣場上,看著地面上整齊排列的衣物和背包,有些發愁。畢竟經過解剖,對死者的死因心裡一點底也沒有,這種情況還是很少見的。

  「結合現場情況,只有可能是氣體中毒。」胡科長說,「其他死因可以完全排除。」

  「你知道哪幾種氣體可以導致屍體出現明顯的窒息徵象嗎?」我問。

  韓法醫想了想,說:「還真是沒有多少。除非是……二氧化碳?」

  「二氧化碳?」我問了一句。

  這讓我不禁想起幾個月前的「食人山谷」④案件。不過,那起案件和這一起有著本質性的區別。那起案件,是因為一個獨特的地理形態,形成了一個四面高山、中間低窪的「空氣湖」,而那里長期缺乏空氣流通,比氧氣重的二氧化碳逐漸沉積在湖底,形成了一個二氧化碳湖。二氧化碳湖也有一個無形的「湖面」,只要人一低於這個湖面,就會因為周邊環境有大量的二氧化碳,出現中毒症狀,立即失去意識,墜入湖底,從而死亡。因為同行的人看到同伴跌入谷底,紛紛想去相救,每下去一個人,就跌落一個人,造成了死亡多人的慘案。也在群眾中出現了「食人山谷」的傳說。

  不錯,二氧化碳中毒,不僅無聲無息,而且毒物檢驗無法查出。死者沒有導致機械性窒息的損傷,卻會出現窒息徵象。僅僅從屍體的表象上來看,這幾名死者還真是挺符合二氧化碳中毒的特點的。

  不過,二氧化碳中毒一定是需要現場環境支持的。一艘經常使用的貨船,雖然船艙相對比較密閉,但是畢竟不是完全密閉。而且經常在湖面行駛,也不可能在船艙裡積蓄高濃度的二氧化碳。沒有高濃度的二氧化碳,是不可能導致人迅速死亡的。

  總的來說,現場環境是不符合二氧化碳中毒的必備環境的。

  這個原理,我們大家都懂。但畢竟屍體情況比較符合,所以我們也沒有就此否定。

  「啊,對了,我檢驗的那具屍體,還是有點損傷的。」韓法醫一拍腦袋說,「不過,對案件應該影響不大。」

  「嗯,你是說手指的損傷嗎?」我說,「在現場的時候,我看到了,但是沒有仔細看,你仔細看了嗎?」

  韓法醫搖搖頭,說:「損傷很小,沒有什麼提示的意義。」

  「是擦傷還是挫傷?」我問。

  韓法醫說:「用放大鏡看了,不是擦傷,也不是挫傷,是血皰。」

  血皰不是法醫的專業用語,法醫應該稱之為血性水皰。這倒是很少在屍檢的時候被注意的小損傷。只有在這種全身根本找不到損傷的屍體上,才會被重視。

  我走進韓法醫的解剖室,拿起死者的手指仔細看了看。死者的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有明顯的紅腫,紅腫的中央各有一個血皰撐起來的表皮。指腹已經被韓法醫切開來看了,深部軟組織水腫也很明顯,用放大鏡觀察,甚至可以看到深層軟組織有壞死的跡象。

  「毒物化驗初步結果,未檢出有毒物質和元素。」偵查員氣喘吁吁地跑回解剖室,說。

  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我也沒有搭話,只是抬頭問韓法醫:「這是什麼損傷?」

  「軟組織局部損傷都有可能導致這樣的血皰。比如摩擦啊,高低溫啊什麼的。」韓法醫不以為意地說。

  「不,不是摩擦的。」我若有所思,「這是典型的凍傷。」

  「哈哈,這都什麼天氣了,還有凍瘡?」大寶說,「凍瘡肯定和本案沒有關係了嘛。」

  我搖搖頭,沒有說話。腦子裡的線索一直在努力地想對接,可是一時半會兒就是對接不上。有一種想法在我的腦海裡不斷地跳躍,呼之欲出。我想去抓住它,可是怎麼也抓不住。我今天看到的一切,一定有著必然的聯繫,對啊,有聯繫,我快要想出來了。

  「時間不早了,如果不想在下午茶的時間吃午飯的話,我建議還是開始第二輪解剖檢驗吧。」胡科長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晃了晃腦袋,說:「好,抓緊時間吧。」

  我們分別回到了各自的解剖室,清洗完屍體、解剖台和解剖器械之後,把解剖完的屍體抬上運屍車,把待檢驗的屍體抬上瞭解剖台。

  我們組第二輪檢驗的是5號屍體,一具年輕的女性屍體。因為之前的衣著檢驗,屍體的外衣已經被脫除,僅留下了文胸和內褲。

  雖然屍體的徵象幾乎和我們之前檢驗的2號屍體一致,但我還是依規矩對屍體進行從頭到腳的屍表檢驗。

  看起來,這具屍體也是絲毫沒有損傷。

  女性屍體屍表檢驗的時候需要提取的物證相比男性屍體要多不少,比如口腔、乳房、陰道和肛門的擦拭物就要提十幾份。我在準備棉簽的時候,瞥了一眼解剖台上的屍體,說:「怎麼感覺死者的內褲綳在身上綳得那麼緊?襠部像是有硬物一樣。」

  大寶鄙視一笑:「沒見過女人來例假?」

  「哦。」我若有所悟,小心地拿著棉簽防止污染,使眼色讓大寶和實習生褪去死者的內褲。

  內褲褪下臀部的時候,忽然嘩啦啦一陣響聲把我們嚇了一跳。

  我們頓時傻了眼。

  從5號女死者的內褲裡,居然掉出來了很多東西,有一部蘋果手機,有一串鑽石手鏈,有一塊伯爵手錶,還有一塊翡翠掛墜。

  「這……這……這……這女的把這麼多東西藏褲襠裡,不硌得慌嗎?」大寶大吃一驚。

  我腦海裡繼續開始翻滾起各種線索,而且眼看就要接上了。

  我轉頭跑進了胡科長所在的解剖室,他們檢驗的是4號男性死者。屍表檢驗動作比我們快,已經準備開始動刀了。胡科長見我慌里慌張跑了進來,一臉茫然。

  我二話不說,轉頭又往韓法醫的解剖間跑,和正從解剖間裡跑出來的韓法醫撞了個滿懷。

  「褲襠裡……」韓法醫說。

  「有值錢的東西!」我說。

  韓法醫狠狠地點了點頭。

  聞訊而來的胡科長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倆。

  此時,我的思路完全接上了。

  我說:「屍檢工作你們先做,大寶和韓法醫負責,我和胡科長得趕緊去市局!這種看起來沒有異常和疑點的案件,此時還沒有成立專案組呢吧!」

  4

  專案組會議室。

  剛剛緊急通知成立的專案組,成員們都是一臉茫然。

  「龍番湖的那個案子,確實是一起多人死亡、性質極其惡劣的命案。」趙局長開門見山,「現在請秦法醫介紹情況。」

  「我先來說一下死亡時間吧。」我說,「根據調查所示的死者進食時間和情況來看,我們可以初步確定死者是在登船後一個小時左右死亡的,也就是3月1日下午四點半左右。」

  「就是說,報案人發現船的時候,幾個人都已經死了一天一夜以上了?」主辦偵查員狐疑地問。

  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可是,如果真的在發現時船上已經沒人的話,哪兒來的怪聲?」一名偵查員問。

  「那可能是精神因素。」大寶搶話道。

  我拍了拍大寶的肩膀,打斷他,說:「不是精神因素,是這個。」

  大寶心想,你又忽悠我!疑惑地盯著我。

  我從桌子下面拿出一個物證袋,袋子裡裝著一部白色的蘋果手機。

  「這部手機,被裝在了一名女孩的內褲裡。因為女孩已經死去,她的屍體姿勢正好把手機壓在了艙板上。」我說,「當手機來電話的時候,雖然沒有鈴聲,但是手機的振動帶動了艙板的震動,從而發出嗡嗡的聲音。在深更半夜,沒有引擎聲的干擾之下,寂靜無聲的湖面上,是很容易聽到這個聲音的。加之發現人內心的恐懼,自然而然就在感官上自我放大了這個聲音。這個觀點,已經被手機上的未接來電的時間證實了。」

  大家議論紛紛,多半是因為解釋了「怪聲」這一點,而讓一些相信「幽靈鬼船」的同事徹底放心。

  「一個小時?那麼,他們有足夠的時間登島旅遊。會不會是在島上出了事情,然後被移屍到船裡?那麼船就不是第一現場,船上的『平靜』也就可以解釋了。」主辦偵查員跳出了固有思維,說。

  「不,他們沒有登岸。」我說,「我有兩個依據。第一,從技術部門破解後的手機來看,裡面有大量的自拍照。照片延續到登船後,有在貨船上拍攝遠方島嶼的照片,但是沒有登島的照片。雖然現在時間還差了點,但是島上的桃花也開了不少,風景很美麗,如果登島,她沒有理由不拍照。第二,六名死者的鞋底都很乾淨。其實每座島嶼旁邊的小碼頭都有泥巴,一旦他們登島,必然會在鞋底遺留有泥跡。」

  「有道理,也就是說,貨船仍是第一現場。」林濤說。

  我看了眼林濤,點點頭,說:「因此,貨船上的一切,都對本案有著關鍵的作用。」

  「貨船上沒有什麼關鍵線索吧?」主辦偵查員說,「從現場勘查筆錄來看,並沒有發現可以證實犯罪的依據啊,那麼你們是如何確定這是一起多人死亡、性質惡劣的命案的?」

  「從隨身物品上。」我說,「開始我對屍體進行衣著檢查的時候就很奇怪。貌似很整齊,卻深藏玄機。所有的衣著和隨身物品裡,我居然找不到任何一點值錢的東西。直到我們開始檢驗兩具女屍的時候,才發現了問題。」

  「什麼問題?」

  「兩名女性死者的隨身有價物品,都被藏在了內褲裡。」我說,「很顯然,這是一個保護性的動作,保護自己的隨身財物。那麼,這個動作就提示我們,這是一起搶劫案件。」

  「死亡是在船上,又是搶劫。」主辦偵查員沉吟了一會兒,說,「那就是駕船靠近、登船作案了。不過,即便能證實搶劫的犯罪行為,還是沒有依據證實殺人的犯罪行為啊。」

  「是啊,這就是我們法醫需要搞清楚死者死因的原因。」我說,「這起案件中,我們也被難為了一下。因為從屍體的徵象看,只有二氧化碳中毒,才能解釋這麼蹊蹺的集體死亡。而二氧化碳中毒的診斷關鍵,是現場環境符合條件。顯然,一條船的船艙裡,是不可能具備形成二氧化碳湖的條件的。」

  「可是,如果是二氧化碳中毒,怎麼會是命案?」偵查員們一頭霧水,「難道不是二氧化碳中毒?」

  「是二氧化碳中毒。」我肯定地說,「開始,我也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是發現了一名死者手指的凍傷以後,結合現場提取的塑料袋,還有大寶剛到現場就叫著頭暈、胸悶等情況來看,這是一個人造的二氧化碳湖!」

  偵查員們還是沒有反應過來。

  「其實,短時間內製造大量的二氧化碳很容易,方法就是乾冰。」我微笑著說,「船艙的溫度較高,如果將打開密封的乾冰直接扔進船艙,乾冰會迅速昇華成二氧化碳。」

  「可是正常空氣中也有二氧化碳吧,也不至於死人啊,更不至於死這麼多人啊。」偵查員質疑道。

  我說:「正常情況下,除非把乾冰密閉在罐子裡容易導致爆炸這一危險,還有嚴重凍傷這一危險以外,乾冰還算是安全的。但是,在特殊情況下,乾冰依舊可以以其他方式致命。我們先來算一筆賬。船艙有多大?長寬各3米,高1.5米,所以體積是13.5立方米,除去人體、雜物占去的體積,船艙內的空氣大概有13立方米。通過現場勘查,我們在現場發現了十個塑料袋,每個塑料袋上都印著500g的標誌。開始,我們不知道是啥意思,現在看起來,應該是裝乾冰的塑料袋。一共5公斤密度為1565千克每立方米的乾冰,昇華後變成800倍體積的二氧化碳,也就是2.5立方米。因為形成迅速,所以艙壁縫洩漏的可以忽略不計。那麼,空氣內二氧化碳濃度在半個小時之內達到20%。其實,在本身就缺氧的環境裡,二氧化碳的濃度達到10%就可以導致人體中樞神經系統麻痹而死。乾冰變成二氧化碳後,因為二氧化碳比空氣重,所以不會從船艙頂部開啟著的艙門大量洩漏,而是迅速積攢、充斥在貨艙之內,導致人死亡。可是,貨艙並不是完全密閉的,經過在湖面上一天兩夜的漂泊,貨艙內的二氧化碳濃度已經低到了人體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所以排險特警和我們都沒有發現貨艙內空氣的異常。只有大寶這個感覺靈敏、對二氧化碳耐受力差的個體,才會覺得異常。」

  大寶白了我一眼。

  「這……這真是罕見的殺人方式!」偵查員嘆息道,「他們為什麼不逃?」

  「不逃的原因,一是害怕,二是不知道危險的到來。」我說,「一名死者指腹的凍傷,就是想拿起乾冰袋看看裡面裝著什麼東西而造成的。通過林濤對乾冰袋上指紋的分析,可以證實這一點。不知道他有沒有意識到那是乾冰而不是冰塊,即便知道是乾冰,大多數人都知道二氧化碳無毒,卻不知道有些特殊情況下,二氧化碳也可以致命。」

  「乾冰不僅產生二氧化碳,更能迅速降溫啊。」一名偵查員問,「為什麼死者沒有凍死的徵象?」

  我讚許地點點頭,說:「問得好。乾冰確實會瞬間降溫。但是,因為它昇華得太快,產生足量的二氧化碳就會置人於死地。通俗點說,溫度還沒降到零下十攝氏度,還沒來得及凍死,就先達到10%的二氧化碳濃度,先窒息死了。現場其實也有寒冷狀態的體現,只是我們都沒有注意。幾名死者都擠在一起,而且擠在靠近貨船馬達的艙壁上,說明他們在取暖,甚至希望馬達產生的餘熱可以給他們溫暖。」

  「那下一步我們該怎麼辦?」趙局長發話了,「乾冰這個東西,很好買。而且,湖邊居民也有很多人用於鮮桃的保存和運輸上。」

  「下面的分析就要一點點來推進了。」我說,「首先,作案動機是謀財,沒有其他的動機了。其次,六名遊客是偶然經過這裡,租船的行為也是偶然的。既然沒有必然性,那麼作案就不太可能是預謀的,而應該是偶遇。基於這兩點,我們的偵查方向就應該是3月1日下午正常出船,而且船上正常情況下是有運輸乾冰的恆溫箱,正常情況下需要攜帶乾冰出航的人。」

  「那這一點就很奇怪了,現在又不是鮮桃產出的季節!」趙局長說,「沒果實,要乾冰做甚?」

  「我……我有話說。」

  我們紛紛回頭,看見韓亮坐在拐角,微微舉手。

  趙局長點頭示意他發言。

  韓亮說:「趙局長您搞錯了,其實真正運用乾冰最多的,還真不是鮮桃運輸,而是船舶業。」

  「哦?」這我們都沒有聽說過,但是大家都知道韓亮這個「活百度」的名號,誰也沒有懷疑。

  「因為船體較大,清洗不易,所以乾冰被廣泛運用於船舶的清洗、修理行業。」韓亮微微一笑,說,「節能減排,防止二次污染,還很好用。」

  「那我們應該去找船舶修理、清洗的工廠嘍?」偵查員說。

  韓亮點點頭,說:「不過,這種東西很便攜,也不太貴。龍番湖的生意戶富得流油,自己買、自己用也不稀奇。」

  「我看你也沒流油。」坐在旁邊的小羽毛掩嘴一笑,輕聲說道。

  「這樣的話,那排查量就大了。」趙局長摸著下巴,皺著眉頭,說,「生意戶可不少,船舶更是多啊。」

  「可是,既然是偶遇,為什麼有人會帶著那麼多乾冰在湖面上跑?」主辦偵查員說。

  「多嗎?」韓亮說,「清洗設備消耗乾冰是一分鐘就需要三到五公斤啊!而且我說了,現在的清洗設備都是便攜的,比辦公桌大一點兒。只要船上安裝能夠短時間儲存乾冰的恆溫箱,就可以在島嶼上操作。我猜,應該有這種情況存在的可能性,這也是為了搶生意吧。」

  「也就是說,我們去找這些專門運動式接清洗船舶的活兒的人,就能破案了。」主辦偵查員說。

  「也得考慮自己家有清洗設備,到島嶼上可以在空閒時間自己進行清洗,以節約時間的人。」小羽毛插話道。

  我點點頭,說:「不管是專業清洗,還是自己順便清洗,作案人都應該和這個島嶼有關係。」

  我用激光筆指了指大屏幕上的龍番湖島嶼圖中的一座小島。

  「為什麼?」趙局長喜形於色。

  「因為在現場勘查的時候,我在現場船舷上發現了一塊泥跡。」我說,「船舷這個位置,較高,不可能直接和地面相接觸,那麼,那上面有泥,只能是有人翻船舷登船的時候,腳底的泥巴蹭上去的。而且,泥跡裡還沾有一片樹葉,韓亮說是桃樹葉。」

  「桃樹葉太正常了!」偵查員說,「每座島上都有無數桃樹,更有無數桃樹葉。」

  「我也知道。」我說,「不過,我當時就抱著碰運氣的態度做了一些舉措。桃樹喜旱不喜澇,一般都生長在島嶼中心的小山上,而在岸邊是很少的。即便有,也是用來拴船的。碼頭的岸邊就更少了。你們不知道,植物也可以進行DNA檢驗吧。」

  大家瞪大了眼睛。

  我接著說:「於是,我就找人去各個小島看了看,看見碼頭邊有桃樹的,就摘了樹葉回來。在龍番市農業大學的支持下,我們進行了植物DNA的比對,確定這片樹葉來自這座叫作龍舌島的島嶼碼頭上的一棵桃樹。」

  「明白了。」主辦偵查員說,「這案子基本就柳暗花明了!不過,我們即便是抓獲了犯罪嫌疑人,如果他拒不交代罪行,我們又有什麼證據來證明呢?或者說,我們有沒有拿得出手的證據,可以攻破嫌疑人的心理防線?」

  我狠狠地點了點頭,說:「我們至少有四項證據。一則,他的船上或家裡存放了乾冰,且存放乾冰的包裝和現場遺留的一致。二則,這個島嶼和現場貨船的聯繫就是這片樹葉,這也是有力的證據。三則,林濤和小羽毛對現場貨船進行了勘查,可以明確的是,兇手沒有下到貨艙裡,只在甲板上活動。而他鞋上的泥巴正證實了這一點。這些泥巴雖然零碎,但是在林濤和小羽毛對其進行碎片式拼接後,居然拼出了一枚完整的足跡。四則,你們對嫌疑人進行抓捕的時候,同時要搜查他的住處。不僅要找鞋,更要找槍。」

  「槍?」主辦偵查員大吃一驚,「我們國家對槍支的管控多厲害啊,現在誰還能玩槍啊。」

  「通過林濤和小羽毛的論斷,上到貨船甲板的,只有一名犯罪嫌疑人。」我說,「犯罪過程是這樣的:兇手在島上洗船作業,在腳上黏附了碼頭的桃樹葉。在返程的路上,看見了案發貨船。之前,他可能知道這艘船的船主經常租賃船隻,租賃船隻的人肯定有錢。於是他藉故讓貨船停下,然後徒手攀登上了貨船。登上船後,他立即控制了船上的六個人。六個人依次從身上、背包裡取出值錢的物品交給兇手。兇手得手後,讓六個人一起下到貨艙裡。因為六個人看到了他的真面目,所以他選擇了用這種難以被發現的殺人手段殺人。即便是他的小船裡還有他的同夥,但是上貨船甲板的,只有他一個人。而且,受害人被困在貨艙裡,看見白霧騰起,卻沒有爬上來自救。因為他們覺得在貨艙裡比在外面安全。既然是一個人,為何能對付六個人,其中四個還是大男人,進行全程威逼控制,能夠讓他們乖乖地從自己的背包和衣服裡拿錢?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有槍。因為有槍,震懾力是巨大的,足夠讓六個人乖乖聽話。但是即便是有槍,畢竟只有一個人登船,所以控制力是有限的。居然可以讓愛財的兩名女死者有機會把錢財藏進褲襠。震懾力大,控制力弱,這是少人持槍控制多人的特點。」

  「沒的說了。」主辦偵查員說,「今天就能破案!」

  省廳有坐班制度。只要不去出勘現場,都是要在辦公室裡做一些其他行政工作的。所以我們從市局出來,直接到辦公室繼續早晨沒有做完的工作。

  下班前,我們接到了市局打來的電話。果真,是龍舌島的種植戶兩兄弟作的案。這平時喜歡私藏自製槍的兩兄弟,因為近期賭博,幾乎輸掉了全部家產,而高利貸追得急,他們已經等不到桃子豐收的時候了。於是,他們萌生了搶劫的想法。但是偶遇貨船、搶劫貨船也是他們臨時起意的。

  老大上船搶劫,老二唆使老大殺人,並且想出了這麼一個殺人不見血的方式。

  我微微一嘆,說:「咱們精誠合作,又破一案。」

  大寶點點頭,說:「哎,現在看起來,同舟共濟這個成語還真是很有深度啊。如果這六個人,能夠做到同舟共濟,勇敢一些,也不至於最後全部慘死吧。」

  我搖了搖頭,表示惋惜,說:「回家!我要抓緊時間回家帶兒子去嘍,不然他真的不認識我啦!」

  陳詩羽眼神一閃,拎著包先離開了辦公室。眼神裡儘是羡慕和回憶。

  註釋:

  ① 見「法醫秦明」系列第一季《屍語者》中「水上浮骸」一案。

  ② 灰塵減層足跡,指的是踩在有灰塵的地面上,鞋底花紋抹去地面灰塵所留下的鞋印足跡。

  ③ 反常脫衣現象,是指凍死者在死亡之前,因為冷熱中樞的麻痹,會出現炎熱的幻覺,從而開始脫除自己的衣物,有的甚至能把自己脫下來的衣服整齊地疊放在旁邊,然後死去。

  ④ 見「法醫秦明」系列第五季《倖存者》中「食人山谷」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