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玉上了馬,又盯著七里塘人家看了幾眼,裡頭是燈火半明,靜悄悄的,大約沒什麼客人,同隔壁客來客往的神仙浴肆相比,有如天壤之別。浴肆裡帶出來的兩名女子正喜滋滋地站在門口,等著車馬來接,忽然一陣夜風吹過,當中一個「阿嚏」一聲,隨即小聲嘀咕道:「娘呀,有些兒冷。」她的話隨風刮進到玉的耳朵裡,他在馬上回首看了看那兩個贗品倭女子,忽然想起那日胡亂給人通譯的女子來,不由得噗嗤一樂,回頭吩咐夏西南道:「還是令她們回去罷。」言罷,雙腿一夾馬腹,疾馳而去。
鄭四海久聞三皇子懷玉的威名,自他駐紮此處以來,便不再出頭惹事。週遭一帶一時平和得不像話,這期間,懷玉雖然也抓了幾個海盜裡的蝦兵蟹將,然而這些人卻都說鄭四海狡兔三窟,誰也弄不清頭子他的老巢到底在何處,也說不清他手下到底有多少人馬。懷玉也不急,每日裡好吃好喝地將這些人關著,如此過了幾日,忽然又命人將這些人全都放了,並修書一封,備了禮物無數,讓這些人帶與鄭四海。
一時間,懷玉帳下眾人嘩然,劉伯之也頗為擔憂,道:「鄭四海能走到今日這一步,斷然不是尋常莽夫,他既然在這一帶稱王稱霸,哪會輕易——」
懷玉卻笑道:「若是不費一兵一卒便能招降納叛最好,若他不識抬舉,咱們正巧練好兵,屆時再開打不遲。」
隨後數日,懷玉除了到軍營裡練兵之外再無他事,每日空暇之時,便身著常服,帶上幾個隨從東逛西逛,吃吃喝喝,美其名曰「體察民情」。這一日,晃悠到鎮東的七里塘人家,正巧到了飯時,懷玉站在七里塘人家的幌子下沉吟片刻,抬腳進了店內。
七里塘人家這個名字起得有韻味有風致,店內一應擺設卻甚是簡樸,既無雅座也無包間,僅有檯子三兩張,也還算得上雅致乾淨,只是店內小二也僅有一人,且還是個黑瘦矮小的半大孩子。
懷玉也不嫌棄,自挑了一張靠窗的檯子坐下。那個半大的小二口齒倒伶俐,上來就報了一堆菜名,又慇勤笑道:「咱們店內還有十年陳的女兒紅,客官可要來一壺?」
懷玉便要了幾樣大廚的拿手菜,又叫了一壺十年陳的女兒紅。不一時,小二上了酒,劉伯之端起來才喝一口,便「噗」地一口全吐了出來,皺眉問:「你酒裡摻了多少水?」
小二圓睜一雙小眼睛,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狡辯道:「咱們百年老店,最是講究信譽,何來摻水一說?」
劉伯之生氣,將手中酒杯一頓,斥道:「這七里塘鎮十數年前還是一片荒灘,鬼都沒有一隻,你的老店是如何開到百年的?叫你們掌櫃的出來說話!」
懷玉也嘗了一嘗,卻也不發怒,只低低一笑,把玩手中酒杯,半響,方抬眼向小二道:「罷了,快些兒上菜罷!」
小二見懷玉一身氣度,知道是個有錢人,又像是個好說話的,心道等一下會賬時定要好生宰他一頓才成,遂滿面帶笑地應了一聲,轉身進後廚催了幾個菜出來。酒摻了水,誰也不願意喝,菜色卻還精緻,味兒也不錯,比軍營裡的伙夫及余姚知府送來的廚子的手藝強多了。
懷玉等人正吃著飯,忽聽店外有人喊「甘仔,甘仔」,不一時,便見門外轉進一個面皮黝黑發亮的粗壯男子來,那男子手裡拎著一個竹簍,裡頭是半簍子的魚蝦。
甘仔接下魚蝦,掂了掂份量,送入後廚,旋即轉身出來,將空竹簍還給那男子,又數了一把碎銀錢給他。男子將碎銀子放入錢袋,口中嘀咕了一聲:「這是我冒了風險偷偷打撈上來的,才給我這個價錢……」嘴裡如是說著,臉上卻並無懊惱之意,這且不算,竟又挑了靠門的一張檯子坐下了,恰好就在懷玉等人的身後。
那個叫甘仔的小二便上前問:「今兒也要在咱這裡用飯麼?」
那男子笑了笑,頗為不好意思似的說道:「咳,是。叫褚掌櫃的燒幾個新鮮又拿手的小菜上來。」吩咐完,忙又擺手加了一句,「酒不要。」
懷玉暗笑,這才曉得這七里塘人家的掌櫃與大廚竟是一個人。
不一時,褚掌櫃的為那男子燒的「新鮮又拿手」的小菜轉眼便上了桌。那男子小聲囁嚅道:「這不是我才剛送來的魚蝦麼?」
懷玉一樂,險些兒嗆著,乾脆停箸,豎起耳朵聽身後動靜。
甘仔「嘖」了一聲,問道:「你怎麼知道是你送來的?」
男子道:「我下海摸這螯蝦時被夾了一鉗子,恨得我把它鉗子給扯掉了,你端上來的這盆也少了鉗子,必是我捉的那一隻。」
甘仔也覺好笑,遂道:「咱們掌櫃的烹製鮮魚鮮蝦最是拿手,你的這些魚蝦才剛送來,都是活的,可不是咱們店裡頭最新鮮的?」
男子張口結舌,說不出話,只得悶頭吃了。懷玉等人吃完,也不急著走,又要了一壺茶,各人一杯,慢慢地喝。
靠門的那個男子吃飽後便叫會賬,甘仔同他算賬道「八錢銀子。」
「什麼!?」那男子幾乎要跳將起來,扯了甘仔的袖子怒道:「老子賣給你半簍子,你才給我一錢二分銀子,我吃了你這兩盤子,你竟然收我八錢銀子?臭小子,你可還有半分良心!」
甘仔歎氣道:「你回回如此,何苦來?你下回自己家裡煮了吃,一文不花,多少好?」
那男子只扯著甘仔的袖子不放,口中喝道:「臭小子,把褚掌櫃的給老子叫出來!老子要找她理論!」
正吵鬧著,青葉從後廚出來,將頭上汗巾扯下,撣了撣衣裙,將汗巾往肩上一搭,倚了櫃檯,叉腰問道:「找我作甚?」
那男子放下甘仔,聲音竟低了下去,道:「褚掌櫃的,你,你……」說到後頭,氣勢減弱,抬眼偷看青葉一眼,說不下去了。
青葉也不惱,只冷冷道:「滿仔,虧得你是個男人,三番兩次,怎地跟婦人一般囉嗦?」
滿仔滿面通紅,老老實實掏出錢袋,數了銀錢,往櫃檯上一拍,再抬眼看了青葉一眼,悶聲走了,走到門口,想了想,還是回頭腆著臉悄聲道:「褚掌櫃的,我過幾日再來——」
劉伯之至此終於認出是上回街上為倭人通譯的那女子,不由得瞠目結舌,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口中只道:「好個……好個……」
懷玉鼻子裡頭笑了一聲,接了劉伯之的話:「好個刁鑽婆娘。」
懷玉上回因為不耐煩擠到人群裡,便站在外頭聽她嘰裡呱啦說了一通話,並沒有看清她的相貌,待人群散去後,也只是遠遠地看到她纖細身形以及一個像極了白眼的眼波,今日一見,才算看清她的模樣。嘴角微微上翹,一望便知是個倔強的性子,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看向人時,冷冷清清,下眼瞼卻有條細細的褶皺,透著幾許溫柔。
這大抵是懷玉初見青葉時的情形。
懷玉這一桌人會賬時,甘仔張口就要十兩銀子,夏西南嘟囔道:「一頓飯竟然要這麼多?竟然比京城還要貴?你竟然敢冤咱們!竟然敢冤咱們?你們這莫非是黑店?」越說越氣,見懷玉始終嘴角噙笑,卻不出聲為他做主;而劉先生瞠目結舌,也不知是被那掌櫃的給美得,還是被這黑店掌櫃及小二的手段給唬得,竟然說不出話來。夏西南只能老老實實掏了銀子會了賬。
青葉見再無客人入內,便交代了甘仔幾句話,逕自出門去了,臨去之前,還從懷內摸出一面小鏡子左照右照,搔首弄姿了許久,末了,又掐下門口一朵黃花菜的花骨朵斜插到髮髻上。
才過了神仙浴肆門口,眼角卻撇見前頭街角處一個消瘦身影一閃而過。那消瘦男子閃過街角時,對她也扭頭看了幾眼,青葉不由得怔了一怔,待回過神再仔細看時,街角處確有一個人急急走來,來的人卻是懷抱著小孩兒的姨嫂菊官。
自古以來,不論誰家,都會有那麼一兩個扶不上牆上不了檯面的親戚。於菊官而言,姨妹青葉回回擺臉色給自家看,路上碰著不是裝不認識,便是昂首闊步,趾高氣揚,應該算得上是古今往來數第一的惹人嫌的親戚了。
青葉垂了頭,假裝沒看見她母子兩個,卻被菊官衝上來一把拉住,掙也掙不開。菊官女生男相,五大三粗,嗓門大不說,便是力氣也不遜男子。
青葉身形纖細,在菊官手中如同被老鷹捉住的小雞仔一般。青葉才要發作啐她,她已將懷中的小孩兒往青葉懷中一放,笑嘻嘻地求道:「好妹妹,你看看你侄子,燒了兩天了,家裡也沒錢去請大夫抓藥吃,不拘多少,先借點銀錢給我可成?」
小孩兒身子並不燙,也不知道是真發燒假髮燒,穿的衣裳上倒有許多飯粒污跡,青葉嫌髒,趕緊將小孩兒放到地上。菊官心裡頭生氣,只管捉住青葉不許她走,聲音陡然拔高許多:「你有銀子去倒貼那老秀才,竟不願意幫襯咱家,為你侄子看病麼?」
青葉正要叉腰與菊官理論個三百回合,忽然見懷玉等一行人正從自家店內踱出來,怕被人家看見笑話,心中生著氣,只好從袖子裡摸出錢袋來,數出些散碎銀子,恨恨地往菊官身上一丟,一徑走了。菊官見了銀子,便也住了口,不去管小孩兒,先去撿地上的銀子,口中「呸」了一聲,嘟囔道:「沒良心沒出息的傻女子,白眼狼!活該做一輩子老姑娘,活該被人家退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