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是她從前在戲文裡聽來的,不知為何總也忘不了,是以今日一個不小心就說出了口。本來覺得這句話的意思甚是合乎二人眼下的情形,被他嗆了一聲後,她歪著頭,總也想不明白為何沒有成親便沒有資格說這個話。回頭再看看窗外,天色已漸漸地明亮了起來,心中暗暗著急,懷著些許的僥倖,垂首輕聲道:「我不要跟你回去……我生在七里塘鎮,一輩子只在這七里塘鎮。你便是能困住我一時,也困不住我一世。」
懷玉伸手,將她拉到床沿上坐了,輕輕摩挲她因垂首而露出的一截如雪的後頸,溫言道:「結月潤的屍首至今沒有找到,若是他還活著,將來只怕還會再來尋仇。這七里塘鎮已不是你能安心過活下去的地方了。」
青葉生生打了個寒噤,想了一想,便道:「不妨,我先躲起來一陣子,等沒事了再回來。」
懷玉見她執拗如斯,竟是絲毫也不將他放在心上的樣子,一時心頭火起,瞇了眼睛冷笑道:「等我的『傷』養好後便啟程。你路上要些什麼,吩咐夏西南,叫他給你備好。」
是日,青葉就被軟禁了起來。她硬闖了兩回,無果。曉得是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了,但因為昨夜沒有睡好,也沒什麼精神與力氣吵鬧,便默默地爬回到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日。
到了晚間,又來了精神,一夜裡有半夜都睜著眼睛看床頂。下半夜時,累得極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睡夢中卻囈語不斷,一會兒叫爹爹,一會兒叫娘親,輾轉反側,不能安睡。懷玉也叫她鬧得睡不好,她叫爹爹他應著,她叫娘親,他也要應著,否則她便要在夢中哭泣流淚。
次日,二人起身時,懷玉還好,青葉卻像是霜打的茄子,無精打采,看著憔悴得不行。才起來洗漱好用了些粥食,忙忙又爬到床上去躺著了。夏西南起初還當青葉是被折磨過度,後來看看又不像。三殿下與她之間的彆扭他也多少知道些,因此獻計道:「褚姑娘最愛銀錢,若是將金銀珠寶都搬了來,料想她會高興些。」
懷玉給了他一個讚許的眼神,道:「此計甚妙。」
青葉一覺睡醒已是黃昏,才下了床,差點兒被滿屋子的珠寶金銀給晃花了眼。屋子裡的桌案箱籠上都擺了金銀錠子,梳妝台上另擺放了幾隻珠寶匣子,匣子內珠翠釵環無數。她還當做是在做夢,忙揉了揉眼,左看右看不像有假,又掐了掐自己的眼皮,這才確信自己不是在夢中。早些年窮怕了,如今見了這許多的金銀,一時間心中歡喜無限,看看左右無人,忙挑了一堆,翻出懷玉的一件衣裳包了,塞到自己的枕頭旁,怕被懷玉發覺,想來想去,最後還是塞到床底下去了。
是夜,懷玉覺得她溫順了許多,不等他迫她,她便已曉得伸手攀住他的脖頸,也會於他吻過來時做稍許的回應,知道他喜歡聽她情動時的嬌聲,便也不再刻意克制了。
懷玉大喜過望,又有些受寵若驚,溫存至夜深,終於將她圈住睡下。她睜著眼睛看了一會床頂,聽懷玉似乎睡熟了,便悄悄起身下了床,披著衣裳,在屋子中央呆立了許久,又悄無聲息地從床底下將那一包金銀錠子扒拉出來。解開包袱皮,一塊塊地仔細數,數完,再掐著指頭算,算好了,才一塊塊碼好,仔細包了,再塞到床底下。這下再也無事可做,又趴到書案上發呆,口中時不時地輕聲吁氣。不知道呆坐了多久,無意回頭時,卻驀地發現懷玉正坐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她心虛,忙道:「我睡不著,怕吵醒你。」
如此不過三兩日,青葉便消瘦了許多,人也有些呆呆的,喊她名字,總要緩上一緩,方才慢慢問:「是叫我麼?」
水端來,她便喝,不管熱冷;飯也是,叫她吃她便吃,不叫她,她也不覺得餓,竟像是不知饑飽的樣子;有時好好的,卻又突然無聲地流了滿臉的淚,懷玉問她為何哭泣時,她便趕緊摸摸臉,笑嘻嘻地說道:「果然流了淚……我也不曉得,並沒有想起傷心事呀,怎麼突然就哭了,真是奇怪。」
任懷玉再怎麼嚇唬強迫,她夜裡總也睡不著。老是睜著眼睛看床頂未免太過可憐,懷玉便任由她起來溜躂。溜躂到快天亮時,便沒了精神,其後必定要昏昏沉沉地睡一整日。
懷玉暗暗詫異驚心,命人請來大夫,將她的症狀一一說了,大夫又把了脈,摸著鬍鬚沉吟道:「病人神氣不寧,驚悸多魘,脈象也不甚平穩……看症候,倒有些像是失魂症。」又歎道,「這失魂症又名離魂症,老夫行醫大半輩子,這個失魂之症卻沒有見過幾回。」伸出三根手指,道,「沒超出這個數……待老夫開個攝魂湯的方子,再輔以舒魂丹,先飲個幾日看看,若無好轉,老夫再換方子。」
懷玉吃了一驚,扭頭看她,她躺在帳子裡,本來強撐著聽大夫說話,才聽到一半,又閉上眼睡了過去。
大夫怕他不懂,又絮絮道:「所謂的離魂之症,每臥則魂魄飛揚,覺身在床而神魂離體,驚悸多魘,通夕不寐者,是為失魂症……但凡得了這個病的人,多是夜晚行事,白日昏睡,但自己所做過的事卻又大都不記得……」
懷玉問:「好好的人,怎麼會得了這等離奇的離魂症?」
大夫道:「這卻不大好說,有人是天生,由胎裡帶出來的。也有的是好好的忽然遭遇變故,一時傷心過度,思慮過甚,心裡邊想不開,也會得這個病……若是天生的,莫說老夫,便是連神仙也看不好;後來才得的倒還不打緊,多是心病引起的,姑娘的這個病症又察覺的早,尚不打緊。只是平常不要與讓病人大驚大怒,事事順著病人的心,慢慢將養著,總是能瞧得好的。」
青葉睡到天上了黑影才醒來,才一睜開眼睛,便見懷玉坐在床頭看書。她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一時無所事事,便又繼續她這幾日來最常做的事——發呆看床頂。
懷玉見她醒來,便放下手中的書,回身問她:「餓了麼?」她想了一想,不知道自己餓還是不餓,便睜著眼睛傻看著他。
懷玉道:「你起來用飯,我有話要和你說。」
青葉懶洋洋地爬起來坐好,不想下床去,飯就在床上吃了。懷玉伸手理了理她的頭髮,柔聲道:「我不再迫你跟我回京,只是你也不能留在這七里塘鎮……我不放心你一個人。你跟我一路往北走,若是路上能遇到比我對你好、而你也恰好喜歡的人,到時你是走是留,都隨你的便。可好?」
青葉眼睛眨巴眨巴好半響方才聽懂他的話,一時間歡喜得聲兒都岔了:「你說話算話?」
懷玉神色複雜地點點頭:「算話。」
青葉想了想,搖頭道:「我不明白。你為何會突然答應不再強迫我跟你回京?」又道,「你不會又在打什麼壞主意吧?」
懷玉暗中咬了咬牙,面上卻笑道:「我對旁人凶狠,但幾時對你狠過?傻孩子,我是喜歡你,所以想與你在一起,想走到哪裡都帶上你,想餘生與你一起度過。但若是為此使你生了病而受苦,我哪裡還捨得再強迫你?」
話說得好聽。
青葉恍惚記起他昨夜還逼著她喚了他幾聲爹,面上一熱,忙借吹湯遮掩,低聲道:「你每到一處,想來都會遇到我這樣的女子罷?你對每個人都是這樣說的麼?」
懷玉眉心跳了一跳,著惱道:「這樣的話,我只說過一回,就是適才對你說的。」又道,「我只喜歡你一個,長得像你的也不成,聲音像你的也不成。因此,這話我以後也不會再對第二人說起。」
青葉面紅耳熱,不知為何,心中卻又是一酸,怕眼淚落下來,忙忙岔開話頭:「我不急著嫁人……若是我跟你走,路上遇見自己喜歡的地方……」
「你留下便是,銀錢也不用你操心。」懷玉雙手背到腦後,瞇了眼看她,「只要你今後能時不時地想起我就成。會想麼?」
青葉想了一想,抬眼看了看他,又急忙轉過頭去,輕聲道:「不知道。興許會。」話是這樣說,耳朵卻慢慢紅了。
用罷飯,懷玉叫夏西南去書房鋪床。青葉這下終於放了心,歡歡喜喜地飲下攝魂湯,服下舒魂丹。懷玉等她洗漱完,替她擦乾頭髮,看著她躺下,便也轉身走了。走到門口,又三兩步回來,笑問:「小葉子,你不是在騙本殿下我吧?」
青葉立時便氣哭了,打了個帶有濃郁藥味的哭嗝,嚷嚷道:「我,我騙你作甚!我,我是真的生了病!」依稀記起大夫說她得了失魂症,又嚷嚷道,「為了你,人家的魂都快丟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