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瑜向來心軟好說話,一看見這語氣,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凶了。
她斟酌了一下,回給對方,「可我確實被坑了。」
第三條秒到,「是數據來源出了問題,今晚之前一定修復。」
蔥白指尖在屏幕上懸著,反覆輸了幾行字又刪掉,桑瑜無奈了,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被人家這麼耐心誠懇的道歉保證,她實在不好再責難。
她剛準備發個表情緩和氣氛,第四條出現——「真的。」
真的對不起。
真的會修復的。
桑瑜從兩個字裡腦補了很多,心裡那些煩悶不覺掃空,唇角一翹,笑出來。
一看就是個新人,用心開發的程序用戶太少,才會隨便一個都格外珍惜。
她當初會安裝它,純粹是因為心情低落時收到了廣告,順手點開嘗試,沒想到風格暖萌細節用心,一直用到今天。
不得不承認,雖然預報不太準,但裡面的各種手繪小圖標和溫馨貼士挺誘人的,現在再多加一條,開發者態度不錯,謙遜負責。
於是她爽快回覆,「好,我等著。」
二樓,躺在床上的男人左手插著針頭,任藥液緩慢流入身體,右手握著手機,雙眼半垂,睫毛掩映,靜靜凝視「我等著」三個字,以及程序頁面上像聊天框一樣的對話內容。
他如釋重負,乾澀唇角輕斂,彎出一線淺淺笑痕。
臨近拔針時,暴雨終於明顯轉弱,陰沉天色開始有了放晴的跡象。
桑瑜提前上樓等在床邊,起初很專心地守著最後那一點藥液滴落,然而看著看著就走了神,注意力全被床上的男人吸引。
眼罩蓋著,他似乎睡了,呼吸聲很輕,唇上沒什麼血色,慘淡微白。
可即便如此,這張臉上每一處露出的輪廓仍舊無懈可擊,更因為身在病中,他無意識的表情裡,平添了某些互相矛盾的堅忍和脆弱,惹得人移不開眼。
條件這麼優越的人,卻要靠營養針來度日。
桑瑜胸口有些悶,哪怕她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止不住為他可惜。
拔針時,男人的手明顯顫抖了一下,明晰指骨略微繃緊。
桑瑜嚇一跳,她的技術絕對夠好,不可能比扎進去的時候疼啊,連忙問:「先生,我弄疼您了?」
他這次反應很快,馬上搖頭。
桑瑜苦惱,這人哎,只肯點頭搖頭,就是不和她說話。
「有沒有頭暈噁心?」
搖頭。
「那是哪裡不舒服嗎?」
繼續搖頭。
桑瑜哭笑不得,這麼一尊精美人偶,好看得連她這個不太顏控的都抵擋不了,偏偏堅持用固執又老實的方法無聲交流。
她不能要求他發聲,不能嫌棄他沉默,只好耐心安撫,「別擔心,沒有副作用,如果您適應良好,按醫生的安排,後天這個時間我會再過來。」
聽完她的話,男人逐漸放鬆下去,冷白手指在她的溫度裡流連了一會兒,慢吞吞收回到身側,暗暗攥起。
拔針意味著她要走了,但能再過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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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瑜離開前,拿出包裡的兩袋零食交給陳叔,「我大學時輔修營養學,今年考下了專業營養師證書,這是自己在家做的小東西,雜糧糕和山楂奶凍,開胃促進消化的。」
她解釋,「我想患者需要臥床注射營養液,有可能是嚴重厭食,所以帶了一些,但看先生的情況……」
先生的情況,並沒有厭食患者常見的面黃肌瘦,應該是其他進食困難的病症,並且處在初期,還沒來得及對他的身體外觀造成醒目改變。
他不能靠進食獲取營養,怕是無法吃下這些東西。
桑瑜心裡發沉,把袋子朝陳叔遞了遞,「乾淨的,味道也不錯,很多患者和家屬都喜歡,您如果願意就留下嘗嘗。」
她做好了被婉拒的準備,陳叔的反應卻完全出乎預料。
他雙眼放光,簡直像見了什麼曠世奇珍,雙手一伸把兩袋同時抓住,珍惜地護在懷裡,「願意願意!當然願意!桑小姐,你可真是太貼心了,下次能不能……」
再帶個十袋八袋一籮筐的啊!
激動的話都衝到了嘴邊,陳叔及時記起先生的要求,千萬不能失態嚇著桑小姐,這才費力地忍了忍,深吸口氣,儘可能矜持說:「下次能不能再帶點?」
有這個,他家先生就能保命了。
桑瑜手還伸著,清亮眼睛眨巴兩下,茫然點頭答應,「……能。」
能是能,但這麼迫切,還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實在太奇怪了吧!
零食而已,不至於啊。
有錢人家都愛好特殊?
桑瑜搞不懂,乾脆不去浪費那個腦容量,騎上小綿羊,一路軋著潮濕地面返回康復中心。
她先到護士站把出診的詳細過程登記,接著檢查幾位在住患者的情況,一一問詢記錄,幫重症老人處理完鼻飼後,正好迎面遇上剛從病房出來的兩個小姐妹。
六目相對,火花四濺。
「小魚,成了?」
「成了。」
「患者配合?」
「配合。」何止配合,除了不開口,那絕對是順從聽話好相處。
「沒刁難?沒投訴?」
「完全沒有。」不但沒有,還受到特別熱情的對待。
兩個小姐妹握緊小拳頭捶捶她的肩,「我們小魚就是天選之女!」
桑瑜被逗得哈哈直笑,走進更衣室換衣服,鬆開的黑髮柔軟披散在肩上,「我該換班了,明天見。」
說著她提醒,「記得零食別吃太多,助消化的,會容易餓。」
「知道,」短髮小姐妹簡顏靠在門邊,看著桑瑜一張巴掌大的臉羊脂似的白潤,眼裡黑亮濕漉,總像存著水,不禁小粉絲一樣對她捧心,「好看又手巧的姑娘可真是瑰寶,做出來的養生零食比外面賣的好吃多了!」
桑瑜揚起眉梢,「不要柔情轟炸。」
「被你看穿了……」簡顏捂臉,「就是想讓你抽空多做點嘛。」
馬尾小姐妹孟西西也趁機追著問:「小魚,你最近確實做得少了,蛋糕店裡的生意也停了,是家裡有什麼事嗎?」
桑瑜繫緊鞋帶,起身把長髮隨意紮起,解釋說:「就是太忙了,接了很多短期配餐的工作,經常趕到大半夜,實在沒精力做吃的。」
她忽然記起答應了陳叔的要求,又笑眯眯補充,「不過後天還會有,保證夠你們吃。」
給兩個吃貨許下承諾,桑瑜拎起包,腳步輕快地蹦跳下樓。
她手裡剩下兩份營養配餐表沒做完,得趕緊回家,客戶要的急價錢高,等對方接收後,她銀行卡裡的金額又能往上跳一跳了。
桑瑜正美滋滋計畫著,兜裡的手機鈴聲大作。
她看到來電人的名字連忙接聽,剛甜甜叫了聲「媽」,聽筒裡就傳出低悶無助的細柔哭聲。
桑瑜嘴角的笑容瞬間凝固,緩緩低頭,長睫無力地垂了下去,「……媽,是不是她們又逼你了?」
啜泣聲持續好一會兒才艱難地平息。
「沒有……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女人雖已年近半百,但嗓音仍和年輕時一樣柔軟怯懦,哭過後,綿綿發著抖,「媽媽想你了。」
「我也想你,」桑瑜喉嚨裡堵得發疼,不希望媽媽聽出,語氣努力保持上揚,「我存不少錢了,明年就能買房子,到時候一定把你接過來。」
女人又哭了,抽噎著軟聲說:「你太辛苦了……」
她喃喃著自己的沒用和對女兒的拖累,連聲嘆氣。
桑瑜走出大樓,踱到康復中心後院的小花園裡,找個沒人的角落,背靠牆壁。回憶起從前爸爸在世時,一家人常在這樣雨後初晴的夏日傍晚出門散步,天黑買菜回來,在自家小院子裡悠閒地燒烤喝酒。
爸爸用筷子沾些烈酒餵給她,看她皺鼻子吐舌頭的模樣哈哈大笑。
媽媽柔順溫婉地添菜,眼中全是對丈夫的依戀。
這份依戀幾十年如一日,直到爸爸過世多年,她還是沒能從痛苦裡走出來,也無法面對困境,現在家裡一無所有,她可以倚靠的,不過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兒而已。
桑瑜揉了下眼睛。
媽媽依戀她是應該的,她必須做到。
「媽,我不辛苦,你再等等我。」
掛電話後,桑瑜腿有些酸了,距離小綿羊停放的車棚還有段路程,她忽然沒了力氣,順勢蹲下身,在牆角裡撿了根小木棍,排解似的一下一下挖著腳邊潮乎乎的濕土。
周圍一簇簇修成圓形的綠植茂盛生長,體積巨大,她縮在其中,只有瘦瘦小小的一團,很難被發現。
桑瑜放縱自己悄悄難受一會兒,情緒即將落到谷底,忽然——
「喵。」
一隻渾身雪白的小胖貓從綠植間鑽了過來,乖巧蹲在她的腳邊蹭蹭。
康復中心附近的流浪貓們都被統一收養,驅蟲打針後集中散養在小花園裡,常有愛貓的患者來逗它們玩,有益身心。
這只白貓是其中最特別的,聽說被某位老專家看中了,打算抱回家去善待。
桑瑜輕輕喊了聲她給小白貓取的名字,「親親。」
親親舔她一下,睜大一對奇異又漂亮的眼睛。
一隻淺褐,一隻淡灰。
桑瑜不捨地摸摸它的頭,「我們親親是異瞳呢,眼睛真美,以後肯定會討主人喜歡。」
一人一貓安靜對視。
異色雙瞳璀璨閃動,清澈透底。
她下巴墊在膝蓋上,思緒亂飄,莫名想起了中午那位藝術品一樣的患者,半張臉絕色,不知道在黑綢眼罩的遮蓋之下,又該是多出彩的一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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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江高層,十六樓。
陳叔小心翼翼把桑瑜留下的雜糧糕和山楂奶凍分成四份放好,其中一份拆包裝盤,配上一壺溫度適宜的清水端到餐廳。
他正要去樓上喊,就聽到樓梯響動,一絲不苟穿著黑色睡衣的男人眼簾低垂,勉力按著扶手,緩步拾級而下。
已近傍晚,烏雲被晴朗撕破,濃稠光幕迅速鋪滿天際,漫進水跡猶存的落地窗裡,霧一樣罩了男人滿身,籠住他清瘦挺拔的身骨。
陳叔一時看呆,心裡酸澀地擰了下,忙過去扶他。
他家先生,他家藍欽少爺,即便虛弱脫力,也一樣脊背筆挺。
「吃點東西吧,」陳叔說,「是桑小姐親手做的。」
藍欽擺了下手,拒絕攙扶,沉默地走到餐桌邊坐下,伸手攏過瓷盤,他手上的膠布撕掉了,針孔殷紅,凝著一點暗色血跡,周圍一片青白。
他用勺子舀了一小塊奶凍,擺在面前遲遲不動。
陳叔在旁邊忐忑不安地等。
足足過了兩三分鐘,藍欽終於把勺子拿近,碰到唇,含進嘴裡。
久違的味道,酸澀微甜,奶香淡淡,被舌尖的溫度化開,流過傷痕纍纍的喉嚨,順利滑入胃裡。
陳叔攥緊拳頭,緊張觀察他的反應,生怕他再吐出來。
片刻後,藍欽指尖顫了顫,嘴角抿出一絲放鬆的笑,又舀了一勺。
陳叔如蒙大赦,「先生,你能吃得下了!」
自從桑小姐在蛋糕店裡寄賣的糕點斷貨後,他家先生已經半個多月沒能這麼平穩地進食了。
藍欽嚥下第二口,火辣澀痛的咽喉和食管、空蕩皺縮許久的胃,以及漂浮不定的心,似乎全被簡單的一塊山楂奶凍撫慰。
他認真對陳叔點點頭,抬起眼簾。
細密長睫下,他一雙眼睛映著窗外天光,琉璃般剔透,顏色卻截然不同。
一隻淺褐,一隻淡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