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瀨從懷裡摸出勘合,雙手奉上,小心陪笑道:「見過各位軍爺。咱們日出丸拔錨啟航之時,已由官差驗過勘合,不知各位……」他一年之中有半年是在中土過的,便是七里塘鎮上也有他的兩個相好,因此說得一口流利漢話。
為眾武將團團簇擁住的年輕男子並不看他的勘合,也不正眼瞧他,只半垂了眸子,慢條斯理道:「你船上藏了一名要緊人犯……待捉拿住了自會放你走,無需擔心。」
豬瀨囁嚅辯解道:「船上除卻一山與一水兩位高僧外,其餘人等皆是平頭百姓,小的如何敢窩藏犯人?又如何敢欺瞞……」
那男子抬眼冷冷掃了他一眼,豬瀨兩股戰戰,立時噤聲,將勘合收好,自退到一旁去了。不一時,有兵卒上前來低聲稟報數語,那年輕男子森然一笑,又摸了摸下巴,拔腳隨那兵卒而去,看情形像是已查明了人犯所在。
青葉將腦袋靠在蟹江婆婆身上哭了好一會,又怕臉上塗抹的易容顏料被淚水沖掉,忙忙止了哭,翻出秀一的那瓶藥面兒,倒了許多在手上,和了水又胡亂地往臉上塗了一層。蟹江婆婆吃驚地口中不住地吸氣,卻也顧不上問她緣由,只抱著海碗陪她靜坐。
青葉仔細塗抹好,重又將腦袋拱在蟹江婆婆懷裡。少時,門口有腳步聲紛沓而至,在她與秀一的艙房門口停下,轉眼之間,艙房門便被人「砰」地一聲踢開,一群凶神惡煞般的武將兵卒團團將她艙房門口堵住,其後,從人群中緩緩踱出一名身著鎧甲的年輕男子來。
那人皺著眉打量了下艙房內的情形,繼而緩緩在青葉面前蹲下,他身上銅片與鉚釘相撞,嘩啦輕響。青葉身子簌簌發抖,緊緊地閉上了雙眼。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拇指輕輕摩挲她的臉蛋,輕聲笑道:「乖女兒,倒叫我好找。」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她的臉蛋,又有些嫌棄道,「怎麼塗抹得深淺不一,這樣難看?你不會照照鏡子再塗麼?」
青葉眼中迸出大顆的眼淚,用倭話叫喊:「你是誰?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又慌張叫喚,「秀一哥!秀一哥!」
懷玉不耐煩,向門外回首一看,便有兩個人拖來一個五花大綁的男子,往艙房內一丟,被綁的這人不是秀一是誰?
秀一這回倒沒哭,只慘笑道:「青葉,我終究無用,這回再也護你不住啦,我若死了,你千萬不要做傻事,須得好好活下去,可記住我的話啦?」
青葉往前撲,想去為秀一鬆綁,卻被懷玉抓住衣領,生生將她拎了回來,笑道:「傻孩子,跟我回去罷。」
青葉往他身上扑打,翻來覆去只用倭話叫嚷:「你是誰?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蟹江婆婆心中害怕得要死,見秀一及青葉可憐,便強打了精神,像母雞護小雞仔一般哭哭啼啼地用漢話幫腔叫喊:「喂喂!你們是誰?這樣可不成!怎好如此欺負人家小夫妻兩個!你們目中可還有法紀!」
「小夫妻兩個?」懷玉瞇著雙眼,面上現出幾分淺淡笑容,右手壓住左手的拳頭,用力壓了壓,便是一陣喀嚓骨節響聲,再抬眼掃了一掃房內諸人,方慢慢說道,「乖女兒,好本事。只是,你要嫁人,須得爹爹准許才成,爹爹我可不中意倭人做女婿。你背著爹爹與這倭人私奔,若是惹得爹爹動了怒,豈不是害了人家?」
他身後押著秀一的那兩個人極有眼色,聞言不待吩咐便提刀架到秀一的脖子上。
蟹江婆婆聽眼前這年輕男子一舉一動皆是斯文做派,一身說不出的優雅氣度,然而一說話,卻是滿口不三不四的「爹爹女兒」,再去瞧青葉,無論怎麼瞧,這二人也不像是正宗父女,心中越想越古怪,饒是她老人家走南闖北,也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卻不禁嚇得渾身亂顫。
青葉也是遍體生寒,再也裝不下去,軟軟地往地上一倒,抓住懷玉衣袖,哭求道:「求你放過他。求你放過他。」
懷玉負了雙手慢慢笑道:「我還當你不會說人話了。」
睨她一眼,又道:「當真是有情有義的好女子,只是求人須得拿出求人的樣子來才成。」
青葉擦了一把眼淚,道:「我跟你回去,你放過他!」
懷玉笑:「瞧你這不情不願的架勢,倒像是本殿下我又在強搶民女了。」
青葉膝行上前一步,將臉伏在他鎧甲上,低低哭道:「殿下,民女,我……女兒願意跟你回去。」
懷玉垂下眸子看她:「心甘情願?」
青葉點頭,抽抽搭搭道:「心甘情願。千真萬確。」
懷玉想了一想,點頭道:「好。」一揚手,那兩個人果然為秀一鬆了綁。見青葉依舊跪著不動,便有些不耐煩道,「還不起來?想要我抱你走不成?」
青葉搖頭道:「你已曉得了他的行蹤……我卻是不放心,我要親眼看著他走才成。」
懷玉看她一眼,哼笑了笑,說了一聲好。立時便有人去備小船,秀一哽咽著說不出話,青葉怕耽擱下去又要生出變數來,也不與他囉嗦,抹了一把眼淚,將他推搡到外頭,親眼看著他跳上小船。懷玉揚手,圍住日出丸的戰船便閃開一條縫隙以讓秀一的小船划出去。
青葉扶住船舷,哭著交代他道:「你重新找船回去罷!千萬不要洩露了行蹤,再叫這壞人知曉啦!若是能平安回家,今後也不要再來中土找我啦!你從此在你的老家安生過日子,再也不要出來打打殺殺啦!」
秀一不忍離去。青葉又跺腳哭道:「你還不走!唯有如此,咱們倆才都能活命!你要看我死了才肯走麼!」秀一抬袖子胡亂擦了幾把臉,不忍也不敢再看她,拾起船槳划水走了。
青葉呆立在大船上,看他划著小船的消瘦身影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天邊海際,只剩下一個小小的黑點時,方才稍稍放下心,也不去看懷玉陰沉臉色,轉身去與蟹江婆婆哭哭啼啼地道了個別。她還不死心,傻里傻氣地又問了人家一句:「婆婆,你當真不願意做我家人麼?」蟹江婆婆抱著兩隻碗,抬眼看了看一眾凶神惡煞般的兵卒,搖了搖頭。
青葉滿心失望,哭哭啼啼地被帶到懷玉的船上。他的艙房寬敞明亮,同日出丸上她的那一間便宜艙房是一個天一個地。兵卒將她丟到艙房內,她隨即撲倒在床上哭個不住。懷玉跟在她後頭,一進門便將身上鎧甲及腰間掛著的長劍卸下,走一路扔一路,及至跟著她到床邊時,身上重荷也已被他解下稀里嘩啦地扔了一地。
其後便有兵卒端來一盆熱水,懷玉擰了一條手巾子,坐到床沿上,將她的臉扳過來,一下一下地仔細為她擦臉,一面擦一面笑道:「你下次記得把脖子這裡也塗上一些,否則臉色難看,到了脖子這裡卻是白生生的,兩隻耳朵也是,一看便知道是假的。」
她的眼淚淌得又凶又猛,他手上不停,卻又似笑非笑問道:「怎麼?跟著我覺得委屈?」她默默流淚不語。他忽然又想起來什麼似的,睥睨著她問,「這幾日,你同他孤男寡女,又以夫妻相稱……可叫他佔了便宜去?」
青葉氣炸了肺,尖叫一聲,翻身去找順手的東西摔砸,沒找到,遂撲到他身上張口咬,一口咬住了他肩膀,他倒吸一口涼氣,看她凶狠模樣,竟是用盡了全力。他被咬得生疼,伸手捏住她的下頜,把她從身上拉扯開,斥道:「果然是狗托生的。」
她不依不饒地往他身上扑打抓撓,他著惱,將手巾子往盆裡一扔,濺落一地的水花,隨即抬腳上床,將她撲倒在床,壓在身下,臉對臉,口對口地才親了兩下嘴,忽聽得外頭有人叩門。他對她笑笑,將她放開,隨手抽下腰帶,將她的一隻手拴在床柱上,這才起身下床出去,到了門外,看她一眼,她還在捂著臉抽泣。他小心將門帶好,這才走開。
門外候著的人是武將番長生。懷玉將他引開幾步,問:「攔到了麼?」言罷,覺著舌尖痛,吸了口冷氣,連忙握住拳頭擋在唇邊以作掩飾。
番長生點頭,道:「攔到了,已得了手。」見懷玉這一身打扮,不止鎧甲,便是連腰帶都不見了蹤影,略一猜測便曉得緣故了,連忙扭過頭去,假裝看遠處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