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如果焦灼感可以取暖

  不知道開了多久,前面開始陸陸續續地出現了停在路邊的大巴車,而且車越聚越多,導遊的情緒開始焦躁起來,嘴裡一直嘟囔著什麼,果然,快要開到國道入口時,再也走不動了,很多大巴車都橫七豎八地停在路邊。

  封路了。

  前面的路一團混亂,遊客的車不多,大多是當地的一種tata車,車型龐大,車身上畫得花裡胡哨,有的車還通體都裝著綵燈,這些車把路堵了個嚴嚴實實,司機還坐在車裡按喇叭,那喇叭也都充滿妖氣,能按出七八個音調來,路旁邊是一條大河,路前面是tata車陣,車身接著車身,像一大片壁畫擋在了我們面前,我們沖無可沖,躲無可躲。

  「就說我們要趕快走!你不聽!現在走不了了!」導遊回頭看著王燦,表情有點兒氣急敗壞。

  王燦一臉淡定:「哦,咱們來晚了,就走不了了,那前面這些車停這兒幹嗎呢?遛鳥呢還是野餐呢?」

  「要是早點走,就能離開了。」導遊還是覺得不能釋懷。

  「要是我不來,你還掙不著我的錢呢,哪兒這麼多假設啊?……」

  「請問。」我出聲打斷了王燦噎導遊的話,「這路,大概會封多久啊?」

  「不一定。」導遊喪著臉回答我,「一般起碼要一天,因為前面可能就是暴亂的現場,不到晚上他們不會散開的,路就一直堵著。」

  「好,謝謝。」

  我背起包準備下車,王燦又一把摁住了我:「你哪兒去啊?」

  「我必須得走,車不讓過,人總不能攔著吧?我自己穿過去。」

  王燦把我的背包一拽,扔在自己身邊:「你別瞎折騰了程天爽,自個兒穿過去?你當你能隱形哪?人家前面不知道打成什麼樣兒了,你不咸不淡地溜躂過去,討厭不討厭啊?回頭兩撥人裡,要是有一撥犯雞賊,把你給抓了,一綁,錄一錄像發網上,要求中國政府提供火力支持,你這不是給國家添麻煩麼?……」

  導遊表情匪夷所思地看向王燦:「我們尼泊爾不做這種事的!……」

  「沒跟你說話。」王燦看都沒看導遊,只是伸出手把導遊的頭扭了過去。

  「我今天四點前必須得交稿,電腦快沒電了,我一個字還沒寫呢。」

  「嗨!」王燦大大咧咧地一拍我的肩膀,「不就這事兒麼?跳車也是為這事兒?我帶你去找地兒不就得了麼!」

  王燦向前俯身湊近導遊:「帶我們去找個酒店,飯館也行,得有網,快。」

  「沒這種地方。」

  導遊這次沒回頭,只是用粗暴的語氣表達了他的憤怒。

  王燦把身子靠過去,一隻手搭在導遊肩膀上,一隻手摸了摸人家的頭,臉湊在人家旁邊:「你這是在跟我撒嬌麼?」

  導遊直愣愣地看著王燦,接不上話來,王燦又從褲兜裡摸出錢包,遞上去:「我給你加點兒錢,行吧?」

  導遊臭著臉把王燦的錢包推開:「不是錢的問題,就是沒有這種地方。」

  「別鬧情緒了。」王燦從錢包裡拿出幾張一千塊的尼幣。「要就在這兒乾等著,我可不給你加班費啊。」

  司機和導遊一起盯著王燦手裡的錢,看了看,誰都沒拿,也沒說話。

  「OK,明白了……」王燦又拿出兩張尼幣放在手上。「能走了麼?」

  導遊拿過錢,用尼泊爾語跟司機交代了一句,車重新開動了,掉頭,向來時的方向駛去,導遊轉身對王燦說:「不是為了錢,你明白麼?因為你是客人,所以我必須要讓你開心。」

  「明白明白,你最貼心了。」王燦用力地把他的身體扳了回去。

  車子開上了一條山間小路,雨漸漸小了,小路很窄,路邊風景很養眼,樹木都被雨洗得水靈靈的,但比起風景的溫軟可人,這條小路的路況就壯闊多了,我和王燦無數次被狠狠地顛起來,然後像自由落體一樣落下,有時候甚至還會在半空中撞到對方。

  「看!程天爽!這時候就顯出咱們車沒頂篷的好了吧!」王燦被顛得暈頭轉向,但還抽空衝我喊,「要是有頂篷,早被撞出腦花兒了!」

  看著被路顛得上下翻飛的王燦,我腦子裡突然想起了一句話,是一本小說的開頭:「快樂的微笑是由良好的消化系統引起的。」

  老天爺沒給王燦一個運轉穩定的腦子,但是,它一定給了王燦一套超棒的十二指腸,如果把王燦的消化系統從肚子裡拿出來,一定是滑溜溜的閃著完美的光,放進河裡,大概都能立刻游出一百米開外去。

  顛簸了半天,渾身快要散架時,我們終於在半山腰上,找到了一個小服務站,有油桶,旁邊有一個小房間,可以吃點東西,但服務站裡一個人都沒有,我們等了半天,終於晃出來一個老頭,眼神警惕,顫顫巍巍地走向我們,手裡居然抄著根棍子,不過以他的攻擊速度,估計我們跑下山了,他還沒挪到門口。

  導遊趕緊上前解釋,我們默默地看著老頭的臉色緩和了下來,商量半天,導遊轉達了老頭的大意:我們可以留下來,有電,沒網,沒吃的,他要在後面睡覺,我們不能太吵,電也要收費,按油價給,用完了就趕緊滾蛋。

  王燦聽完,我本來擔心他會急,沒想到他臉上居然露出了感動的表情:「太親切了,我爸平時就這麼跟我說話。『要錢沒有,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就麻利兒吃飯,吃完飯趕緊從我眼前閃開,』這老頭簡直就是我在尼泊爾的爹啊!」

  接上電源後,我抓緊時間開始打字,用餘光掃到王燦,只見他四處晃了晃,逗了會兒路邊的野狗,被野狗追了半天,終於擺脫了以後,又蹲在路邊,用我們僅剩的半瓶礦泉水,澆灌了路邊一坨有些乾枯了的野草,惹得導遊一陣罵,最後,他又不開眼地湊到我旁邊,問我:「哎,程天爽……」

  「別跟我說話,忙著呢。」我埋頭打字,頭都沒抬地打斷他。

  「真夠過河拆橋的,誰帶你來的這兒啊?」

  我想想也是,只好抬頭正視他:「幹嗎?」

  「也沒事兒。」王燦在我面前頓下來,「就是想問問你,你剛剛到底怎麼了啊?怎麼待得好好的就要跳車啊?」

  我低頭接著打字:「被逼的。」

  「被我逼的?」

  雖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寫什麼,但我打字的動作仍堅持不停。

  「被錢逼的。」

  「你火急火燎的,到底要寫什麼啊?」

  王燦邊說,邊湊到我身後,往我的屏幕上看,我本來想攔住他,但沒來得及,他已經大聲讀了出來:「……『榮枯起落,不過排隊而已,』這種人生道理,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安慰自己,但當你為了一道美食而去排隊苦等時,這種道理,就沒有了意義,我可以用一個月的時間,去等一份當季的阿拉斯加雪蟹腿,也可以飛過四千公里來到尼泊爾,只為了吃一碗足夠稱得上國色天香的炒麵,生命的過程不可逆,榮枯早就注定,但我要在有限的時間裡,不惜一切代價,用最絕美的食物,來討好我自己,這個過程,我可以逆……」

  王燦讀到這兒,實在讀不下去了,緩緩地在我身邊蹲下來,看著我。

  「哎,你這麼著急,就是為了寫這些玩意兒啊?我還當你是戰地記者呢,急著報導暴亂現場呢。」

  我抬頭白了他一眼:「沒想到你還挺高看我。」

  王燦一臉「十萬個為什麼」的表情:「是說國內就有一堆人守在家裡,等你安排下頓飯哪兒吃呢麼?你不寫飯該怎麼吃,他們就連筷子都不會使了?」

  我焦躁地把剛寫完的一個句子打上句號,然後回頭盯著王燦:「你是覺得我寫的東西特沒意義吧?」

  「不是,我就覺得這種東西,值得你把自己逼成這樣麼?」

  我點點頭:「值,『賣文為生』四個字兒聽說過麼,現在在你面前的,就是這四個字兒的動態解釋。」

  王燦閉上嘴,沒再說話,我接著打字賺錢,但過了一會兒,他又死灰復燃了。

  「不是我多餘啊,你這個寫得不行啊,你也沒寫明白那炒麵到底多好吃啊,關鍵是,咱們在這邊哪吃過一頓國色天香的飯啊?你這不真實啊。」

  「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我最煩你這種業餘的問題了,懂什麼叫『美化』麼?懂什麼叫『昇華』麼?瞎嚷嚷什麼真實性,那寫推理小說的難不成都殺過人啊?」

  「我覺得你還是有點兒瞎編亂造,寫炒麵就寫炒麵,講什麼人生格言啊,哎,你是太長時間沒吃過一頓好的了吧?那你問我啊,我給你點兒素材?」

  我接著打我的字,頭都不抬,王燦開始自己在我耳邊兒叨叨起來。

  「說起我吃過的好東西,哎喲,那真是……能編一國際版的『報菜名』了,我想想啊,給你推薦一個,估計對你創作有幫助,對!你一說阿拉斯加雪蟹腿,我想起來了,我吃過一種尼古拉斯海蝦,是我們在海上吃的,那個蝦的肉喲,特別白,特別嫩,個個都跟模特那大長腿似的,那才是國色天香呢,把皮兒一剝,嘿,裹上麵粉,往鍋裡一放,炸得金黃,往嘴裡一送,哎喲,還能吃出海水味兒呢……」

  雖然一直強迫自己不要聽,但意志力終歸還是沒有那麼堅強,聽著聽著,胃袋一陣微抖,筆下正在寫的「尼泊爾炒麵」,越寫越荒涼。

  「……那肉啊,拿在手裡都在抖,一放進嘴裡,恨不得就化了,咸裡帶點兒甜,甜裡又泛著鮮,吃得人都有幻覺了……」

  胃袋從微抖變成了巨顫,屏幕上的字在我眼裡,都快排列成一個碩大的蝦形了。

  「你說的這個蝦叫什麼蝦?」我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王燦。

  「尼古拉斯海蝦。」

  「真這麼好吃?」我嚥著口水問王燦。

  王燦認真地點點頭。

  「那蝦挺大的吧?每隻有多大啊?」

  「每隻啊……怎麼說也得有……」王燦臉上露出了一個壞笑,伸出小拇指比畫到我面前。

  「得有小拇指甲蓋兒這麼大吧。」我盯著王燦看了一會兒,終於反應過來了:「王燦!你在這兒跟我逗悶子呢吧?你說的那是炸海米吧!」

  王燦甩著腮幫子狠笑了一會兒:「跟誰不會昇華似的!不就是把早晚得變成屎的東西,提前說得讓你更想吃麼,哥們兒我也會,不過放心,我不嗆你行。」

  我搬著凳子原地平移,離王燦遠了點兒:「別再跟我說話了,我當初買這筆記本兒,就是沖它外形像菜刀,必要的時候能防身,你別逼我在你身上試一次啊。」

  「又急啦天爽,別走啊,我還有佛羅倫薩爆肚的故事沒跟你講呢。」

  「滾!」我搬著椅子又躲他遠了一點。

  王燦看我徹底不搭理他以後,百無聊賴地原地蹲了一會兒,起來蹭到車前,導遊和司機正在車裡睡著,王燦圍著車轉悠兩圈,又訕訕地走了,最後,他站到了加油站後面的小屋門口,準備去挑戰凶神惡煞的老頭。

  我用餘光掃到王燦敲敲門就進去了,然後不出所料地看到老頭用枴杖頂著王燦的胸,一路把他捅了出來,這時,山路上響起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一個戴著白十字口罩,肩上披著旗子的年輕人,騎著摩托車飆了過來,在加油站門前停下,下車,眼神警惕地看著我們。

  老頭用枴杖把王燦撥拉開,走向年輕人,年輕人一邊指著我們,一邊跟他哇啦哇啦地說著什麼,老頭連說帶比畫地解釋著。

  王燦走到車前,踹踹車門,把導遊踹醒了:「什麼情況?暴亂殺過來了?」

  導遊睡眼惺忪地湊上去聽了聽,打聽了一會兒,然後回來,衝我們擺擺手:「沒事兒,是老頭的兒子,去參加暴亂了,現在回來吃飯。」

  我和王燦大眼瞪小眼地愣了,王燦直接說出了我心裡想的話:「搞暴亂還有吃中午飯的工夫哪!是說打架打到一半兒,兩撥人都得休戰一個小時先吃飯去,吃完接著打?」

  導遊皺著眉頭打斷王燦:「不要大聲說話了,當心他們轟你走,電用完了沒有?用完了我們也快走吧。」

  我趕緊接著埋頭打字,老頭的兒子在我們附近坐下來,還是眼神警惕地打量我們,王燦也不知好歹地盯著人家看,過了一會兒,老頭從屋裡端著一鍋飯,還有一大盤煮得黏糊糊的菜,放在了一張小桌子上,兒子用手抓著飯,就著菜,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老頭沒吃,只是坐在兒子對面,一動不動地看著,時不時地問一兩句什麼。

  王燦盯著吃飯的兒子看了一會兒,蹭回我身邊:「程天爽,你餓麼?」

  我努力不讓自己思考這個問題,所以也沒有回答他。

  「我快餓死了。」王燦一臉慘相,「餓得都沒法兒思考了。」

  王燦一動不動地盯著身邊的父子吃飯,兒子吃得痛快淋漓,邊吃邊說話,可能是在描述暴亂現場,因為他激動說話的工夫,嘴裡的飯粒也像子彈一樣向四周掃射著,老頭除了起來給兒子倒水,其他時間都聽得格外投入,眼睛瞪得越來越大,笑容也燦爛起來,鬍子跟著一顫一顫的。

  這頓飯吃得很快,兒子三抓兩抓把盆裡的飯抓完,抹了抹嘴站起來,跨上摩托就準備走,車發動前,老頭又叫住兒子,塞給他一瓶水,幫他把旗竿在摩托上塞好,然後看著兒子一踩油門,紅旗招展地上路了。

  看著兒子的背影,老頭站在路邊,很大聲地喊了一句什麼。

  兒子聽到了這句話,沒有回頭,但是伸出一隻手,在半空中揮了一下。

  老頭喊完,導遊轉過身,看著老頭笑了,也跟著說了句話,這句話,換回了老頭一個很驕傲的笑。

  「老頭嚷嚷了句什麼啊?」王燦遠遠地問導遊。

  導遊笑呵呵地說:「他跟兒子說,不用擔心我,我問他,其實是你擔心他吧?老頭就笑了嘛。」

  王燦沒再接著問什麼,只是默默地坐回小板凳上,看著不遠處發愣。

  耳邊沒有了王燦的聲音,顯得還有點兒不正常,我邊做最後的修改,邊問王燦:「哎,你也去跟你這位尼泊爾的爹撒個嬌,讓他也給我們口飯吃吧?」

  王燦沒接我這句話,不過過了一會兒,可能老頭心情大好,居然真的給我們端出來了幾張餅。

  我們吃餅的時候,老頭又恢復了之前的神態,一臉冷漠,腦門上重新出現了「別煩我」的警示標語,王燦也只是埋頭吃不說話,搞得我都好奇起來了。

  「哎,想什麼呢?」

  王燦想了一會兒,抬頭,眼神直愣愣的:「你說,我什麼時候才能讓我爸衝我這麼樂啊?」

  我被問得一愣:「這個……你們這種豪門父子情,我實在沒什麼發言權。」

  王燦臉色黯然地瞪我一眼,一張餅被他吃得苦大仇深的:「我最怕跟我爸吃飯了,尤其是有外人在場的時候,哪怕是一司機,他也能把那司機當他兒子,跟人家聊得特美,恨不得吃頓飯的工夫,替人家把媳婦兒都娶了,唯獨不搭理我,一頓飯從頭吃到尾,跟我一句話都沒有。」

  「你想多了吧?一家人吃飯,是沒什麼話啊,寢不言飯不語,這是家教。」

  「真不是,我活到這份兒上,總算明白了,我和我爹的關係,就是一襯托關係,我用我的窩囊,來襯托出他的偉大。」

  「是你想多了吧?」

  王燦搖搖頭:「我一開始沒這麼想過,直到有一次,我爹喝多了,回家了撒酒瘋,爬到我們家那三米長的大吊燈上,把著吊燈死活不下來,嚇得我在燈底下一層接一層地鋪被子,他摟著燈詩朗誦,你知道他念的什麼麼?」

  我光想像那個畫面,嘴角就無法抑制地上揚:「什麼?」

  「他跟一猴子似的摟著燈,一邊晃一邊嚷嚷:『烏鵲難歸……何枝可依!』」我站他底下仰頭求他,「爸,爸!您有我呢,您趕緊下來吧我求您了!」

  「然後呢?」

  「我還不如不喊這句呢,喊完,他摟著那燈,低頭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看得我心裡都發毛了,然後他接著在燈上晃,喊得更大聲了:『何枝可依,何!枝!可!依!啊!』」

  我知道這是一幕家庭悲劇,但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像到那個畫面,就得花很大力氣才能不笑出來。

  「……老爺子還是挺有情懷的。」我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了這麼一句。

  「他喝了酒是這樣,不喝酒的時候,更直白,和未婚妻那事兒剛折騰完,我準備來尼泊爾的時候,我去他辦公室找他,我爹又劈頭蓋臉罵了我一頓,說我是人渣,說我愛去哪兒去哪兒,就是他挺過意不去的,覺得把洋垃圾輸送到人家國家裡來了,你說,有當爹的跟孩子這麼說話的麼?你爹這麼跟你說話麼?」

  這一點,我安慰不了王燦,我爹不光不會這麼跟我說話,反而是把我當成一個寶,不管到哪兒,跟誰都提,說我在北京當作家,我們家祖墳風水好,我爸把我高看得就差拿我去申遺了。

  「可能我就是個人渣,我爸那點兒好的遺傳,當時接生的時候,肯定被護士當臍帶給剪了吧。」看我半天不說話,王燦默默地塞下最後一口餅,絕望地自我總結了一下。

  看著終於不那麼歡樂小二逼的王燦,我覺得還挺不適應的,絞盡腦汁地想出一句話來安慰他:「我覺得吧,你現在這個階段,當你爹需要過程,當渣也需要過程。」

  王燦抬頭看看我,反應半天,像是沒反應過來,但也沒再說話,只是呆呆地看著不遠處,不遠處的小路邊,老頭搬了把椅子,靜靜地坐在路旁,看著兒子會回來的方向,背影一動不動,像是可以花一下午的時間,用來等兒子回家的身影,在路的盡頭出現。

  寫完了稿子,我們就離開了這個小小的加油站,路上的氣氛很沉默,王燦也不嘚瑟了,只是像海參一樣軟攤在車門邊,任由風夾雜著樹葉,把他的頭髮點綴得很斑斕。

  我也沒心情安慰他,車開回公路入口時,路還堵著,上午離開時等在原地的車,一輛都沒少,主編給我的四個小時的時限很快就要到了,可我四周連個電線杆都沒有,更別提穩定的wifi網絡了。

  就這樣,車上載著焦躁的我和喪屍一樣的王燦,又困了很久,久到我的心情從火急火燎順利過渡到了自暴自棄,這時電話響了,我的手一抖,以為是主編又來催命,但電話那頭,卻是拉辛。

  「程小姐!你現在安全嗎?你在哪兒?知道發生暴亂了嗎?」

  聽到久違的拉辛的聲音,我心裡一暖。

  「我挺安全的,現在被堵在路上了……」

  「你是自己一個人嗎?一個人堵在路上嗎?」拉辛擔心地問。

  「沒有,我和王燦在一塊兒呢,我們在奇特旺遇到的,他租了一輛車,我們堵在準備上公路的入口這裡了。」

  「哦,你和他在一起啊,沒有問題吧?」

  「沒事兒。」我看看身邊的王燦,他現在正困在自己的糟心事兒裡,沒能力添別人的火兒了。

  「那這樣,程小姐,我們今天早上從博卡拉出發,本來準備去蘭吡尼的,但是也被困在路上了,我們準備晚上走夜路回博卡拉,你也來吧,暴亂到了天黑就會結束的,你快來,我們會合,從博卡拉坐飛機回加都,好嗎?一起走最安全,一定要一起走。」

  拉辛著急地說完這些話,聽得我很感動,雖然離開加都以後,我和他之間已經不存在任何的僱用關係了,但出了事兒,他還能惦記著我。

  「好,我們本來就準備去博卡拉的,大家都在博卡拉嗎?」

  「對,我們都在,快回來吧。」這一句「快回來吧」,讓我恨不得現在就飛過暴亂現場,站到拉辛身邊,抱他一下。

  掛斷電話,我轉身對王燦說,拉辛叫我們去博卡拉和他們會合。

  王燦露出了一臉糾結的表情:「幹嗎非跟他會合啊?見了面兒又得打起來。」

  我認真地盯著王燦,問他:「你真想做點兒什麼事兒,讓你爹對你高看點兒麼?」

  王燦點點頭。

  「好,那就先從話說出來以後能不挨打做起吧。」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

  天色變暗後,路也真的通了,前方暴亂的鬥士們也都成群結隊地往回走,我們按照拉辛的指示,重新上路了。

  跟著一起上路的車並不多,九曲十八彎的山路上,沒有路燈,只有遠遠近近的車燈,右邊是朦朧的山壁,陰森森地聳立著,左邊就是懸崖,能聽到懸崖下的水流聲,但河面是一團漆黑,我們的司機一邊開一邊罵罵咧咧,轉彎的時候全憑直覺,一點提醒都沒有,沿著山崖邊就甩了過來。

  進入山區後,氣溫驟降,風也越來越大,上午淋的雨本來就還沒乾透,現在被風一吹,從頭到腳泛起又冷又潮的濕氣,在寒冷的基礎上,我還害怕司機一個不留神,在某個轉角的地方衝下山去,當聽到上下牙打架的聲音從我右邊傳來時,我才意識到身邊的王燦和我一樣緊張。

  「太他媽冷了,程天爽,你的衣服借我一件。」王燦打著結巴對我說。

  我拽拽自己的短袖背心和牛仔短褲:「你是要上半身的,還是下半身的?」

  「沒,沒跟你要你身上的,你行李裡有沒有衣服?我連件長袖都沒帶。」

  凍得快要半身不遂的時候,我們終於把車停在路邊,從後備箱裡拿出行李,舉著手電,開始翻能往身上穿的衣服,王燦只有兩件短袖背心,一條運動褲,就算全穿身上,也於事無補,我的情況也差不多,來的時候,一是沒想過尼泊爾是海拔分佈不均勻的地區,有的地方是熱帶,有的地方又是高寒,二是沒想過會遇到暴亂,大晚上的還要在敞篷跑車裡兜風。

  我們看著這堆衣服發呆,王燦從我的行李裡拎出一副手套,在我面前甩:「程天爽,這是什麼玩意兒啊?」

  我想把手套搶過來,但沒成功,那副手套是一副很搞笑的手套,是我在加都逛泰米爾區的時候買的,用毛線織的連指手套,戴在手上以後,就成了兩條長相呆萌的蛇,手背上縫著蛇眼睛,虎口的位置就是蛇嘴,可以一張一合,總之是一副戴出門會被人當成神經病,但自己看到就會很開心的手套。

  我看到這手套的時候,就想給我媽買回去,讓她按這個路子織著玩兒,我媽退休以後,每天在家從事編織工作,成天在街上溜躂,看我們那個小城的當季流行款,自己琢磨著織,然後很有成就感地一批一批地給我往北京寄,我租的房子裡,有一個抽屜,是專門用來放我媽給我織的圍巾的,那些圍巾我一個禮拜換一條,都能讓我不重樣地圍上三五個冬天,我媽選的顏色,都是豔紅嫩粉,比較符合小城的審美觀,但在北京這座暗灰色的城市裡,圍起來總顯得有些扎眼,可就算是這樣,每個冬天最冷的時候,我都圍著她織的圍巾出門,不管它和我身上的衣服配不配。

  王燦把手套掛在脖子上,重新看看我們的行李,然後點點頭:「我有辦法了。」

  「什麼辦法?」

  王燦沒說話,只是動手拎起箱子,稀里嘩啦地把我們的行李倒在了後車箱裡。

  十五分鐘後,山路上出現了這樣的一輛車,車後座上的一對男女穿著層層疊疊的短袖衫,身上,各自蓋著一個行李箱,一個完全打開的行李箱,兩人就這麼哆哆嗦嗦地蜷縮在行李箱裡——這兩個人,就是我和王燦,王燦說的辦法,就是這個:蓋箱子禦寒,也只有他能想得出來。

  每當司機往死裡轉彎時,我們身上的箱子就會撞在一起,王燦的鋁合金箱子就會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在死寂的山路上聽起來格外蕩氣迴腸。

  縮在箱子裡發抖,看著手邊深不見底的懸崖,感受著腳底傳來的涼氣,風吹在臉上,感覺毛孔老化的速度都直逼160邁,天時地利人和,我終於死心塌地地感受到絕望了。

  「王燦。」我看看整個身體都藏進了箱子裡,只露出一顆頭在外面的王燦,「我是怎麼混得這麼慘的啊?」

  王燦勉強扭過頭看看我:「嗨,再撐幾個小時就到了,要不然你睡會兒。」

  我焦躁地搖搖頭,精神高度緊張的我,除非現場拔出幾根腦神經,才能在這麼危險的山路上睡著。

  「我說的不是現在有多慘,你看,四處漏風,路況危險,裝備不夠,還得安慰自己我不怕,我不冷,我不難受,其實和我在北京過的生活,也差不多。」

  王燦看了我一會兒,身上掛著箱子,平行著往我這邊挪了挪:「我爸有一個朋友,我得叫他叔了,是一個導演,我特喜歡我這叔,因為我覺得他活得就特明白,他有一句人生格言,經常跟我說,我覺得說得特別對,特別有內涵,我把這句名言送給你吧。」

  我看著王燦,等著他的下半句。

  「這句格言就是:別瞎折騰,沒什麼用。」

  「什麼?」

  「別瞎折騰,沒什麼用,每次我特喪特心煩的時候,一想起他這話,心裡就敞亮了。」

  我匪夷所思地瞪著王燦:「這八個字也配叫人生格言啊?這也能點化了你?那你看見『少生孩子多種樹』那種大橫幅,是不是還熱淚盈眶呢啊?這什麼導演啊,拍過什麼片兒啊?」

  「你別侮辱我叔啊,我這叔叔特別有才華,你沒看過那個火腿腸廣告麼?就是他拍的!一群火腿腸打架的那個,影史經典啊!」

  如果焦灼感能用來取暖,我現在應該已經被烤得全身上下暖乎乎的了,我轉過頭,決定終止和王燦的這種無意義的人生談話,開始緊張地盯著前面的路寬。

  突然,兩隻蛇形手出現在我面前——我的那副手套,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王燦戴上了。

  王燦的左手開始一張一合:「天爽妹子,別焦躁了,怨念太大,容易招上髒東西喲。」

  王燦的右手跟著說:「對呀,大姐,別瞎折騰,沒用,僧活,不就一個七日接著又一個七日嘛。」

  我一把把這兩隻蛇形爪子撥拉開:「手套還給我!」

  「借我戴會兒,哎,程天爽,我讓我這兩個小弟,給你唱首歌兒吧?」

  「別,你再把狼從山裡招來。」

  王燦根本不搭理我,把兩隻手擺好,左手的蛇張嘴說:「好!下面我們霸王蛇姬組合,給活不明白的程天爽小姐,獻上一曲經典老歌:《愛拼才會贏》!」

  我剛要出聲制止,王燦的兩隻手已經開始左右兩個聲道地唱起來了。

  左手:「一時失志不免怨嘆。」

  右手:「呦!呦!」

  左手:「一時落魄不免膽寒。」

  右手:「哦哦哦膽寒……」

  我一把攥住那兩隻套在王燦手上的毛線蛇,然後瞪著幕後歌手王燦。

  「閉嘴行不行?你凍得精神分裂了吧?」

  王燦把手從我手裡掙脫出來:「不好聽?不應該啊,你聽我這閩南語發音,多准啊!我當年去新加坡玩兒,就憑這一首歌,愣是把那兒一老華僑給唱得鼻涕眼淚齊下……」

  「你去一邊兒逗自己玩兒去,別出聲就行。」

  王燦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兩隻手又演了起來。

  左手:「怎麼辦?失敗了!」

  右手:「咱換首抒情點兒的?」

  左手:「走著!」

  我還沒來得及摀住耳朵,王燦又代表兩隻毛線蛇唱起來了,這次的難度更高,還要反串女聲。

  左手:「嗨嗨嗨——」

  右手:「嗨嗨嗨——」

  左手:「西湖美景——」

  右手:「三月天哪——」

  左手:「春雨如酒——」

  右手:「柳如煙哪——」

  唱到這兒,王燦還給兩隻手安排起了動作,變化起了隊形,毛線蛇開始在我眼前上下翻滾,歌聲還繼續著。

  左手:「有緣千里來相會——」

  右手:「無緣對面手難牽——」

  左手:「十年修得同船渡——」

  右手:「那個百年修得,滾床單喲——」

  我看著眼前兩隻毛線織成的蛇一唱一和,王燦唱得格外賣力,但歌聲確實慘絕人寰,山裡的動物們聽到了,估計都要集體遷徙到安全地帶,我的目光無處可躲,只好越過面前的怪異舞蹈場面,躲開這歌聲,抬頭仰天長嘆,剛下過雨,正刮著風的夜晚,天空顯得特別高,星星也都全體出動了,亮得密密麻麻,很耀眼。

  王燦的歌聲持續了很久,那歌聲荒腔走板,一路裹著我們這輛孤零零的小車,和車上凍得哆哆嗦嗦的兩個人,闖過了一個又一個危險的急轉彎,一直到快要下山時,我的睡意終於洶湧而至,王燦也終於聲嘶力竭地睡著了。

  馬上就要睡著時,我向身後的山脊看了看,總覺得王燦的歌聲,還在山深處的小路上,讓人心裂地迴響著,那聲音雖然討人嫌,卻也真的能讓人輕鬆那麼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