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奧斯卡時段

  「程蛋清!」

  剛踏進餐廳,就有人叫出了我高中時的小名,這個人就是吳亞麗。

  我仔細看看吳亞麗,十年了,「女大十八變」這話,放在吳亞麗這兒……還真是沒什麼說服力,臉還是黑得那麼醇厚,眼睛還是腫得那麼圓潤。

  老同學們也都到了,圍坐一桌,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眼含熱淚好久不見的表情,包括我,也包括吳亞麗。

  「蛋清兒,你看你變得多洋氣,一看就是大城市的人。」吳亞麗摸著我的衣服說。

  我也拉過吳亞麗的手:「洋氣什麼啊,北京生活壓力大,你看,我都有眼袋了,還是你好,十年了,一點兒沒變。」

  吳亞麗高興地笑了,一笑,眼睛更看不見了,只剩下兩條被擠出來的褶皺掛在臉上,旁邊的老同學說話了:「吳亞麗,你別管人家叫蛋清了!人家現在可是著名的美食專欄作家,寫文章的,文化人兒呢,名早改啦,叫羽蒙,程羽蒙,你還蛋清兒蛋清兒的,土鱉死了。」

  我被叫成程蛋清,有一大半原因是因為吳亞麗,這也是她對我這個名字這麼記憶猶新的原因,高中時,女孩兒們已經開始愛臭美了,以吳亞麗為首,有一群女的,每天課間都在交流美容心得,我其實也好奇,但又不想湊上去聽,高中時候的我,走的路線是孤獨寂寞清高冷,而不是減肥去痘離子燙,有一天,遠遠地聽到吳亞麗說:「蛋清是去痘的,在臉上敷一層,真的有效果……」

  我聽了個半懂不懂,摸摸當時臉上的一層包,有了姑且一試的心情,但當時話沒聽全,也不懂面膜的使用原理,真以為早上洗完臉,敷上一層就可以了,結果到了學校,臉上的蛋清開始變硬,一層一層地掉下來,惹得同學一頓嘲笑,從那之後,吳亞麗就開始叫我程蛋清兒了。

  上主菜之前,我已經把吳亞麗的近況打聽得七七八八了,高中畢業以後,她復讀了一年,結果成績還不如前一年,家裡準備再讓她復讀一次,吳亞麗直接跟她爸說,再復讀一年,家裡戶口本上,恐怕就得少一個人了,家裡也沒再強求,給她找了個普通工作,後來又找了個正常對象,再後來就結了婚,這次來,是來北京旅遊的,結婚的時候沒度蜜月,這次正好倆人都有休假,就來北京補一次,聽吳亞麗說完近況,我突然不打算告訴她,關於她在我紀念冊上留下的那句話了,比起她過的鄉鎮生活,我要高級多了。

  老同學們紛紛表態:「亞麗,那你就讓我們安排吧?想去哪兒玩?你說!」

  吳亞麗笑著擺手:「不用不用……」

  「別客氣,玩兒,你找我們,吃,你找蛋清兒,她肯定知道哪家館子最地道……」

  我迎著大家的目光,終於等到這麼一個時刻,把我此次同學聚會,要顯擺的事兒說出來了。

  「亞麗,你看這事兒不湊巧,按說你來趟北京,我必須得把你招待得舒舒服服的,吃烤鴨,上有大董,下有段芳,味道都正宗,各有各的好,吃涮羊肉,我也能帶你找到老北京最好的館子,師傅以前是食悅坊的,手切羊肉,那叫一個薄,這些地兒我都熟,我帶著你去,肯定招呼得最好,可是你看,不巧,我後天就出國了,我們雜誌社安排我去托斯卡納,到那邊采采風,吃吃當地的特色,主要就是公款出去玩兒一趟,我要知道你來,我就……」

  「別,你去你的,這麼好的機會,托斯卡納是吧?托斯卡納是……」

  吳亞麗一臉迷茫,估計是第一次聽見這麼個地名。

  「是意大利的一個地區,美食之鄉,pasta——哦,就是咱們北京說的意大利麵,做得特別有名,現在去,正好當地水果都下來,正是吃車釐子和紅莓的好季節呢。」

  吳亞麗越聽越迷茫,尤其在我把櫻桃和草莓換了倆洋名之後。

  「聽著就好,你看你蛋清兒,一去就去這麼洋氣的地方,你要不說是意大利,我還以為托斯卡納是一國家呢。」

  我雲淡風輕地笑笑:「你沒看過《托斯卡納豔陽下》呀?那電影拍得特別美,藍天白雲,樹啊草地啊,都特別綠,希望這次去也能趕上好天氣,其實去國外玩吧,也就是為了換換環境,北京污染太嚴重了,吃的東西也都不新鮮。」

  吳亞麗尷尬地笑笑:「你看,你都往出跑了,我還往北京擠呢,這人比人真是不一樣。」

  「快別這麼說,我還想著有時間,回咱們大同好好待一段時間呢,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沒什麼壓力,日子過得普通點兒,不過平凡就是福嘛。」

  吳亞麗盯著面前的刀叉,沒說話,這時候,主菜上來了。

  大家都轉移目光,盯著面前盤子裡的東西。

  一個男同學表情棘手地說:「這老外吃東西,就是麻煩,你看這一盤一盤上來的菜,盤子齁大齁大的,東西就這麼點兒,還不夠咱們那飯店裡送的小菜份量多呢啊。」

  「是,剛剛那個菜,臉盆大的盤子裡,就放一個蝦,而且那蝦要是塞牙縫兒裡,都不好往出摳呢,個兒也太小了。」另一個男同學跟著發牢騷。

  我看看兩個一臉餓相的男同學,輕輕拿起刀叉:「剛剛那個是前菜嘛,就是用來開胃的,那個蝦是新西蘭海蝦,用橄欖油浸過,味道其實還可以吧,這家店的食材都是當日空運來的,質量上還算有保證。」

  「真沒吃出來。」男同學說,「還沒等嘗出味兒呢,就沒了,要真這麼好,也不說多給兩個,那咱們現在吃的是啥?」

  「煙燻半乾香腸配藏紅花pasta,其實在法餐廳裡點意大利麵蠻有風險的,不過這餐廳的主廚在米其林餐廳工作過,味道應該有保障,而且藏紅花和pasta配在一起,挺有新意的,不過到底好不好吃,我得從托斯卡納這種pasta的老家回來以後,才有發言權吧。」

  說話的工夫裡,我已經不緊不慢手法熟練地把自己面前的香腸切好了,剛好一口放進嘴裡的大小,周圍一片沉默,誰都沒接茬兒,只是拿起刀叉,開始切香腸,周圍響起一片刺耳的刀劃過盤子發出的尖利聲音。

  「哎你們看這,這個面,像不像咱們大同的那種抿疙瘩?」吳亞麗用叉子叉起一片蝴蝶面,扯著嗓子打破了沉默。

  「真的哎!」同學們紛紛抬頭附和。

  「哎呀你一說抿疙瘩,我就想起咱們學校門口那家了,記得哇,也賣粉皮子,那個麵疙瘩,好吃的呀。」同學老週一臉嚮往。

  「那鹵也好,澆上胡麻油炸的辣椒,香死個人了。」

  在吳亞麗的帶領下,我這些在北京待了小十年的老同學,紛紛含著口水說起了家鄉話。

  「哎,我就知道你們饞咱們大同的吃食了,面條粉皮子我沒法給你們帶,我給你們帶了點兒胡麻油來,你們回家買點兒乾辣椒,放上油一炸,拌個面條吃吃,好歹有點兒家鄉味兒。」

  吳亞麗這話說完,一票同學臉上都亮了,一個勁兒地謝吳亞麗,吵吵嚷嚷的時候,我吃了一口香腸,揚手,叫服務生過來。

  穿著一身黑,表情像殯喪從業人員一樣的服務生進來,衝我微微俯身。

  我把面前的盤子一推:「麻煩請你們chef來一下。」

  服務生一愣,然後點點頭,走開了。

  吳亞麗問我:「咋了?你要找誰啊?叫他們老闆?」

  「這種地方,叫老闆沒用的,要叫chef,也就是主廚來。」

  「叫廚師來幹嗎?你吃出頭髮啦?不應該哇,這種地方,看著挺乾淨的呀。」老周說。

  「哎現在可不一定,有的地方,看著可乾淨了,你要到後廚看看,嚇死個你,哎有一次我在周家花園吃飯,呢地方,夠貴了哇,你猜我吃出來啥了?吃出來一片假指甲,你說噁心不噁心!」

  大家七嘴八舌的時候,主廚來了,是個中國人。

  「有什麼可以幫到您?」主廚面無表情地發問。

  我用叉子叉起一塊熏香腸,舉到半空。

  「今天的主菜是煙燻半乾香腸配藏紅花pasta,對麼?」

  主廚點點頭。

  「那您嘗嘗今天的香腸,是半乾的麼?它是全乾的。」

  主廚皺皺眉,不情願地接過叉子,把香腸放進嘴裡,嚼了嚼。

  「是這樣的,小姐,香腸的熏乾程度,其實是因人而異的,您可能覺得有些過幹了,但是我覺得還好。」主廚口氣不咸不淡地說。

  「你覺得還好?」

  我還生怕他不跟我打這個嘴仗呢。

  「這道菜,把藏紅花和香腸放在一起,就是為了讓半乾的香腸吸收一些藏紅花的味道,你放一根全乾的煙燻香腸,和放一截全生的白蘿蔔,在這盤面裡,都意義一樣了,而且,你已經坐到了主廚的位子上,應該比我更瞭解,全乾香腸的熱量是372卡路里,半乾香腸的卻只有285,現在都提倡低熱量飲食了,你收著我們這麼貴的錢,還要讓我們像吃麥當勞一樣擔著變胖的危險?」

  主廚愣在原地,想說什麼的表情,但就是出不了聲兒。

  「還有,不說這香腸了,就說這面吧,我知道這是法國餐廳,點pasta本身就有風險,可是,你看看這盤pasta,油是油麵是面,跟離了婚似的,七零八落的就端了上來,一盤好的意大利麵,最重要的無非兩點:一、油麵不能分離,二、端上來的時候,盤子要暖,你這兩點,一樣都沒做到。」

  主廚鼻尖上泛起油光來,也沒有剛剛的走秀男模的冷豔氣質了。

  我把盤子往前推了推:「做這麼一盤東西出來,砸的是你們的招牌,可丟的是我的人,我老同學難得聚在一起,你就讓我們就著這種東西邊吃邊聊天?」

  吳亞麗偷偷拽拽我:「我覺得挺好吃的,算了算了……」

  我輕輕把吳亞麗推開,好吃是因為你沒吃過,我不接著鬧怎麼打折啊?

  「是我的失誤,您的意見很專業,我會好好改進的。」

  主廚憋了半天,終於吐出這麼一句話來。

  「可我並不是來這裡給你上課的呀,我是來消費的,是來吃飯的。」

  「我會給您全部的餐費打一個折扣,您看可以麼?」

  等的就是這個。

  之前話都說出去了,地方我定,飯我來請,可是一點兒折都不打,橫豎要五千多塊,實在是心疼。

  「您覺得可以麼?」

  我不置可否,抬頭看看不遠處的吊燈。

  「我既然在你這裡請客吃飯,怎麼會在乎你打折的那點兒錢?我們吃的是氣氛,是菜品的水準,哦,說到氣氛……」我指指吊燈,「你們店開了這麼久,就從來沒覺得這個燈有問題麼?」

  主廚茫然地搖搖頭。

  「我從坐下來開始,就一直覺得不舒服,一頓飯,終於讓我發現了問題出在哪兒,這盞吊燈有十一個燈泡,麻煩你把最靠近餐桌的這個燈泡拿掉。」

  主廚招呼過來一個服務生,踩著凳子把燈泡給擰下來了。

  我指指桌面:「看見了麼?桌上少了什麼?」

  主廚和我的同學們都盯著桌面一陣掃視。

  我指指盤子邊沿:「少了剛剛那個燈泡反射到盤子上的光點。」

  一夥人抬起頭,呆滯地看著我。

  「每次我低頭要吃東西的時候,這個光點都會反射到我眼睛裡,閃那麼一下,實在是太影響我品嚐動作的連貫性了,你們店是米其林二星?就這麼一個小光點,都能證明你徒有虛名。」

  在主廚表示送一瓶酒並且全單七折後,我知道我的表演時間結束,可以驕傲地謝幕了,我也知道這樣的我,在這位主廚眼裡,就是個找碴兒的事兒逼,在隔壁桌客人的眼裡,我可能看起來像個活躍氣氛的小丑,但是,現在的我早就學會了自動去屏蔽不相干的目光。

  我只要吳亞麗看到我。

  這頓飯吃得很安靜,沒有人抱頭痛哭,沒有人感慨念舊,在周圍氣氛的影響下,大家連大聲說話的勇氣都沒有,我們只是舉著杯子,偶爾斯文地碰一下,喝一口飯店送的asti氣泡酒,聽我給他們講講氣泡酒和香檳有什麼區別,香檳命名權的官司打了多久,托斯卡納的一種叫「Acqua panda」的水最適合和橡木桶白酒陳釀一起喝,而女人一過三十,就應該每天只喝Contrex礦泉水,既可瘦身,又可護腎……我生搬硬套地講著,大家渾渾噩噩地聽著,吳亞麗羨慕得就跟她聽懂了似的。

  如果再以奧斯卡來打比方,我覺得,我今天得的是終身成就獎。

  吃完甜點,大家就紛紛表示要回家了。

  「真吃好了麼?別跟我客氣啊亞麗。」我一邊在賬單上籤字,一邊看向吳亞麗。

  「真吃好了真吃好了,哎呀都是以前莫吃過的,開了眼了,我老頭死活不來,你看,讓他後悔去哇。」

  我們走出大門,我轉身看看大家:「你們都怎麼走?」

  「打車吧?我們把亞麗送回去,你怎麼走?」

  一輛銀灰色的別克GL8停在我身邊,電動車門緩緩打開。

  「我們雜誌社給我配了車,亞麗,我送你吧?你住哪個酒店?」

  大家看看我身後的別克,老周表情很微妙:「行啊你,這麼快雜誌社就給發了車啦?這誰說書生不賺錢啊,你看我們程大作家,好吃好喝的,車也有了,下次咱們同學聚會,就去你大別墅裡辦吧?」

  「別擠對我了,走走走,我這車坐的人多,都上車,要是咱們沒盡興,我再帶你們去個會所,咱們坐下來喝兩杯,那兒有非常棒的單一麥芽威士忌。」

  幾個同學互相掃視一眼,表情也都不自然,然後老周發言了:「算了,大家都不順路,天兒也晚了,你趕緊回去吧,我們負責把亞麗送回去。」

  「真不用我送?」

  「真不用真不用。」大家都意志堅定地搖著頭,我順勢上了車,搖下玻璃,跟大家揮手:「亞麗,在北京好好玩啊!注意安全,給你先生代好。」

  「好!蛋清兒,你自己去波斯卡亞注意安全啊!」

  車窗慢慢搖上時,我剛好聽見老周笑話吳亞麗:「什麼波斯卡亞,是托斯卡納!哎咱們這種山藥蛋,去不了也就算了,連個名兒都說不對。」

  我坐在密不透風的車廂裡,緩緩地笑了。

  我臉上這個笑掛了很久,直到司機轉過頭來跟我說:「哎大姐,大姐?」

  「嗯?」

  「你訂我的車就訂了一個小時,對吧?現在要超了,剛剛在那餐廳門口等你等了有半個小時呢,你看咱們怎麼辦?是你再加一個小時的錢,我給你送到家門口,還是你到點兒就下車?反正現在就十幾分鐘了,我肯定沒法給你開到你家了,這才三環,你家在五環外呢。」

  我想了想,從包裡拿出五張一百的,放在副駕駛位子上:「一小時五百,對吧?你一會兒數一下,再開五分鐘,然後到前面找個地鐵站,把我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