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葉失笑,不知道怎麼跟他說才好,也不耐煩同他囉嗦,只管一言不發,自顧自地敲了個雞蛋,攪開,攤了個蛋皮,切成絲,放到一旁,再往鍋裡添水,撒了一把蝦皮並撕碎的紫菜絲進去,水煮開了,下餛飩。
趙四六越說越悲:「我家裡上有老母,下有家小,一家子六口人都靠我這三兩銀子吃飯。不錯,你手藝比我強上那麼幾分不假,但是你把我擠走後,你良心上可能過得去?我問你,你良心上可能過得去……」
青葉忙自己的,趙四六依舊嘮叨個不住:「若是你砸了我的飯碗,我到時就帶一家老小住到你家裡去——」餛飩已煮好,青葉往湯裡撒鹽,盛碗。他又忍不住插嘴道,「你還沒有嘗鹹淡。」
「我不嘗也知道。」青葉盛出兩碗,將蛋皮撒到餛飩上,這才算大功告成。她伸了個懶腰,向趙四六道,「煩請你將餛飩送到書房去。」
趙四六忙止住嘮叨,搖頭道:「殿下的書房我如何進得?往常都是有人來端,我只管燒,不管送。」
青葉探頭出去瞧,書房內燈火通明,然而卻沒有人走動,自然也沒有人來端。青葉無奈,只得自己用托盤端了送往書房,還未到門口,便聽裡頭有人說話。
一個激昂的男子聲音道:「……此人可惡之至,雖與殿下書信來往多日,又於書信上煞有其事地討價還價,殿下已盡可能應下,然而對於何時歸順卻又絕口不提,臣已質問他多次,他只管避重就輕,沒個准話……殿下,鄭四海那廝委實太狡猾,臣以為,萬萬不可留他活命——」
青葉端著托盤,怕碗裡的湯水潑出來,只能輕手輕腳地行走。到了書房門口,還是沒有近身伺候的人過來接她的托盤。她環顧四周,一個人影子也沒有。只聽內室裡懷玉接道:「鄭四海生性多疑,短短時間內不敢相信朝廷,對我存有戒心在所難免,此人熟讀兵書,是個難得的人才,若能是歸順朝廷,為朝廷所用——」
那聲音激昂的男子猶不死心,爭辯道:「他為禍多年,手下又都是些亡命之徒,殿下今日縱容他,他日必成後患……」
「先生多慮了,」懷玉朗聲一笑,「海上盜賊唯有鄭四海一人機警難制,其餘人等皆是鼠輩,不足為慮——」
「倒叫我好等——」夏西南揉著眼睛,不知道哪裡偷偷躲懶,這會兒才睡醒,見青葉已一腳跨入書房門內,忙過來慌裡慌張地接過托盤,說道,「你快快下去!」吐了吐舌頭,又悄聲叮囑她道,「殿下書房重地,等常人不可入內的。」
夏西南一開口說話,書房內的說話聲便戛然而止。青葉打著哈欠往回走,才走兩步,忽聽身後夏西南喊叫,她驚得心中一跳。夏西南追上她,笑嘻嘻地問:「那餛飩……還有剩的沒有?」
青葉便也客客氣氣地笑道:「鍋裡還有,你自己去盛吧。」言罷,對他又笑了一笑,這才轉身回房歇息。
因受了不小的驚嚇,她夜裡又做了噩夢,睡得便有些不安穩。她做的噩夢永遠都是光著腳在海灘上追人,追的人有時是娘親,有時是那人,有時是外祖父,她一回也沒有追上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棄她而去。
青葉第二日睡到傍晚時分才醒來,枕角隱有淚痕,她自己的眼睛則酸酸的。懷玉早已去了軍營,此時尚未歸來。她心中有些慶幸,如此無需多費口舌,草草洗漱畢,跟夏西南借了件外裳及帽子隨意穿戴好,說了聲「我走啦」,翩然離去。趙四六高興得要死,一直將她送到大門口。
甘仔托著腮坐在七里塘人家門口的銀杏樹下,黃銅門鎖好好地掛在大門上。甘仔抬眼瞧見青葉,一下子撲過來,拽住她的胳膊嗚嗚嗚地哭了出來,念叨道:「嚇死我了,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要去仙人島找人來救你了。」又往她身上打量,「你沒吃虧吧?」
青葉笑:「虛驚一場。待有空再跟你細說。」交代他幾句話,三言兩語將他打發走了,這才去掀門口的石頭。鑰匙也在。
青葉開了大門入內。院子裡不見銀子,院角藥渣子倒有幾堆。再去正房,她的包袱擱在桌案上,銀子也好好地收在布包裡。房中無人,她的床上也空無一人。再仔細瞧,人原來躺在地上,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只有地上才能睡得著。
青葉歎口氣,在門檻上坐下。
地上那人問:「你昨晚猜到是我?」
青葉點頭:「多多少少。」
她托腮在門檻上悶坐許久,才想起來問那人,「你怎麼進來的?」
他道:「你愛把鑰匙壓在門旁石頭下的習慣一直未變過……你昨晚被那人帶走時,我並未走遠,也看到了,知道這裡無人才敢過來的。」
她點頭,問:「傷得重麼?」
他羞愧:「我一時擔心,也顧不上找幫手,一個人便潛到公館去了,可惜寡不敵眾,腿給傷到了,只得又逃了出來,因後有追兵,腿又跑不遠,一時情急,只得來你家中躲著了。不過血已止住,只需靜養些時日即可,只是暫時不能走路而已,你莫要擔心。」頓了一頓,又問,「你沒事罷?慚愧慚愧,未能救出你,正擔心來著。」
她道了一聲無事,不過虛驚一場,隨即又淡淡笑道:「秀一哥,多謝你。只是,我並不擔心你。不要說你沒能救出我,即便將我救出來,也不要指望我能跟你走。」
秀一苦笑:「前兩回,有好多話我未能對你實說。與你有婚約的那人也來了,幫我治腿傷的便是他,……總之,我想說的是,你是走是留,已不是我所能決定的了。」
「哦,」青葉尖著嗓子笑了兩聲,做恍然大悟狀,「想來,怕是連我自己也不能決定自身的去留了罷?讓我來猜猜看:你義父他老人家出身士族,雖然如今名頭還在,但因早年兄弟反目,一家子混戰了許多年,死的死傷的傷,如今只怕內裡早已虛空,成了空殼子一個。
「他為讓部下為他賣命斂財,便將年歲相當的女兒許配給他,並托付他務必要將流落在外的女兒帶回去一家人團聚。如此,可謂是一舉兩得,既能成全他顧念骨肉的美名,他良心得安,又能籠絡人心。至於你說的其他要做的事,我猜大約是燒殺搶掠,好不容易來一趟,總要搶點錢財帶回去才好交差。秀一哥,我說的對不對?」
她正說話間,忽聞院中有人擊掌之聲,隨即有人接她的話道:「你說的對也不對。」
她回頭看,院子裡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年輕男子,他此刻正瞇縫著眼打量青葉,道,「岳父大人同我說過你自小聰慧,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只是嘴巴太毒了些。」見青葉驚愕,又上前兩步,居高臨下地俯視她,極其不悅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為人子女的,不好將自己的父親說得如此不堪,明白?」
青葉這幾日可謂是風裡來浪裡去,見識了許多世面,然而此時還是震驚不已,腦袋一陣陣地犯暈,眼珠子轉不動,只能傻盯著他看。他大約與秀一差不多年紀,一雙眼睛極細極長,再尋常不過的倭人長相,臉膛生的不醜不俊,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衣裳穿得整整齊齊,比之自己一身不男不女的裝束更為整潔。光看這人面相打扮,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他會是個倭寇頭兒。
那人見青葉的神情,這才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整齊白牙,向她微微躬身:「忘了說了,鄙人結月潤,與你有婚約之人。」頓了頓,又道,「你回來的倒快,看情形,也不像是吃了虧——」
青葉沒聽清他後頭說了些什麼,只聽自己答了一聲:「哦,是的。」便急急地拎起包袱,取過銀子,又向他二人招呼了一聲,「我走了。你們自便。」
還未跑開幾步,一把明晃晃的倭刀已然橫在自己面前了,結月潤不悅道:「忙什麼?我話還未說完呢。」
青葉立定:「請說。」
結月潤道:「我要帶你回去,明白?」
青葉笑看他一眼,微微歎了一口氣,搖頭道:「如今的人都興這麼不自量力麼?你以為憑你一把倭刀、兩個人便能將我帶走麼?」
結月潤伸手,一把抓住她的後衣領,一手持刀,頂住她的後腰,將她拖回去,她抱著包袱,又跌坐到門檻上去。秀一見狀,忙道:「結月,萬萬不可傷她!」
青葉頭皮生疼,心中憤怒,向秀一啐了一口:「滾你娘的,要你貓哭耗子假裝好人!」
秀一被她罵得要哭,心中難過,再也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