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瑜萬萬沒想到,她離開臨江高層,回到康復中心就徹底病倒了。
病到根本沒空考慮全勤還是扣工資,在家昏昏沉沉躺了足足三天才好。
孟西西和簡顏輪班來給她輸液,簡顏是個溫柔的小軟妹,可孟西西就不一樣了,平常嘻嘻哈哈,一遇到事關健康的正經事,別管是不是朋友,態度照樣嚴格。
「你可別怪那場雨,淋雨最多算個誘因,你這是疲勞過度,長期休息不夠免疫力下降!」
桑瑜偷瞄孟西西,沒底氣吭聲。
瞧這可憐巴巴的小模樣,孟西西不忍心說了,坐床邊沒好氣地換了話題,「你之前不讓我們過來,就是因為這環境?」
剛才她進門不久,好巧不巧正碰上了桑瑜室友毫不避諱的激情前奏現場,驚得她差點掀桌,現在想想還滿心不適,「盡快換個房子吧。」
桑瑜蔫蔫趴在被子裡,「租金交了半年的,還有一個多月才到,提前走不給退錢,」她環視一下身處的房間,很習以為常地彎起眼,「雖然地方不大,有點小麻煩,但上班近價格低啊,我住著挺好,不過要喊你們過來玩,我可就說不出口了。
簡顏和孟西西家庭條件都很好,從小到大嬌生慣養的,要是來她這小屋子裡擠著,她真心過意不去。
孟西西皺眉,給她掖掖被角,「既然這麼在乎錢,幹嘛還總自掏腰包給大家做吃的。」
「我是急著買房子才巴不得多省點多賺點,平常夠用,」桑瑜在枕頭上蹭蹭,「再說零食的食材其實特別普通,真的不費錢,只要你們喜歡,我就超有滿足感。」
她嗓音雖然啞,笑得卻極甜,上揚的調子裡混著細軟鼻音,「而且我目的可不單純,是想拿好吃的俘獲你們的心呀——」
「別仗著長得美就撒嬌,」孟西西被萌到,沒辦法地點點她額頭,「真要是沒錢記得跟我說,我給你拿。」
桑瑜笑著躲,「不用不用,我花銷少,食材碰上促銷就三五塊錢一斤,我前幾天給上門打針那家帶的零食,原材料總共才——」
她還沒說完,孟西西猛地雙手一拍,等不及插嘴,「你不提我差點忘了!你上門打針那家到底什麼情況?太古怪了吧。」
桑瑜一懵,眼前立刻浮現起男人戴著眼罩,靜躺在床上的畫面。
除了過份美貌,沒問題啊。
她追問:「怎麼了?」
孟西西想想就氣,「昨天中午第三次上門,我替你去的,誰知道連樓下單元門都沒進去!」
桑瑜吃驚,第一反應是有誤會,以陳叔的好脾氣,不可能把人拒之門外。
「對講接通速度確實快,像在旁邊特意等著似的,問題是態度不好啊,」孟西西鬱悶,「直接質問我為什麼換人,桑瑜去哪了。我哪敢說你重感冒請假,你病倒之前剛給人家近身打過針,萬一拿這個挑你錯處,投訴你怎麼辦。」
「那你怎麼說的?」
「我說你太忙走不開,」孟西西攤手,「結果可好——大爺冷冰冰說了句,不接受換人,會跟康復中心聯繫,就給掛了!」
桑瑜直覺情況不太對,撐起身,「最後針打了嗎?」
孟西西說:「沒打,白跑一趟,我聽主任說,等你病好能上班了再去。」
所以主任竟然同意了陳叔的要求……必須由她上門才行?
桑瑜不明所以,回想去過的兩次經歷,跟孟西西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心裡有些隱隱的不安。
她目光落到床邊垂著的輸液管上,清晰記起男人冰涼素白的手,還有上次臨走前,她鬼迷心竅放進他手裡的花生酥。
當時還怕他一激動扔她臉上呢,事實卻是,他僵了,在反應過來後,立刻收攏五指,把花生酥當寶貝似的,抓得嚴嚴實實。
因為這個動作,她心裡還莫名其妙地軟了一下。
但現在頭腦清醒了,再琢磨就處處不對。
跟她的生活有天壤之別的富貴人家,素不相識的男人,即便病著也身處雲端,絕對不應該對她另眼相看。
孟西西走後,桑瑜又在床上趴了好半天,腦袋快炸掉也沒能理出個所以然。
她有氣無力拱進被窩裡,半晌後覺得熱了,伸出兩條光溜溜的細白長腿,懶懶搭在床沿。
算了,反正明天就上班了,當面問問主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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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
封閉的工作間裡,藍欽眼眸低垂,勉力握筆,對著潦草的設計圖失神,他唇上血色淺薄,喉嚨偶爾生澀地滾動,不時望向手機屏上的時間。
空蕩的胃餓到抽縮,悶了幾天的胸口似乎流不進一絲氧氣。
他呆坐到太陽高懸,陳叔端著碗來敲門,「先生,米糊打得很細,加了糖,試試吧?吃一口也行。」
今天應該是桑瑜第四次上門的日子。
明知道她出現的可能很小,但藍欽心裡依然存著微弱希望,萬一呢……
萬一桑瑜來,他再這麼餓著,臉色會非常難看。
藍欽伸出手,陳叔大喜過望,把碗小心遞給他,「溫度正好。」
他舀了半勺,吃藥似的閉上眼睛,直接吞下去。
無法適應的口感和氣味頓時直衝咽喉,火燒火燎的痛感立即反射性湧起,激烈衝擊著每處瀕臨極限的神經。
米糊經過喉嚨,滑入食管,一路刺激顛簸。
藍欽唇上最後那點血色盡數褪淨,指甲狠壓進掌心,忍無可忍地推開椅子,踉蹌著衝進最近的洗手間,熟練地順手鎖門,俯身在馬桶邊吐出來。
清瘦脊背彎折,額髮落下半遮住眼簾。
吐過後,他扶著洗手台半晌沒動,整個人死氣沉沉。
陳叔在門外心驚肉跳,聽裡面沒了動靜,試探敲敲門,「先生,宋女士給你發了好幾條信息。」
宋芷玉懶得打字,向來發語音,中氣十足,語氣很沖,「藍欽,別僥倖了,別指望桑瑜今天會去,我實話告訴你,不可能!」
此時宋芷玉坐在康復中心的特邀專家診室裡,皺紋裡夾著上午的淡金陽光,一臉嚴肅凶殘。
她為一場醫學研討會忙了兩三天,沒顧得上管孫子的事,回來一看,才知道桑瑜重病請假,而康復中心這邊沒有對藍欽說實情,他竟然一無所知。
「她從上次開始不再登你的門,你就不好奇到底因為什麼?」
宋芷玉一邊發,腦中一邊飛快盤算著,究竟怎麼樣才能借這個陰差陽錯的機會,逼藍欽把關鍵的一步真正邁出去。
語音一條條自動播放,在密閉洗手間裡格外響亮震耳。
藍欽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洗臉,抬頭盯著鏡面裡狼狽憔悴的人。
他臉色白得過份,眼窩微微凹陷,一雙眼睛瞳色相異,妖怪一樣,徒然張開唇,半個字也說不出。
滿身狼藉,毫無可取。
不僅是上次。
上上次,她來時就不肯說話了,紙條到底沒能成功遞出去,但她沉默的理由……想想也能猜到。
於她而言,他不過是個純粹的陌生人,連續兩次戴眼罩不開口,在她眼裡相當於拒絕交流,她不願意再來,實屬正常。
至於花生酥……是她的教養和客氣。
宋芷玉的微信持續跳出。
「藍欽,在我告訴你之前,你先回答我。」
「你明知道那場火的後遺症越來越嚴重,到最近這段時間,只有桑瑜親手做的東西你才能吃得下去,高價請她來照顧你本來就是順理成章,你卻遲遲不肯行動。除了怕唐突到她,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
「別以為我老糊塗了,說實話,你其實是喜歡上人家小姑娘了吧?」
「所以你才猶豫,既想靠近又害怕,怕跟她朝夕相處,你會徹底陷進去,再也出不來,是嗎?」
藍欽額角隱隱繃起青筋,低頭合住眼,半晌後,沾水的嘴角牽出一絲苦笑。
他抽紙巾擦淨手,回覆兩個字,「不是。」
喜歡?
這種美好柔軟的字眼,他憑什麼用在桑瑜身上。
一個體弱多病的啞巴,喜歡一個年輕可愛的女孩子?
哪來的資格。
他一字字打下,「她需要錢,但並不盲目,我想慢慢來,更自然地幫她而已。」
宋芷玉早猜到他不會坦白,哼笑一聲,絲毫不手軟地下猛藥,「幫她而已?好,就當是幫忙,那你聽清楚了——桑瑜第一次給你上門打針,路上淋了大雨,你知道的吧?」
藍欽擰眉。
他知道,打針時聽出她的鼻音,馬上留住她,叫陳叔煮了薑茶。
宋芷玉添油加醋,「一場雨讓她感冒,緊接著連軸轉的忙碌,為了一點錢,她把康復中心裡成堆的工作高效完成不說,還要爭分奪秒兼職賺外快,小病熬成大病,已經在家昏睡三天了!」
藍欽扶著洗手台的雙手一瞬收緊。
老太太氣呼呼說:「第二次給你打針她就在病著,第三次直接高燒人事不省,你還指望她再上門?你這叫想幫她嗎?真想幫,看她為了那麼一丁點微薄收入辛苦成這樣,你忍得下去?」
藍欽視野發黑,手指雪似的冷,等不及聽完,僵硬地匆忙打字,「她現在怎麼樣了!人在哪?」
老太太眼裡精光一亮,瞧瞧,這麼緊張,原形畢露了吧,還不承認喜歡人家。
她說:「病剛好,一天都不肯多休,今天就回來上班,害怕多扣那一百塊錢。」
說完嘆息著感慨,「聽說她瘦了不少,本來人就嬌小,現在得多可憐吶——」
藍欽再也顧不上遲疑,「她幾點上班,我過去。」
「嗯?」
「我去跟她談,」他指尖虛浮不穩地打字,「今天就去。」
宋芷玉喜出望外,高興地一拍桌子,火速查看當日護士排班表,桑瑜第二班,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二點。
「好,說定了!」她樂得眉開眼笑,還不忘硬起語氣故意添把火,「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今天還談不成,我就乾脆把小丫頭從康復中心開除,硬綁回藍家去,到時候,你可別怪我這老太太不客氣!」
陳叔聽說藍欽決定去康復中心,激動地早早備了車。
藍欽交給他一份寫滿藥品名的清單,他用最快速度著人採購,最後一樣到下午四點才送來。
陳叔打包齊整後,提著備好的薄外套,朝緩步下樓的藍欽過去,到跟前一看,嚇了一跳。
藍欽的雙眼是黑色的。
非常自然的淺黑,把本色全部擋住。
陳叔登時氣血上湧,「戴鏡片了?!你眼睛受不了!戴一次就要疼上好幾天!」
藍欽搖頭,他的眼睛太異樣,會讓桑瑜害怕。
他接過衣服看了看,覺得顏色太暗,桑瑜可能不會喜歡,去衣帽間裡換了一件。
現在四點,她剛上班,肯定非常忙,他不能去打擾,遠遠看一眼,確定她身體沒問題就夠了。
等到患者入睡,她才會有空閒,他先找個沒人的地方等一等,晚上應該可以順利跟她正式見面。
心臟砰砰震動,頭很暈。
他定定神,撫平衣擺,帶上一大包各式防治感冒和提高免疫力的藥,下樓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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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瑜上班時,感冒基本好全了,投入到工作狀態更是精力充沛,等忙完一陣,消化內科的主任過來喊她,「天黑前你勻個時間,跟臨江高層的患者聯繫一下,過去輸液。」
以前這種事,最多是護士長來通知,這回居然是主任親自。
桑瑜忍不住問:「主任,到底為什麼非要我去?」
主任「嘖」了聲,「不記得規矩了?是你這小丫頭該問的嗎?去了別瞎聊,就說上次太忙沒走開,免得人家怪你帶病上門。」
桑瑜暗想,大美人和陳叔都好得很,投訴是不會發生的。
但原因搞不清,總歸心裡慌。
她看主任暫時還沒生氣,想再試探試探,沒等開口,就見電梯裡走出一個端莊秀雅的老太太,一身白大褂相當有氣質,含笑朝她招手,「桑瑜,過來幫個忙。」
沒認錯的話,是她們康復中心身價賊高的那位宋老師?
桑瑜答應一聲,為難地瞅瞅主任。
主任叉著腰來回看看,這位宋老師可不簡單,醫術高不說,據小道消息傳言,她背景深厚,是康復中心的幕後大股東。他惹不起,陪著笑臉擺擺手,「去吧去吧,先幫宋老師。」
桑瑜輕快小跑過去,「宋老師,需要我做什麼?」
宋芷玉根本沒有正經事,她剛跟老陳通過電話,知道藍欽已經來了,這會兒不知道悄悄藏在哪,而輸液的任務就排在桑瑜的工作表裡,她萬一直接上門,豈不是要走岔了,還是絆住得好。
她笑呵呵找藉口,「我有個患者情緒不穩,她們都說你很會調節病人心情,想讓你去病房看看。」
桑瑜一口答應。
宋芷玉側頭暗暗打量她,小姑娘細腰長腿,皮膚白膩,黑色長髮盤得乾淨利落,一雙大眼總甜甜彎著,睫毛纖長,像幼鳥絨軟的小翅膀。
真是討人喜歡。
桑瑜猜到安撫宋老師的患者肯定難度很高,但完全沒想到會脫軌。
她本來只是隨便說兩個故事,竟然吸引來了左鄰右舍的病患紛紛加入,一發不可收拾地演變成了奇聞異事座談會。
情緒不穩的那位,這會兒聽故事聽得興致勃勃,容光煥發。
「哎呦那些豪門恩怨的事兒太多了,一個比一個離奇,」正在口若懸河的是個中年婦人,保養得當,據說老公常出入上流社會,八卦知道的相當多,「藍家,就做珠寶起家的那個藍家,你們都聽過吧?」
「誰不知道藍家啊。」
「是啊,藍家可是真豪門。」
「藍家也有怪事兒?」
中年婦人聊到興處,一拍大腿,壓低聲音,「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他們家小輩兒裡,有一個連族譜都不讓入的怪物。」
大家一愣,哄堂大笑,鬼故事啊?
中年女人卻煞有介事,講得繪聲繪色,說這怪物如何相貌離奇,出生就帶著災禍,當年藍家老爺子在產房外一看見他,直接想伸手掐死。
桑瑜聽得有點冷。
女人表述能力很強,幻想小說似的情節被她一描述,像真發生過一樣,藍家那妖怪,青面獠牙如魔似鬼,簡直躍然眼前。
桑瑜手臂環抱,決定還是不聽了,怪嚇人的。
她提醒完大家注意休息,走出病房,靠近護士站時,恍惚看到一道高挑人影進了裡面的臨時休息間,她視野受阻,急忙緊追幾步再看,又不見了。
應該是……眼花看錯吧?
她穩妥起見,打算過去檢查一下,剛要推門,走廊裡有值班醫生著急喊她,「桑瑜過來一下!」
「來了!」
桑瑜不得已,馬上回身去忙正事。
她身後半掩的門扉裡,藍欽站得筆挺,呼吸急促,緊張得手心裡全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