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沉酣戲中人(2)

  沈奚坐上帕克特的後排座椅,譚醫生先為她關上車門,又去將身後的公寓大門關上。

  這樣,在門口只剩他和傅侗文。

  傅侗文料到了他有話要說,將身子後退了半步,在屋簷下避雨。

  凌晨三點,馬路邊竟然還蹲著賣煙的人。

  「你怎麼可以帶她回國?」方才在公寓內的說笑都是掩飾,此時才是譚醫生想說的,「當初不是說好了,送她出國,再不接回來?衣食無憂,過得像個貴族,這不是你給她預定好的將來嗎?」

  傅侗文沒有做聲,對賣煙人招手。

  「三十美分一百支,先生。」賣煙的女人遞過來煙。

  傅侗文付了錢,將煙塞給譚醫生。

  「你看,我從沒讓你戒菸,雖然我討厭菸草,」不用旁人提醒,傅侗文也曉得,他在給自己找一個天大的麻煩,「她有她的志向,我沒有權利去剝奪。」

  三年前車送沈奚到碼頭,她登船時,他們兩人都在那裡,只是沒有露面。送沈奚去美國,確實是他們兩個達成的一致意見。可剛剛在房間裡,他推翻了計畫。

  譚慶項是在為他著想,他不該再和沈奚見面,更不該帶她歸國。

  譚醫生見他不說話,低頭點煙,深吸兩口後,又苦口婆心地勸說他︰「送她去加利福尼亞,你若堅持,她會聽話。只差一步你就是功德圓滿,讓她留在美國才是最正確的。」

  傅侗文不答,從他指間取出那根香菸,雙唇輕抿煙嘴,菸頭一閃一閃,真得在吸。傅侗文瞳孔裡有著路燈的倒影,有光亮,沒溫度,與這紐約街頭的磅礴大雨意外合襯。

  他將那蓬煙吐出來。

  「這就能讓你成癮?」煙被扔到路邊的水坑裡,「意志薄弱。」

  如此是在結束議題,不容爭辯。

  很快,傅侗文和譚醫生都上了車。

  因為天沒亮,車先將他們送到一間低矮廠房裡。

  那裡擺放著四排縫紉機,走道狹窄,地面上堆積著廢棄的棉線。

  「女工三天沒來了,」司機用有濃重口音的英文說,「離這裡十公里的地方,有杜邦公司的工廠,生產彈藥的,那裡給的工錢多。大家都去了那裡,所以你們可以放心在這裡休息,到天亮,我們去碼頭。」司機說完,回了車上。

  譚醫生坐了會兒,也去門外,抽菸提神。

  廠房裡剩了她和傅侗文。

  「會嗎?」傅侗文坐在凳子上,踩了兩下縫紉機的踏板。

  「我沒用過。」沈奚坦白

  在中國沒機會接觸這個稀罕玩意,在美國也沒時間研究這個。

  「來試試。」傅侗文讓開了凳子。

  沈奚坐上去。

  他右手撐在邊沿,觀察這個機器。

  「足蹴木板,會自己運轉。不過,要找一塊布料。」

  兩人同時看四周,沒有。

  傅侗文看看自己的西裝,有了主意,將它脫下,翻過來放在針下︰「來吧。」

  沈奚將襯裡揪出來,一點點塞到那下頭︰「這樣踩?」她用腳尖示意。

  「我想是。」

  沈奚詫異︰「你想?」

  傅侗文微笑︰「你以為我用過?」

  「這倒沒有……」她侷促地捋了一下頭髮,注意力放在了縫紉機上。

  他消瘦白皙的臉近在咫尺,在等待看她試驗這個「玩具」。氣息撲到她側臉上,一輕,一重……沈奚怔了一怔,記起那天在影院,黑暗中也是如此。

  「怕弄壞?」傅侗文見她不動,低聲問。

  沈奚輕搖頭,收了神,輕輕踩動踏板的同時。西裝的襯裡被針線拽住,從她手中滑出去,她小心停住腳下的動作,湊近去看,細針密縷,真是好物。

  傅侗文手指從她眼前滑過,去摸了摸針腳︰「很不錯。」

  「嗯。」她心猿意馬。

  他的手指近在眼前,指甲修剪的很妥帖,長,且直。

  這讓她無端記起在傅家聽丫鬟的閒話︰三爺早年一直是被丫鬟伺候著修剪指甲,每回做過此事的小丫鬟都會面紅耳赤地給大家學,三爺和她聊了什麼。後來不知怎地,這下人們的私話讓傅侗文曉得了,於是自此就再沒丫鬟踫過他的手。三爺房裡的人也都換成了小廝。

  「三爺雖然風流,那也是最高級的風流,不會吃下人們的豆腐。」丫鬟讀書少,這樣的一句話說的奇奇怪怪。

  可沈奚能領會她想說的。

  「你知道,這個在北京城市價多少?」他拍拍那縫紉機,「四十到五十銀。」

  她猜想︰「你也想做這個。」

  傅侗文沒有否認,笑著,帶著稍許的自嘲︰「我什麼都想做。」

  「連這個也想做,」他取下西裝口袋上的鋼筆,在燈光下看著這小小一支物事,感慨萬千,「一百多年前英國人就開始做它,可我們到現在還不會。那時候……是嘉慶年間?」

  「嗯。」

  一百多年,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六代皇帝。

  如此一算,時間的距離更明顯了。

  沈奚試著安慰他︰「都是人做出來的,我們都在學。」

  「今後的中國,在你們這一代的手上,」傅侗文笑著,將西裝上的線頭扯斷,重新穿上︰「我出去透透氣。」

  明明只差了十年而已,說這話的態度卻像個垂垂老者。

  她目送傅侗文離開廠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延得很長,消失在了鐵門外。

  直到天亮,他也沒再進來。

  九點三十分,他們到了碼頭。大雨未停。

  當初她離開中國是這樣,現在她要回國也是如此。

  不過,離鄉時是秋霖,歸家時是春雨,兆頭要好一些。沈奚自我寬慰。

  碼頭上,到處都是親人間的依依惜別,情人間的淚眼相擁。許多婦人撐著傘,將這如鬧市的碼頭弄得越發擁擠不堪。傅侗文怕沈奚被人流擠走,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彎︰「挽住我。」沈奚點頭,攀住他的手臂︰「譚醫生呢?」

  「在找人送行李上船。」

  他和譚醫生的關係真奇怪,又像同學,又像家內醫生,又像主僕。到現在,沈奚也看不透,他們究竟是何關係。

  兩人上了船,傅侗文遞出船票後,就有專人送他們到特等艙。

  他的房間是套房。

  行李很快被人搬進來。沈奚立在客廳裡,數著行李,聽到搬運的人在門外輕聲議論,說他們這對中國夫婦很吝嗇,付得起最貴的房間,卻沒有僕從。

  沈奚佯裝未聞,走到窗邊,探頭望出去︰「這裡能看到海,比我來時要好多了。」

  傅侗文笑︰「當初過來,暈過船嗎?」

  「不堪回首,」她搖頭,「不能想,想到就暈。」

  「在抱怨我當初沒為你安排好?」他笑。

  沈奚再搖頭,繼續去看外頭。

  等搬運的人離開,傅侗文將最大的一個皮箱子打開,將一疊襯衫抱起來,丟去床上。

  要幫他嗎?沈奚回頭,目光躊躇。

  傅侗文似乎沒有讓她沾手的想法,獨自收整著,襯衫、馬甲、西裝,依次去掛到衣櫃裡。他背對著她,忽然說︰「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原來還是要幫的。

  沈奚暗笑,自覺到傅侗文身旁,將他手裡的衣架接過來,拿起一條長褲,搭上去︰「這件事不用商量,我會幫你都整理妥當。」

  傅侗文搖頭︰「這個不用你。」

  「無妨的,」沈奚將長褲掛好,「三哥不用客氣。」

  「倒不是客氣,」他笑,「我要和你商量的事,是關於你的住處。」

  沈奚回身,望著他。

  「在海上的這段日子,你要和我住在這裡,並沒有單人的房間,」傅侗文一臉正派,望向大床,「你睡床,我睡——」他想了想,說,「晚上再看。」

  她怔了怔︰「房間已經沒了嗎?」

  臨時帶她走的緣故。

  「這是一個原因,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倘若你介意我……也可以和慶項住一間房,我想,他比我的名聲好一些。」

  沈奚完全不經思考,脫口而出︰「我不和他睡。」

  什麼鬼話……

  她騰地一下子,耳根有火燒上來。

  傅侗文想控制,沒穩住,還是笑了︰「就算你想,他也不敢。他是老實人。」

  他竟還拿這個開玩笑,沈奚更是止不住臉熱。

  傅侗文又在笑。

  這次有了看戲的味道,她心慌地想,自己說得有何不妥,能讓他笑成這樣。

  「你看,你也沒比我好到哪裡去。品性這種東西,於你,於我,都是奢侈之物。」傅侗文視線落到她身後四米的地方。

  沈奚慌張轉身,看到早就立在房門外的人︰「……譚醫生。」

  「三爺的話,聽聽就好。」譚慶項應對傅侗文,早是輕車熟路。

  傅侗文喜歡避重就輕,四兩撥千斤,而他更喜歡說實情︰「我是不習慣和女孩子一個房間的,讓你獨自一間又不安全。再者,他晚上需要醫生照顧,沈小姐,這回麻煩你了。」

  義正言辭,不苟言笑。像在託付一位病人。

  譚醫生的出現讓她一時窘迫,卻也解了此事的尷尬。

  她要照顧他、掩護他,住在一間房裡是對的。沈奚寬慰自己,和譚醫生交流起傅侗文要用的西藥,還拿到了雙耳聽診器,注射器和針頭是應急物品,最好不用。沈奚到此時才知道譚醫生是研究心肺功能方面的醫生,很意外。

  譚醫生笑說︰「不要驚訝,過去並不方便讓你知道他的具體情況。」

  她聽懂他的防備。

  「而我也注意到,你是好奇的。」自然譚醫生更要防範。

  什麼時候讓他發現自己的好奇?是她在傅家看譚醫生診病,還是後來在紐約試圖想要看他的藥?沈奚看那些藥,放了心,並不是肺結核。她這幾年每每回想他,都會記起咳嗽不斷的畫面。當時應該只是受涼了。

  但同時她也有了後悔的情緒,是心臟,是她放棄的方向。

  「這次在紐約有做過心電圖,」譚醫生笑笑,「不用太擔心,他目前身體狀況穩定。」

  她記得這個東西,教授現場帶他們看過。記錄儀會被放在一千多米外的地方,而受檢者雙臂要浸泡在鹽水裡,接受檢查。不過教授也說過,他們看到的不是最新產品,還有更好的。

  也不曉得他用的,是不是最新的記錄儀。

  沈奚蹙起眉頭,再次後悔自己沒刨根問底地和教授探討過這項檢查。就算將結果拿給她看,她也不敢保證自己看得懂。

  「這並不是你的專長,」譚醫生安慰她,「不必深想。」

  兩個醫生交接病患的工作做完,譚醫生建議傅侗文要深眠兩個小時。

  游輪駛離港口後,沈奚將窗簾拉攏,將能透光的縫隙也掩掩好,四周暗如深夜。

  她回身,傅侗文將馬甲放在一旁座椅上。

  在黑暗中,他穿著襯衫的背影略顯單薄︰「我先佔用你的床,晚上,就睡地板吧。」

  「不用,我睡地板,」沈奚反駁,「讓你睡地板,我會因為喪失醫德而做噩夢。」

  「讓女孩子睡地板,我大概不能算是個男人了,」傅侗文微笑著,在黑暗裡望了她一眼,「我也是個留洋過的新派男人,在你心裡竟是如此形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