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無情勝有情

掌櫃見狀,忙又道:「罷了罷了!看你二人大約是缺銀錢用,我給你出到五十兩。這個價錢你到旁的當鋪裡能要到的話,我便跟了你姓!我此不姓鄭!」覷了覷她二人的神色,又和言細語相勸,「五十兩銀子哪!可不是小數目,你夫妻兩個尋常度日的話,用上個三年五載綽綽有餘。小娘子可要想好了,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青葉搖頭,慢慢笑道:「對不住你了,不當了。」攥著玉韘,將秀一拉出了當鋪的大門。

掌櫃的趕緊從櫃檯內繞出來,一溜小跑跟到門外來,一把扯住秀一,一把扯住青葉拎著的一包衣衫,口中笑道:「小娘子莫要急著走!有話好好說!咱們再回去相商相商,看看可能談個你我都滿意的價錢。」

青葉大步往前走,秀一緊跟其後。姓鄭的掌櫃的跺著腳跟在後頭喊:「八十兩,一百兩!一百兩!你當了回去過個好節——」喊了數聲,無人理睬,惋惜而回。

二人默默行走片刻,青葉手心都攥出了汗,怕丟了,遂瞅了個空子,趁秀一不備,將玉韘重新掛到脖頸上去,再偷眼去看他時,見他正用眼角一眼一眼地瞄著自己,面上一紅,心裡卻又來了氣,心道怕他怎地,我自己的東西,我想怎樣就怎樣。

如此想著,卻覺得脖頸裡的玉韘硌得慌,便又悄悄地取了下來,將紅繩子團了兩團,塞到錢袋子裡去後,這才輕聲跟他解釋道:「我是怕匆忙之間當不出好價錢,這才沒當的。」

想了想,向他解釋卻是大大的不妥,如此一來,便顯得自己心虛了,他只怕會越發的懷疑這玉的來路,忙又道,「這是我自己的。」秀一點點頭。她這才放了心,長出一口氣,想來那人的表字也不至於天下人人皆知。

當晚乃是中秋團圓節,魚祖郎君廟內冷清,天上一輪滿月卻圓得喜氣洋洋。二人不敢點燈,只能坐在門檻上,將集市上買來的吃食等擺在腳下,就著月光吃吃喝喝。秀一喝酒,青葉小口小口地吃月餅。太甜,她一隻吃不完,便將剩下的半隻遞給秀一,秀一接過去,默默吃了。

少時,二人吃喝完,隨意洗漱後各自躺下歇息。青葉見他身上僅蓋了件衣裳,便將自己身上裹著的被褥拉了一角給他蓋在身上。秀一感激,道了聲謝。青葉橫他一眼,往裡躺下睡了,才閉上雙眼,忽然覺得腳踝被人扯住了,還以為是破廟裡有鬼,嚇得張口欲要喊叫,又覺出這手溫熱,猛地掀開被子一看,腳踝上粘著的手卻是秀一的。

秀一眼睛不敢看她,躲躲閃閃地看向旁處,手卻不從她的腳踝上鬆開。青葉莫名煩躁,一腳把他的手給踢掉,尖聲斥道:「灌了幾口酒,敢對我放肆了!?」

她這兩日都是溫言細語,對他百依百順,好說話得很,同農家聽話的小媳婦一般無二,突然間一發怒,秀一嚇了一大跳,張口便來了一句:「小姐息怒!」

訕訕地鬆開手,覺得自家可笑又委屈,遂低聲道:「咱們兩個不是要做夫妻了麼?你那時不是說要嫁與我的麼?便是今日,你不是還與我夫妻相稱了麼?」

青葉想了一想,笑道:「小山子,放心罷。是要嫁給你的,除了你,我也無人可嫁……只是明日要早起去乘船,早些安歇罷。」

秀一道:「反正是要做夫妻的,不若……」低低笑了一聲,又道,「我船上的艙房也只訂了一間……」話還未說完,聽她已打起了小呼嚕。他知道這回的呼嚕是裝的,卻也無可奈何。她從小便是這樣,不想理人家時就冷冷地不說話,實在躲不過,就當作聽不見,裝傻的功夫一級棒。

小山子暗中歎了口氣,躺下歇了。

次日,天還未亮時,二人便早早起身,摸到海邊上了船。船是倭人的千石船,船名為日出丸,持有官府所頒的勘合。侯懷玉他爹雖對倭人深惡痛絕,卻唯獨對僧人們禮遇有加,因此這載有禪僧的船隻便能夠光明正大地於海上來往通行,是以秀一說這船穩妥。

那兩名禪僧架子極大,隨身帶了許多伺候的小徒弟,這些人佔去了大半條船,餘下的艙房則被一窩形形色色的倭人訂了。有的是發了財要衣錦還鄉的,有的是落了魄黯然而歸的。自然也不乏秀一與青葉這等樣亡命之徒混雜其中。青葉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與秀一依舊塗抹了藥水在臉上。上了船,自然有人將二人引到早先訂好的艙房內。

艙房內無有任何擺設,僅地上鋪有一面藺草編就的榻榻米及兩床破舊的被褥。青葉將所購之物都翻出來堆在一旁,摸出包袱裡的乾糧,與秀一草草吃了,其後便坐在艙房內靜等開船。誰料左等右等卻遲遲不動。秀一出去略看了一看,回來道:「風向不對,只能等風止住才走了。」又有些憂心道,「春秋兩季東北風多,是來中土的時候;而夏季西南風起,回去正好順風,眼下已到了秋季,只怕回程不順……」

青葉因為無人認得出自家,心便先寬鬆了許多。雖然心急,卻也不十分怕,遂將原先的被褥搬開,鋪上自己集市上所買的新被褥,再躺上去閉目養神,因夜裡沒睡好,竟然一覺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已到了午時。船還是沒開。她心裡便有些著急起來,又草草用了船上的糙米飯及醃茄子及烤柳葉魚。其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不想出去溜躂,只得摸出瓜子來,沒滋沒味地嗑起了瓜子。秀一則抱臂看著她出神。青葉叫他看得不自在,白了他一眼,才要趕他出去,他的手竟慢慢地伸了過來,這回又粘到她的手腕子上了。

青葉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秀一腆著臉笑道:「怎麼忽冷忽熱的?現在反悔卻有些晚了。」

青葉呸了他一口,吃吃笑道:「反悔倒不至於,只是想起你說起切腹的那些話就心煩。我問你,你何時去領罪切腹?」

秀一抓住她的手腕子捨不得放,口中道:「……你若不叫我去,我便……再議罷,我心裡亂得很。」

頓了頓,又說:「你不知道,那一年,義父帶上我並沒有即刻歸國,而是跟著一夥人沿途燒殺搶掠,為了銀子,可說是壞事做盡,便是連掘人家墳墓的事也做了不少回。那一夥人俱是殺人不眨眼的惡徒,今日在一起稱兄道弟,明日為了三五兩銀子便可翻臉廝殺……你試想一下,如此情形,他如何能帶你與義母上路?但若不是如此,義父他哪裡有報仇雪恨的本錢?回去後,他募集人手,得以報仇雪恨,手刃了自己的兄長一家,但自那以後性子卻暴躁了許多,夜裡也睡不大好,時常至曉不眠……你此生不願見他也就罷了,只是莫要再記恨他了。」

末了,又問青葉:「你到底嫁我不嫁?」

青葉笑嘻嘻地點了點頭,吐出一粒瓜子皮,道:「嫁。」

秀一自然也滿意無比,想要順著她手腕子往上摸,又有點不敢,心裡正癢癢,忽聽有人敲門,青葉趁機將他手甩開,起身去開艙門,但見一個矮小年老的老婆婆捧著一碗梅乾站在門口。卻是住在隔壁一間艙房的蟹江老婆婆。

上船時因在艙房門口遇著,她便極為熱絡地報了自家姓名,又與秀一及青葉二人寒暄了幾句話,將「咱們要做幾個月的鄰居,請多多關照」這樣的場面話也說得極為親切熱誠。青葉不過說了一句「婆婆的姓氏倒有些稀奇」,她便又拉住二人不放,將她姓氏的由來講解了一番,說是她老頭子祖上臨江而居,因江中蟹多,她老頭子祖上便為自家取了蟹江這個姓氏。青葉不得已,只得隨口敷衍了幾句,卻沒曾想她竟然捧著見面禮跑了來。

青葉才拉開門,蟹將婆婆便側身擠進來,笑瞇瞇地說道:「我想著咱們要做幾個月的鄰居,便送了些梅幹過來……將來咱們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秀一與青葉自然連聲稱謝。蟹江婆婆是個話多的,她一進門,便嘰嘰呱呱地將自己的來歷仔細說了一通。原來她與她家老頭子早年在倭國窮得過不下去,便隨了船來到中土,學說了些漢話,做了幾年小生意。老頭子後來死了,眼下時局又不穩,她也做不動生意了,便將老頭子挖了出來,撿了幾根骨殖,打算將老頭子帶回家鄉去重新安葬。秀一與青葉聽了,都點頭歎息不已。

蟹江婆婆見她二人情形,便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來,道:「我老頭子都是隨身帶著的,就裝在這裡,你們可要看一看?」二人駭了一跳,連忙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