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半瞎身下墊著一個蒲包,癱在街口,向來往之人伸手乞討,今日上街的人少,從早到午,也只討到幾個小錢,連碗底也沒蓋住。正百無聊賴地挖鼻孔時,忽見東頭有女子手挎竹籃,快步向這裡行來,眯著半瞎的兩隻老眼仔細覷了一覷,卻是野郎中家的小娘子。於是抖擻了精神,由癱坐換成盤腿坐,待那小娘子走近前來,笑眯眯地向她打了個招呼,問她飯吃了不曾。
那小娘子並未正眼看他,挎著竹籃子,一陣風似的經由他面前過去了,嘴裡卻學了他的腔調,說了一聲:「食飯了唔曾?」把他的口音學了個十成十。
牛半瞎是番禹人,雖在河間府討飯討了多年,然而口音卻始終改不過來,他生平又最恨人家笑他的口音,因此氣得吹鬍子瞪眼,捶著泥地,喊道:「你,你,你同我還不是半斤八兩?我瞎你癱,你個病西施!你好意思嘲笑我——」他話還未喊完,小娘子早已不見了身影。
小娘子上了街,本想去買些小菜,聽得遠處有鑼聲傳來,有人吆喝著賣大力丸,便循聲找了過去,果見街市的熱鬧處擠了一堆人,人群裡頭有尖著嗓子人喊:「各位鄉親父老,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兄弟我今兒個帶來了祖傳的靈丹妙藥大力丸,還有秘方配製的狗皮膏藥。諸位大爺、大叔們,有道是大力丸,二力丸,狗皮膏藥治風寒。我這大力丸,老人吃了返老還童,小夥子吃了滋陰壯陽,神清氣爽,嘿嘿嘿——」
看熱鬧的人們便跟著嘿嘿嘿地亂笑,眼風往婦人們身上亂拋。小娘子把頭上的半舊巾帕又往下拉了一拉,低著頭,費了老大的勁才從外頭擠到人群裡去,見當中一個身形高大,面皮白淨的年輕男子手裡拎著一面破鑼,一面咣咣咣地敲,嘴裡賣力吆喝:「便是大嫂子們吃,也能滋陰養顏,小孩子們吃了,就能跟那莊稼苗一樣,噌噌噌地往上躥;我這大力丸,它不光能治行軍打仗的槍傷、刀傷、燒傷、跌打損傷、五癆七傷,還能治氣虛、氣喘、氣悶、氣短、風濕、風寒、婦人病、老人病……包治百病,沒有它治不了的病——」
吆喝的口乾舌燥,也無人掏銀錢買,那男子也不急,索性把身上衣裳一把扯下,破鑼一扔,從身後的擔子裡摸了一把大刀出來,虎虎生風地耍了一耍,贏了一片喝彩聲。
刀耍完,從擔子裡又抓出一把黑乎乎的藥丸,捧在手裡道:「大傢伙兒這樣給兄弟捧場,兄弟我也不好意思賺大家的錢啦,今兒個狠狠心,咬咬牙,跺跺腳,給大家撇個想頭,來個大放血!今兒個,買二贈一,買五贈二!不過,數量不多,請不要爭,不要搶,以免傷了和氣,大家一個一個的來——」
然而,並沒有人上前買,男子頭上終於冒了些汗出來,面上還是掛著笑吆喝:「大叔,大爺,大哥,大嫂們,機會難得,價錢不貴,包治百病,家中常備——」
看熱鬧的人見他不再耍大刀,便紛紛轉身散去了,還有些看熱鬧的淘氣孩子捨不得離去,圍上來央他再耍上一回。正在紛紛亂亂時,忽聽得有個女子問:「你這大力丸當真包治百病麼?」
那年輕男子拍著胸脯同小娘子保證道:「自然!放心!」
小娘子摸出錢袋子,慢慢數了幾文錢出來,道:「那給我來幾丸。」
那年輕男子熱心問道:「敢問這位大姐哪裡不好?」
小娘子指著自己的喉嚨怯怯道:「我說話不敢高聲,否則喉嚨會疼。」
年輕男子笑道:「放心,服下我家的大力丸後,不出一月,包你藥到病除!我這裡有茶水,大姐你不若當場服下一丸,看看療效如何。」果然就端了一碗茶水過來,叫小娘子當場服下一丸。本已散去的人們便又趕緊聚攏了上來,眼巴巴地看著小娘子服大力丸。
小娘子服下一顆,拍拍心口,眨巴眨巴眼睛,慢慢道:「果然有些用處,我喉嚨不似早前那樣疼了。」索性把錢袋子裡的銀錢都抓出來,與那年輕男子道,「我要一個月的,給我算便宜些。」
年輕男子咧著嘴笑:「好咧!若是一個月後大姐你的喉嚨還不好,我不收你一文錢。」
這一來,本來心存了些疑慮的圍觀之人便也都紛紛摸了銀錢出來,將那男子圍住,問價錢,問療效,吵吵嚷嚷的,不過轉眼的功夫,那男子擔子裡的大力丸便賣了個精光。不管是有病的還是沒病的,各人捧著買來的大力丸,心滿意足地家去了。
待人群散光,小娘子挎著籃子慢騰騰地走了,賣大力丸的男子收拾好攤子,緊隨其後。二人一前一後,走到一個僻靜無人之處,年輕男子訕笑道:「今日多虧了你,要不是你,我只怕吆喝到天黑也賣不掉幾丸。」
小娘子從竹籃子裡將適才買來的一包大力丸取出,往他身上一擲,埋怨道:「跟你說了,兔子不吃窩邊草,保不齊哪一日被人認出來,到時壞了名聲,看你哪裡還能賣得出去!」
年輕男子道:「怕什麼,又吃不死人。」
小娘子接道:「也醫不好人!今後走遠點去賣才是正經。」
年輕男子不耐煩道:「你話說得輕鬆,我這跑江湖的行當,真真是熬煎……成日裡躥大街,溜小巷,晴天撞運,颳風減半,雨來就散,下雪完蛋。我連著幾日跑了遠路,腳酸腿軟,今日便不想去遠處了。」又嘟囔,「這般辛苦,要是能賺到銀錢倒也罷了,偏偏連餬口都不夠,不若哪一日,我去幹一票大的……」
小娘子喝道:「少廢話,看我回去不告訴你叔去!」把手伸到他面前,道,「銀錢拿來!」
他不情不願地把適才賣大力丸所得的銀錢倒了大半給小娘子,小娘子瞪著他,手還是不縮回去。他只得把所剩不多的一些零碎銀錢也倒到小娘子的手上,看小娘子轉身走了,忙忙在後頭囑咐了一聲:「小青姐,別忘了給我買個驢肉火燒!今兒個累死我啦!」
小青收好銀錢,轉身去菜市街買小菜。她一到菜市街,菜攤的攤主們見著她,像是看到王母娘娘駕臨一般,紛紛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說著客套話。諸如「又來買菜啦?今兒氣色倒好」、「今兒來得晚了,還當你不來了。」
她這裡挑挑,那裡揀揀,再問一聲:「你這菜怎麼賣?」攤主說了一個價錢。她一驚,「哎呦呦!這樣貴?你還不如去搶銀子算了,誰要買!」把手裡的剝掉老葉,只剩嫩葉的一把青菜一丟,轉身走了,留下攤主目瞪口呆。
經過一個賣萵筍的攤子前,讓人家把萵筍都搬出來挑揀,人家都搬出來了,她左挑又挑,末了,只買了一根瘦弱的,口中還嫌棄道:「這樣差的萵筍,你也好意思拿出來賣?」
又經過一個魚攤,讓人家把魚都搬出來給她挑,她也不嫌腥氣,一尾尾的翻來翻去地驗看,再拎到鼻子下嗅味兒,末了,嫌不新鮮,一尾也沒買。
這個時候,她身後已經跟了一小串買菜的婦人。不為別的,因為跟著她能以最便宜的價錢買到最新鮮的菜蔬。人家買了許多的菜,頂多能從攤主那裡要來兩根小蔥,而她,不管買什麼,都能要到蔥姜和大蒜,她若想,便是連茴香八角也能要到。
左挑右選,最後又去買了半斤河蝦。她手在蝦堆裡翻翻揀揀,半死不活的不要,缺須少尾的不要,太小的不要,手上挑著,嘴裡埋怨著,說這裡不好那裡不好,一面豎著耳朵聽攤主婆娘說話。
攤主婆娘從京城裡走親戚回來,正在唾沫四濺地給人說她在京城裡聽來的新鮮事,好不容易進一趟城,恨不能逢人便說,這些車軲轆話已翻來覆去說了許多回,但每回都能召來一堆沒有見識的閒人圍著聽。
張家長李家短地說了許多,攤主的婆娘直說的嘴角冒沫,小青終於挑好河蝦時,攤主婆娘也說到了「我嫂子娘家與李貴妃她姐住得近,兩家僅隔了幾個小莊子。我去我嫂子家給我嫂子上壽時,李貴妃她姐李大扣兒也過生日,聽說連宮內也有賞賜的,哎呀呀,好傢伙,那排場!那場面!那——」
隔壁賣草魚的攤主便也點頭附和道:「這還用說,天下人都知道的,人家李貴妃可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兒,御史台的那些言官兒告了這兩年,你看,人家李貴妃的地位可動搖了一分?」
這邊的攤主婆娘接口道:「我嫂子聽李大扣兒說,當年她妹妹李貴妃出生時,她娘夢到紅日入懷,及至養下來時,滿屋子的香氣撲鼻,天老爺,當初人家以為是妖孽,卻原來她家是要出一位娘娘的!」
那邊一串買草魚的人聽得:「噫唏,噫唏——」
這邊一串買蝦的人聽得:「噫唏,噫唏——」
小青挑好蝦,看人家稱好,付了銀錢。賣蝦的攤主送她一塊老薑,她拿在手裡看了看,皺眉道:「這薑不新鮮,不要!」言罷,將那老薑往人家身上一擲,轉身走了。又留下攤主目瞪口呆。
待回到家中,已是正午,正是做飯的時候。野郎中在院子裡坐著,一面用糖水和著炒麵搓大力丸,一面看管家裡的雞與狗。小青看他用搓出來的那些黑乎乎的麵糰子,暗暗作嘔了幾下,趕緊跑到灶房裡喝了幾口水。今日路走得多了,腳疼,心慌,趕緊坐下歇了,半響,又探頭出來問:「小銀子還沒回來?」
野郎中抬頭看天:「他這個時辰哪裡能回來?不曉得今兒能賣掉多少。」
小青告狀:「大力丸早就賣光啦,他今日犯懶,不願意走遠,就在咱們菜市街旁邊擺了攤子。」
野郎中生了氣:「這臭小子,指不定又跑哪裡賭錢去了!」又道,「菜市街離咱家不到一里路,在家門口騙人,早晚得惹出事端來!」
正說著話,外頭有人進來瞧病,野郎中慌忙把搓好的大力丸藏好。來人道是牙疼,野郎中便叫小青取些花椒粒出來,捏幾粒塞到那人的牙洞裡去,末了,給他包了一包乾花椒粒,叫他哪裡疼塞哪裡。那人摸了幾文錢出來,千恩萬謝地走了。
小青歇了一歇,忽然想起一事,便把野郎中稱藥材的戥子找出來稱萵筍,份量正好,不多不少。把河蝦也放上去稱了一稱,嘴裡忽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野郎中嚇了一跳,忙問:「怎地了?」
小青恨恨道:「我買的是半斤蝦,這瞎了眼的,竟然敢短斤缺兩!」把戥子遞到野郎中面前,道,「你瞧你瞧,這裡只有四兩九錢,整整少了我一錢!」
野郎中道:「咳,我當是什麼大事,蝦養在水裡,稱的時候必然帶了些水,你拎了這一路,水氣也幹了,少一錢也屬——」
話未落音,小青已拎著河蝦,一陣風似的衝出了院門,找那沒長眼的攤主算賬去了。
等小青得意洋洋地拎著人家賠給她的河蝦以及送給她的一尾巴掌大小的鯽魚回家時,小銀子也回到家中了,野郎中正在訓話,小銀子耷拉著腦袋蹲在門檻前聽著,一見她回來,兩眼立時放了光,問:「小青姐,我的驢肉火燒買了麼?」
小青不睬他,自去了灶房做午飯。先和面搟面條,再去燒鍋,鍋燒熱倒油,把切好的香蔥及薑絲下鍋炸軟,放草果與八角,直到蔥薑炸干,一絲兒水汽都沒有的時候,方才加醬油及少許的糖,撈了面出來,加蔥油,再倒一兩滴醋拌勻,蔥油拌麵便做好了。
她這邊薑絲和香蔥才下鍋,那邊野郎中和小銀子嗅著香氣,便曉得午飯有蔥油拌麵吃了,於是也就沒有心思說話了,俱是眼巴巴地盯著灶房,一邊悄悄地嚥口水,盼著她能早點做好飯。
因為今日頗賺了一些銀錢,所以午飯就比往常要精細一些。除了蔥油拌麵,還有蔥花蛋湯,一小碟子油爆河蝦,另剝出幾隻河蝦肉蒸了一碗雞蛋羹。
飯做好,野郎中兩個爭著幫她把飯菜端上了桌,小銀子悄悄問了一聲:「怎麼不見驢肉火燒?」
小青乜他一眼,問:「你又去賭錢了?」
小銀子趕忙否認。野郎中往嘴裡倒了一杯酒,敲著筷子訓斥他:「你年紀輕輕便這樣好賭,又不聽我老人家的話,我看你早晚得在這上頭栽跟頭!」正恨恨地訓著話,忽然聽見裡屋的動靜,側耳聽了聽,忙喊小青,「小石頭醒了——」
小青趕緊擦了把手,跑到裡屋去把小石頭抱出來,往他臉蛋上胡亂親了好幾口,笑道:「今兒倒睡了一個長覺。」給他擦了把臉,把了一泡尿,再去灶房裡把溫在鍋裡的雞蛋羹端出來,拿了湯勺給他,叫他自己吃。
小石頭睡得懵懵懂懂的,兼之手小,湯勺拿不住,吃一口,倒要漏半口到地上,小青看得心疼,索性把湯勺奪過來,自己喂他吃。他不依,去小青手中搶湯勺,小青把手中的湯勺高高舉起,同他說,「你想要什麼,說出來,我便給你。」
小銀子湊過來,嬉皮笑臉道:「小石頭,喚爹,爹在這裡。」轉眼被野郎中拿筷子敲了一記後腦勺。
小石頭不說話,小青非要他說,野郎中忙打岔:「咳,咱們小石頭精著哪,不用擔心。」言罷,拿一根筷子沾了自己酒碗裡的酒水往小石頭嘴裡塞,小石頭以為是什麼好吃的東西,看見筷子過來,便張口等著,等嘗到酒味時,辣的直縮脖子,「呸呸」地亂吐口水,趕緊舀了一勺雞蛋羹到嘴裡過一過。
野郎中得意,笑道:「你看,他心裡有數著哪。」
一家人正吃著飯,隔壁的小媳婦兒領著她家毛孩兒過來玩耍,見小青的架勢,曉得她又在教小石頭說話了,心中得意,便叫她家毛孩兒喚人,毛孩兒口齒伶俐地挨個招呼:「郎中,青娘子,小銀子,你家吃飯啦?」
這小媳婦兒哪都好,就是嘴欠,愛顯擺。她婆母成日裡在她面前說小青廚藝精,出去買菜也會佔便宜,說她哪都不如青娘子,給青娘子提鞋都不配,她不敢同婆母吵嘴,每每受了氣,便領了她家毛孩兒過來顯擺顯擺,氣氣小青。
小青不喜歡她,同她話也說不到一起去,卻從不與她計較,因為小石頭是小媳婦兒她婆母接生的,小石頭出生後沒奶吃,野郎中便把小石頭抱到她家去,等她奶好了自家的毛孩兒,順便把小石頭也喂飽。
這一回也是,小青心裡鼓著一包氣,卻還是轉身去了灶房,把鍋裡剩下的半碗蔥油麵都盛出來,端給毛孩兒吃。小媳婦兒笑嘻嘻地道謝,毛孩兒一面挑了面條往嘴裡塞,一面笑嘻嘻地學她娘說話:「不用不用,咱們吃過了。」又逐一向屋子裡的人道謝,「謝青娘子,謝小銀子,謝郎中。」
小銀子笑道:「還是毛孩兒會說話。」
小媳婦兒得意:「咱家毛孩兒七八個月的時候會叫人,剛過一歲便會說話了。」轉眼瞧見小青面色不太好,忙又裝模作樣地寬解她道,「你家石頭才兩歲多點,小孩兒說話有早有晚,要麼不開口說話,一旦開口,就什麼話都會說了。」
野郎中又拿筷子沾了酒,往毛孩兒嘴裡送,毛孩兒嘗了嘗,辣得擠了兩滴眼淚水出來,說:「死郎中,壞郎中。」
小媳婦兒哈哈笑,野郎中還要沾酒水給毛孩兒嘗,小青趕緊攔住,道:「小孩子怎能吃酒?」
野郎中看毛孩兒皺著一張笑臉好笑,又見她與小石頭並排坐在飯桌前,兩個小腦袋擠在一起煞是可愛,便逗她:「你長大給我家小石頭做媳婦兒吧。」
毛孩兒看了看小石頭,搖了搖頭,道:「小石頭是啞巴,不能和我說話。」
小石頭回頭看了一眼毛孩兒,往旁邊挪了一挪,繼續吃他的雞蛋羹。小媳婦兒見毛孩兒把面條吃光,小青也紅了眼圈,終於心滿意足,把她家毛孩兒抱走了。毛孩兒伏在她娘的肩膀上向小石頭招手道別:「小啞巴哥哥,我走了。」
小青趕緊揮手,沒好氣道:「走吧走吧,不要再來了。」
小石頭左手拿湯勺,總是碰到小銀子拿筷子的右手,小銀子便問野郎中:「叔,他怎麼總是用左手吃飯?」
野郎中夾了一隻油爆蝦丟到嘴裡嚼了嚼,道:「左撇子唄。」
小銀子便笑:「我看小青姐倒不是。小石頭怕是隨了他爹罷?小青姐,小石頭的爹也是左撇子麼?」可惜小青不理他,轉身出去了。小銀子沒套出來話,嘿嘿訕笑了兩聲,後腦勺又被野郎中敲了一下。
小青回房間把收銀錢的罐子掏出來,把積攢的銀錢又數了一數,回來與野郎中道:「盤纏已存得差不多了,咱們何時才能動身去嶺南找你師兄他老人家?」
野郎中笑道:「我老人家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除了鬼,這世上什麼沒見識過?當初人家都說七月活八月不活,咱們小石頭出生時整八月,還不是好好的?聽我老人家的話不會錯,休要擔心。他能聽見人家說話,耳朵好好的,由此可見,必不是那一種胎裡帶出來的聾啞,到了時候,他自然會開口說話。」
小青執拗道:「都快兩歲半了,連叫人都不會,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去?我不管,反正你要帶我去嶺南,找到你師兄他老人家給瞧一瞧,若是他老人家也看不好,那我便也死心了。」眼圈紅了一紅,偷偷掉幾顆眼淚,哽咽道,「他不會說話,都是我害的……等盤纏存夠,咱們便去嶺南,你不帶我去,我自己找去。」
野郎中曉得無論怎麼勸她都不放心,遂笑嘆:「既然盤纏夠了,等過一陣子開了春,天暖了,我老人家與你走這一趟便是。」
她聽了這話,心中歡喜,便轉身去灶房刷鍋,小石頭也跟著她在灶房裡轉悠。她正洗碗時,聽得身後魚在水裡撲騰的聲音,回頭一看,原來是小石頭把她養在臉盆裡的鯽魚撈出來,正在摳魚的眼珠子,一片一片的拔魚身上的魚鱗,氣得她把碗往鍋裡一丟,趕緊把魚搶過來,再把他拎到院子裡,叫他自己去玩耍。
他蹲在牆角摁死幾隻蟲子,又去逮雞,雞跑得快,他逮不到,雞窩裡的兩枚雞蛋倒叫他給摸了出來,他便拿雞蛋去丟雞,雞沒丟到,倒白瞎了兩枚雞蛋,淌了一攤的黃。野郎中看到,心疼不已,忙跛著腳過去把爛雞蛋撿起來,仰脖生喝了。
小石頭折騰完,兩隻手在身上蹭了蹭,再去捉家裡養的土狗,這狗喜歡他,便任由他捉弄。
小青把灶房收拾乾淨,一時無事,便出來領著小石頭玩兒,把他抱在懷裡教他說話。
有鳥飛過去,她便對他說:「大的是喜鵲,小一些的,灰突突的是家雀兒。」
有雲朵飄過,她便指著天上對他說:「那是雲。」
有風吹過,她便說:「適才那是風。記住了麼?風。」
小石頭伸出兩隻小肉手,在風裡搓了搓。小青便笑:「哎呀,我家小石頭這樣聰明,竟然會在風裡洗手。」往他的左右臉蛋上各親了一口,與他咬著耳朵說悄悄話,一大一小又笑又鬧。
小銀子看的牙齒發磣,把手裡正搓著的大力丸往旁邊一丟,酸溜溜道:「同樣是為人父母,怎麼差別這樣大?」
野郎中咳嗽一聲,並不理他。
小銀子又道:「當初你待我要是有她對小石頭萬分之一的好,我也不至於學壞,也不至於去給人家做奴才。」
野郎中翻著白眼道:「這話你去說給你爹娘聽去。」
「我爹娘把我過繼給你,我便當你是我爹。」
這話野郎中愛聽,才點了一下頭,小銀子又道:「你死的時候還有我披麻戴孝,將來我死的時候,只怕連個送終的人也找不著。」
「臭小子!」野郎中生氣,喝道,「是你自己好吃懶做,年紀小小又學會了賭錢,走投無路才走上那一條路!你自己不爭氣,竟然還能怪到別人頭上去?」
「當初我贏了錢回家,是誰誇獎我來著?這些偷盜造假的手段都是誰教我的?還不是你老人家?反正我混到這個地步,都是你的功勞。」
「你個天打雷劈的!」野郎中一把大力丸都擲到小銀子的臉上去,「要不是我,你早在淨身入宮之前便隨著你那無用的爹娘餓死在道旁了!」
晚間,野郎中與小銀子早已睡下,小石頭卻因為白日裡睡得多了,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睡不著,小青便給他裹了棉被,把他抱在窗邊看月亮。她指著窗外的月亮,教他說:「那是月亮,月亮下面的是雲,雲朵飄來飄去,是因為有風,我白日裡才同你說過,還記得麼?」
小石頭出神地看著天上的月亮。
她又點了點他的鼻子,道:「你的名字是小石頭,已經快兩歲半啦。我呢,我是誰曉得麼?」拉著他的手指頭點了點自己的鼻子,「我是娘親,你的娘親,快喚一聲娘親來聽聽。」
小石頭回過頭,靜靜地看著她,眼神純淨清澈,看了娘親許久,又默默轉過去看窗外。
她吸了吸鼻子,把臉埋進在棉被臉,露出兩隻眼睛與他趴在窗戶邊上繼續看月亮,半響,忍不住又在他耳朵邊上嘮叨:「等過幾日咱們就動身去嶺南找阿公的師兄去啦。阿公瞧不好你,但是阿公的師兄可以,等找到阿公的師兄,你就可以說話啦。當初娘親差點死了,你都陪著娘親一起熬過來了,阿公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娘親能撿回一條命,你必然也能瞧好的,等你可以開口說話,娘親就帶你去……娘親就帶你回來,氣死隔壁毛孩兒她娘,你說好不好?好不好?」
睡在堂屋的野郎中把小銀子睡夢中伸過來的一條腿踢開,長長地嘆一口氣,翻個身睡去了。
開春後,氣候乍然轉暖,同房主說南下尋親,講定住到月底便將這房屋退了,行裝也已收拾完畢,準備動身之時,小銀子卻吃了官司,被差人帶走,關到府衙的大牢裡去了。
小青慌了神,去找隔壁的牛半瞎去打聽,牛半瞎打聽回來,說小銀子賣假藥給大戶人家的婦人,誰料那婦人買了藥回去是害人,人沒害死,婦人自己卻露了餡,順帶著把賣藥的小銀子也給攀扯出來了。
野郎中以腿不利索為由,萬事只叫小青出去走動。小青也隱約曉得他早年犯過事,蹲過幾年大牢,腿被打壞,自那以後跛了腳,因此他最怕聽到官府、差人等字眼。無奈,只得取了銀錢,做了幾個菜,跑去府衙探監,誰料人家卻不許她入內探視。
她如今視錢如命,不到萬不得已,是不願意花銀錢的,便厚著臉皮求人家,人家連正眼也不瞧她,她又去求一個年老獄卒把飯菜送給小銀子,以為人家年紀大了,心底必然是良善的。誰料那年老獄卒一揚手,便把她的飯菜給丟到她懷裡去了,她脾氣上來,嚷嚷道:「你,你們不要欺人太甚!我,我也有認識幾個人的!等我去找到他,等我去找到他……」
那獄卒捨不得給她看黑眼珠子,因此只露了眼白給她看:「你認識哪裡的誰?」
她心虛,聲音便低了下來:「在,在京裡,是宮裡一位姓夏的……」
「哈哈哈!」那獄卒笑的前仰後合,道,「宮裡姓夏的倒是有一位,夏西南夏總管,天下誰人不知他的大名?」上下打量她幾眼,好笑道,「你若認識他老人家,那我便是李貴妃她姐夫了。走走走,少來聒噪!」
她坐在路邊發愁了許久,便有來探監的人指點她:這種地方都是認錢不認人的,不花銀錢豈能辦成事?
最終還是花了銀錢,得以入內看到小銀子一眼。小銀子才挨了一頓板子,正蹲在牆角啃饅頭,見她進去,把饅頭一把丟掉,上前來拉住她的衣袖,問她可帶了飯菜進來。
小青生氣道:「沒有!」又罵道,「你也會些武藝,做什麼不好?偏要去做那些騙人的行當,坑人的營生,倒害的家人擔驚受怕。」
小銀子央告道:「好小青姐,你務必要花銀子救我出去,待我出去後,再想法子賺回來。」
小青沒好氣道:「沒有!都花光了!」
小銀子著急,手從鐵欄裡伸出來點著她額頭:「好好好!你你你!你竟然見死不救?當初要不是我救你,當初要不是我救你!
小青也來了氣:「你還不是見財起意!」
其實她只猜中了一半,他起先是見財起意,後是見色起意。
小銀子自覺受了天大的委屈,為自己辯解道:「我師父倒在我腳下我都沒救,我冒著天大的凶險,單單把你給扛出來——」
其實他這話也只有後一句才是對的。她是他扛出來的不假,但他師父卻是他一腳踹暈,繼而倒在火中,葬身火海的。
小青聽他不要臉地為自己辯解,也顧不得身在大牢之中,把袖子捲到手臂上,指著手臂上一條寸許長的暗紅傷疤,壓著嗓子喝罵道:「賊人!我胳膊上的這傷疤可是你砍的?若是那時鐲子被你輕易取下,你還會扛了我出去?要不是你叔攔著你,就算被你救出去,一條胳膊也早被你砍下來了,你當我不知道?」
一番話把小銀子堵得啞口無言,苦著臉,要哭不哭的,肚子裡餓得慌,把丟在牆角的饅頭又撿起來啃。
他淨身入宮,跟在師父手下學了幾年規矩,卻因為心術不正,偷奸耍滑,不為師父所喜,對他是輕者罵,重者打,他不從自家身上找緣由,卻把師父給恨上了。
那一日,府中起火,旁人奔走呼號,去運水救火,他卻不顧烈火,跟隨師父往起火的屋子裡鑽,他師父是要救人,他是想趁亂順些值錢的寶貝。師父才一進屋子,便被濃煙燻得昏頭昏腦,他一瞧,天時地利人和,此時不做,更待何時?抬腿對著師父的後心一腳踹了過去,師父倒地,沒了聲息。
值錢的寶貝沒找到,卻被她給絆了一跤,眼神便被她手腕上的兩隻金光閃閃的鐲子給吸引了,慌亂之中沒抹下來,便把她扛起來往外跑,把她給顛得嘔了一路也沒察覺。把她偷偷藏好後,找來趁手的刀子,想把她的手臂砍掉,好取下鐲子,才砍了一刀,她就睜開了眼,人竟然沒死透。
他這才從一堆燒焦的亂發中看清她的臉龐與眼睛,不知怎地,便想起前幾日攢了銀錢,買了只荷包託人送給外院管漿洗衣裳的小使女,卻被人家指著鼻子罵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事情來,鬼使神差的,手中的刀子就沒捨得再落下去。
謀害了師父,又從王府中偷運了人出來,丟了飯碗,淪落到走街串巷賣大力丸,他卻覺得僥倖不已,畢竟,若是再晚些時候,他便要同府中諸人一般被綁去菜市口殺頭了。
小青姐是他救出來的不假,但她又何嘗不是他的福星?總之一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小青嘴裡說不管他,曉得他在大牢裡吃不飽飯,每日裡便燒一些飯菜送去給他。如今人家都知道野郎中一家賣假藥,因此連上門看病的人也漸漸絕了跡,如此,家中只有出項,沒了進項。
小青煩惱無限,還要寬慰野郎中,說小銀子賣的是假藥,並未害死人,想來不致死罪;把他關在大牢裡,每日還要費幾個饅頭養他,大約過幾日便會放出來。
果然,沒過幾日小銀子便被放了出來,因那大戶人家不欲事情鬧大,敗壞名聲,因此使了銀子,最終草草結了案。
這兩年存下的銀錢花掉大半,小青便不願意睬他,小銀子訕訕,同她道:「河間府橫豎是呆不下去了,咱們明日便離了這裡,去嶺南找師伯他老人家罷?盤纏你也不用擔心,大力丸走一路賣一路,再不濟,我還能耍個刀槍,變個戲法,幾個大活人,總不至於餓死。」
小青這才高興了些,打點起精神去菜市街買菜,看到一路的小攤主,心裡也生出幾分的傷感,買河蝦時,同攤主說今日是最後一次來買菜了,明日便要南下投親去了。攤主惋惜地搓著手,說道:「哎呀,哎呀,你要走啦?鄉里鄉親的,你走了,咱們也不好受!」心裡一高興,又送了她一尾鯽魚。
三大一小,外帶一條土狗,一家人便這麼上了路。小銀子走一路偷一路,再賣賣大力丸,耍耍刀槍,變變戲法,每日裡多多少少都有些進項,一家人身無餘錢,卻也沒挨過餓,受過凍。
路上走走停停,從開春走到初夏,才走到金陵地界,一行人捨不得住客棧,便在城郊找了一家農戶借宿。因連著數日都下大雨,氣候驟然轉了涼,道路兩旁生了許多小蘑菇出來,這家農戶的兒媳婦兒一大早便去采了一籃子蘑菇回來炒雞蛋,炒好,先嘗了一口,還未及跟燒鍋的婆母說是咸是淡,便口吐白沫,往地上一倒。
小青正給小石頭穿衣起床,聽見外頭哭天喊地,跑出來一看,見這婦人的臉色已轉青紫,嚇出一身冷汗,忙去喊野郎中過來救人。野郎中過來瞧了一瞧,搖頭道:「牙關都撬不開了,人不行了。」
小青不依,拉著野郎中不讓他走:「你老人家連我都能醫好,還能醫不好她?不就是毒蘑菇麼?」
野郎中苦笑:「你以為我是神仙哪?你服下的量哪有她多?後頭又全嘔了出來,你後來心慌腿麻,病了許久,我也弄不清是因為什麼,但必定不是因為服毒。」
小青倒呆了一呆,又把話扯到小石頭身上去:「既然我服下的不足以致命,為何小石頭一直不說話?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害了他。」
野郎中道:「那些量於腹中胎兒並無大礙,否則,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即便小石頭一輩子不開口說話,也不是因為你的緣故。」
小青卻不信,只當是野郎中寬解她才這麼說,給人家留下些銀錢,頗灑了一些辛酸淚,又催促著野郎中上了路。
這一年從六月裡開始,雨便下個不住,到了八月頭上,各處都鬧起了澇災。終於走到杭州城時,野郎中也病倒了,起先淌了幾日的清水鼻涕,並沒有在意,後頭又開始乾咳,再想起來煎藥時,卻已晚了,在客棧裡躺了兩日,終是沒能養好病。
臨終前,把哭成淚人兒一般的小青叫到床頭,道:「我都這一把年紀了,我師兄怕也是早已不在人世了。早前你病著,又要憂心小石頭,我怕你養不好,才說出這些話開解你,叫你心裡存著些許的希望……聽我的話,不必擔心,小石頭雖然不說話,但心裡明白得很,是個聰明孩子,等他大些了,好好教他讀書識字才是正經。切記住,萬事隨緣,不可強求,諸事,能為之則為,不能為之則不為……」
小青捧著臉嗚嗚地哭,帶著些意氣道:「我不管,我一定要去找人瞧好我兒子。」
野郎中苦笑,轉而囑咐道:「你一直當他是見財起意才救你出來的……他好賭,歪心眼多,這些做了不少壞事。但我養大的孩子我知道,他並未壞到骨子裡去……他能救你出來,心裡還是存有善念的,你便看在我老人家醫好你,又替你養活小石頭的份上,將來要管好他,他這孩子,離了人管,便要走旁門左道的,我老人家把他交給你了。」
野郎中撒手人寰。小青抱著小石頭跪在他的墳堆前哭了許久,末了對小石頭說:「這是阿公的墳。你要記住,咱們母子兩個的命都是他老人家救的,你喚一聲阿公聽聽?」
小石頭不發一語,默默伸手替娘親揩去臉龐上的眼淚。小青氣苦,非要他喚阿公。小銀子看不下去了,勸說道:「莫要逼他了,不說話又怎麼樣?一輩子啞巴又怎麼樣?照你這樣,人家天底下的跛子瞎子,身有殘疾的人都不要活了。」
小青氣得捶他,嚷嚷道:「你才是殘疾!你才是殘疾!」
小銀子與小青坐在野郎中的墳前商量去路,小銀子問:「嶺南還去麼?」
小青橫他一眼:「去!」
小銀子問:「盤纏還有麼?」
小青翻了翻褡褳:「沒有多少了。」
小銀子打了個哈哈:「咱們先找個地方落腳,待賺了些銀錢後再去……我看杭州城便不錯。我賣大力丸,你在家裡做飯帶小石頭。將來小石頭長大了,我再把我這一身絕技都傳給他。」
小青嗤一聲,悶了半響,方才說道:「我要先去一趟餘姚。」
「你父母都已不在了,你還去那裡作甚?」
小青道:「來都來了,我要帶我小石頭去給我娘瞧一瞧。」
小銀子無可無不可,想了一想,便道:「成。將來咱們一家三口相親相愛走天涯。」狗跟著汪了一聲。他又改口道,「將來咱們一家四口相親相愛走天涯。」話未落音,被一把塵土撒迷了眼。
兩大一小,外加一條土狗繼續上路,一路往餘姚趕去,因為發了大水,旱路無法走,一行人只得轉水路。
好不容易找到一艘往東南去的船,因為人多船少,土狗也要算半個人,氣得小青叉腰和船主理論了許久。娘親和人家吵鬧時,小石頭緊緊地摟著狗頭,生怕娘親捨不得付銀錢,把他的狗給丟下。
小青和人家吵了半響,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付了銀錢。才一上船,小銀子與土狗便有些發暈作嘔,鬧到後來,飯吃不下一口,只能喝清水,吐酸水,直吐得昏天黑地。
小青與小石頭卻無事,她每每便抱了兒子到船舷邊上,指著四周的風景與他看,小石頭看,她在他耳旁絮叨:「這是水,水裡面游來游去的是魚,映在水面上一大一小的兩個影子是小石頭與娘親。」
母子二人伸頭看了一時水面,小銀子又帶了土狗出來吐,小青便笑:「咱們小石頭是頭一回乘船,竟然沒有暈,果然是我生出來的兒子。」言罷,往小石頭臉上連連親了好幾口,親完,伸手四處指點,「水上來來往往的是船,這些船有的載人,有的載貨物,咦,那裡過來的船倒快。」
這幾艘大船初時還是天邊幾個小黑點,轉眼便駛到跟前來,這大船有兩層,船身嶄新,甚是氣派,更有披甲帶刀的兵士於船上船下來回踱步。因其快如箭矢,水上的大小船便紛紛避讓,生怕遭那船撞到。
小銀子壞事做得多了,又才吃了一場官司,便是無事也心虛,忙縮了縮腦袋,低聲道:「莫不是官船罷?想來是這一帶髮大水,京裡派了欽差大人來治水。你管那許多作甚。」
忽地一個浪頭打來,水面上的大船小船皆是一晃,小銀子忙把小青及小石頭往船艙內拉,道:「莫要滑倒摔破了頭,快回去快回去。」
大船之上,皇帝手中擎著的茶杯潑灑了幾滴茶水出來,夏西南忙上前將茶杯接去,笑道:「陛下坐了許久,不妨到外頭走動走動,外頭的景緻倒還不錯。」
皇帝頷首,將手中看的書放下,起身往外走,到甲板處略轉了一轉,吹了吹風。忽地見夏西南噗嗤笑出了聲,遂抬眼問他何事,夏西南指了指落在後頭的一艘頗為破舊的商船道:「陛下請看,臣也是頭一回曉得,原來狗也會暈船。」
皇帝回首去看,那商船之上,一隻黃毛土狗在甲板上東倒西歪地走著路,一面走,還一面伸著腦袋吐幾口水出來。覺著好笑,便也笑了一聲。
商船日行夜行,走了許多時日,於中秋時節到了終於餘姚。三人一狗下了船,又行走了許多路,終於到了一處小集鎮上。小銀子被小青指使去鎮上採買了些瓜果月餅,因為腦袋還是暈暈乎乎、要死不活的,問了店主好幾回,才聽清這集鎮的名字叫做七里塘鎮。
七里塘鎮也發了水,到處一片汪洋。小青抱著小石頭,帶著小銀子蹚水抄了近路上後山,一路怕遇見熟人,便把包頭的巾帕拉得低低的,因是正午,路上竟沒遇著一個人,心裡便先鬆了一口氣。到得山頂,見娘親與外祖父的墓地還好好的,三二年功夫未能過來,兩個人的墳墓並未被荒草覆沒,也沒有淹水,反而收拾得乾乾淨淨,想來一直有人看管,心裡便有些高興。
小銀子往墓碑上覷了覷,道:「原來你娘家姓褚。」
小青把瓜果擺放好,又去周圍采了許多野花草,給娘親及外祖的墳前各供了一束,其後拉著小石頭跪下,教他說:「這是外祖母,那一位是咱們家老太爺抗日之鐵血雄師。你若是喚一聲給兩位老人家聽,他們必定高興,誇你是好孩子的。」
小石頭低頭跪著,拿手指頭去摳地上的泥土,嘴閉得緊緊的,就是不說話。
小青又摁他的腦袋逼他:「你喚人呀你喚人呀!」
小銀子看不下去了,便替他喚了:「母親你老人家安好?外祖父你老人家安好?」轉眼被一把飛來的眼刀子傷了心,背上的肉也被掐得生疼。
墳也上過了,頭也磕過了,親也認過了。三人一狗又坐在墳前商量接下來的出路。
小銀子先問:「銀錢還剩多少?」
小青翻了翻褡褳:「還夠吃幾頓飯。」
小銀子笑道:「這下好了,哪裡也去不了了。」又道,「你剩下的那些都給我罷,我先找賭坊去贏些本錢回來。」
小青趕緊摀住褡褳:「咱們下山找些工做,賺些銀錢,等存夠了盤纏再去嶺南。」
小銀子想起長途跋涉的辛苦,不由得便又嘔了一口清水出來:「我看你是魔怔了。」又苦著一張臉問,「去嶺南若是找不到人呢?」
小青看了一眼小石頭,低頭拔地上的野草,悶悶道:「若是找不到人……我興許會帶小石頭去京城,我……」
小銀子打了個寒顫,脖子一梗:「去哪裡都成,就是不能去京城!」
坐在墳前,從正午商議到傍晚,也未有個定論,人與狗都覺肚子餓,只得慢慢下了山。
要論起來,餘姚一帶發的水遠不如杭州那一帶大,而餘姚地界內,七里塘鎮所受的災更不值一提,但此番皇帝竟御駕親臨,指揮百官治水。
皇帝駕臨七里塘鎮的次日,連著下了許多日的雨水竟然停了。與之同時,七里塘鎮五十里外的廣化寺內的一塊平地上竟然冒出一股甘泉,寺後的田地裡,也生出一桿雙穗禾,一時間世人稱頌,道是聖人有仁德,通乎幽明,則祥瑞出。
大水退去,皇帝攜了靖海將軍番長生至鎮上的甘仔大酒家喝酒,一場酒喝到天近黃昏,皇帝喝得微醺,卻不提回去歇息,而是帶了一眾人順著鎮街溜躂到後山。
山上無有居民,也無景緻可看。山並不高,卻因為連日陰雨,山路一片泥濘,番長生卻也沒有出言勸阻,隨了皇帝一路爬到山頂。在山上略轉了一轉,經由兩座土墳前時,皇帝的腳步略頓了一頓。番長生一眼瞧見墳前的瓜果及野花草,心中一驚,暗暗叫苦。
果然,皇帝笑了一聲,慢慢道:「這花束倒有趣,只是供品略粗糙了些。」
番長生只得躬身應是,小心翼翼道:「是臣辦事不力。」轉身對身後的從人瞪了一眼。那從人受了冤屈,卻不敢辯白一句,說自己並未剋扣銀錢,以這粗糙供品應付了事。
皇帝返京之前,有餘姚才子作了一副《瑞應甘泉圖》上呈御覽,龍顏大悅,於是攜一眾官員入廣化寺燒香禮佛,禮佛畢,午膳便留在寺內用了齋菜。飯罷,一盞清茶飲畢,皇帝復攜了一眾官員下山,方丈親送至寺門之外。
寺外有一條小小市街,多的是賣香燭的攤子,也有賣吃食的小鋪子,做的都是香客的生意穿越之極品俏農婦。因眼下是農忙時節,道路泥濘,因此寺內香火不旺,市街上沒有幾個人走動,看著冷清得很。
皇帝上馬,侍衛與大小官員緊跟其後,市街上的行人不待吆喝,便已紛紛避到兩旁。因四周風景不賴,皇帝便策馬緩緩而行,才走了兩步,道旁的一家食肆的門吱呀一聲打開,裡頭走出一個小小童子,身後跟著一條極瘦的黃毛狗。童子才一出門,險些兒被街上橫行霸道的一隊馬匹給甩了一蹄子,倒嚇了一跳,他身後跟著的黃毛狗雖瘦,兩隻眼睛卻靈,見街上亂哄哄的,便急忙竄出來,將小童子護在裡側,又伸腦袋將小童子往道旁拱了一拱。
適才險些縱馬提到人的官員也出了一身的汗,正要喝斥這小童子,見黃毛狗這樣精,不由得一樂。
小童子被狗拱到道旁,慢慢往前走了幾步,到鄰家賣芝麻糖的攤子前站住,踮起腳尖,把攥在手心裡的一枚銅錢遞給攤主,攤主便取一條芝麻糖出來給他。他接過去,啃了幾口,落了幾滴口水到狗頭上,狗也不嫌棄,仰首眼巴巴地看著他吃糖。他把芝麻糖啃掉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則塞到了狗嘴裡,一人一狗站在道旁吃得香甜。
適才的那官員便與身側的同僚笑:「這狗都快成了精,可惜養得不好。」從馬上俯下身子與這小童子揮手喝道,「快回家去!當心馬踢到你與你家的狗。」
小童子把兩隻手在狗身上擦了一擦,同那狗道:「小金子,咱們回去。」
那官員又是一樂,問:「狗還有名字?」
小童子點點頭:「小金子,我給它起的。」
小童子與騎在馬上這人說話之時,察覺到前頭有人在看自己,扭頭一瞅,卻是一個年紀輕輕卻兩鬢生有華髮的男子。小童子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也覺得他的眼睛有些莫名的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於是一大一小,當中隔著許多人頭,遠遠地對視著。
當頭的那男子慢慢勒轉馬頭,在小童子前面停住,翻身下馬,蹲下去,問這小童子:「你叫什麼名字?」
小童子閒閒地倚在狗身上,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人家,答道:「小石頭。」
男子再問:「小石頭,告訴我,你娘親是誰?」
小石頭扭頭看向自家。自家的食肆在這一條街上最為寒酸,兩扇漏風的木門,扯不起布做旗旛,便倒掛了一把破掃帚在門前,做了不倫不類的招牌幌子。
小石頭還未說話,便聽食肆裡兩隻二貨吵嚷開來。一個女子生氣嚷嚷:「你竟然偷了我的銀錢去賭?你這個賊——」接著便是噼裡啪啦一通竹條抽打在人身上的聲響。
另一個人的嗓音之尖細絲毫不亞於她:「哎呦,哎呦——救命,手下留情——」又拖著哭腔嚷道,「不就是一些碎銀錢麼?值得你這樣下狠手?你一條命就值這些銀錢麼?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哎呦——」
那女子怒喝:「你個居心不良的賊子,你還有臉嚷嚷?我問你,我胳膊是誰砍的!」
小石頭覺得有些丟人,索性不去聽裡面的動靜,問蹲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你是誰?」
那男子伸手擦去他嘴角上的糖屑,溫柔笑道:「小石頭,我是你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