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桑瑜第一次見到他不戴眼罩,整個人生動起來的樣子。
即使蜷著,也能看出他身量頎長,人雖然有些清瘦,反倒添了許多潔淨的少年感,比起躺在床上時的矜貴疏離,現在的他,讓桑瑜覺得……
雲端的神仙終於願意下凡了。
不對,應該說,畫上那種迷惑人的精怪終於有了實體。
桑瑜一巴掌拍上額頭,東拉西扯想什麼呢!
她揉揉眼,確定自己沒認錯,變調的聲音拽回來一點,「先生,您怎麼會在……」她比劃了一下,仍然匪夷所思,「櫃子裡?!」
問完她才想起來,雖然打針接觸過兩次,但先生始終蒙眼,根本沒見過她,趕忙又自我介紹,「我是這家康復中心的護士桑瑜,上門給您打過針的。」
藍欽定定望著她。
從她十五歲到今天,他第一次跟她相隔這麼近的距離。
原來她的鼻尖比遠看時還要挺翹小巧,眼睛好大,又黑又潤,臉頰泛著薄紅,雙手拄在地上專注望他的樣子,像……懵懂好奇的漂亮小動物。
「先生?」
藍欽十指一緊,強迫自己回神。
他搞清此刻的處境,不禁閉了閉眼,那麼多思慮遮掩、東躲西藏,結果最後成真的,卻是最狼狽難堪的樣子。
太難看了。
他抓住櫃門,借力站起來,懷裡的一大包藥不小心墜地,牛皮紙袋破了一個角,好幾個藥瓶接連滾出來。
桑瑜目瞪口呆,「你帶這麼多藥做什麼?」
一激動,敬稱也忘了,直接喊了「你」。
藍欽咬住牙關,想去撿,但實在太餓,眼前花白一閃,把沒來得及吃的花生酥也給掉了。
他急忙忍著暈眩低下身,把花生酥拾起來往兜裡揣,被桑瑜眼疾手快地攔住,她湊得更近,盯著這塊熟到不行的小東西,「我給你的那塊?剛才……你該不會是在裡面拆它吧?」
她聽到了塑料的聲音。
藍欽唇抿成線,睫毛撲簌。
桑瑜皺眉。
算起來她已經問了四個問題了,可他一個也沒有回答。
她說的哪句也不過分啊,是他合情合理應該告訴她的。
再回憶打針的兩次,他同樣一言不發,只會點頭搖頭,難道——
面對桑瑜疑惑的表情,藍欽像被凌遲一樣,他堅持起身,勉力站直,掏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紙,疊得方方正正遞給她。
桑瑜的預感更坐實幾分,她接過展開,看到上面清雋而隱含鋒芒的字體。
「對不起,我不會說話。」
「我是你的患者,名字叫藍欽,得知你因為上門打針淋雨重病,過來探望。」
「帶了幾種藥,希望你能用得上。」
桑瑜恍然,胸口鈍鈍得不好受。
他哪裡不愛說話啊,是根本就不能說話。
藍欽知道這些解釋不夠,他挪去桌邊,找到兩張康復中心的空白稿紙,快速寫下,「我原本在外面長椅上等,有護士建議我可以進來,剛才聽到你回來的腳步聲,我擔心狀態太差會嚇到你,慌不擇路就……」
其實無論怎麼解釋,都很沒道理且丟人。
這種不是正常人會做得出的舉動,桑瑜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藍欽喉嚨苦澀地動了動,繼續落筆。
桑瑜從他寫第一行開始就湊過來了,頭和他的肩挨近,髮絲幾乎觸碰到。
見他還要往下寫,桑瑜過意不去,忙說:「我懂了,你不用寫這麼多字的。」
寫字多累啊,她就特別不愛寫字。
「你慌不擇路,這屋子太小沒地方可以藏,」桑瑜見過各種行為奇怪的病人,很順利就接受了他的理由,她環視一下周圍,自動腦補,「只有這個櫃子是空的,剛好夠大,所以你就躲了進去,大概是想等我中途出去,你調整好狀態再出現吧?」
藍欽的筆頓住,意外地側頭看她。
小姑娘害怕的勁兒過了,眸子發亮,一閃一閃求認同。
藍欽本能想要點頭時,她又略顯弱氣地輕聲補充了一句,「雖然憑你這麼好看的臉,我完全不懂有什麼需要調整的。」
好看?
他,好看?
藍欽怔愣。
桑瑜吐槽完,發覺藍欽把問題回答得差不多了,就剩下……
她偷眼去瞄那塊花生酥。
印著彩色小花瓣的塑料包裝紙,是她在網上批量買的,很便宜。
大家平常隨吃隨丟,沒有掉色過,但這塊可能放得久了,花瓣明顯淡了幾個度,像是被人摸過攥過多次一樣,一看就質量不好,跟藍欽完全不配。
桑瑜暗下決心,以後要買貴一點點的!
她掙紮了一下,覺得花生酥和怪聲都事關她,還是應該刨根問底。
「先生,你——」
話頭剛起,再一次,「咕嚕——」
桑瑜驚呆。
這次百分百的清楚響亮,絕對不可能聽錯,真的是她身旁這位漂亮神仙親自發出的,肚子餓的聲音!
所以說,他躲進櫃子裡,餓了,沒別的可以吃,隨手摸到了花生酥充飢?
邏輯合理!
那麼罪魁禍首——
桑瑜詫異扭頭,藍欽也忍無可忍地壓住胃,糾結地跟她一起望向了敞開的保溫飯盒。
魚香茄子和椒鹽小土豆,香氣四溢,勾魂攝魄。
不需要再問,她全都悟了,「原來你是餓了呀?!」
三分鐘後。
桑瑜先麻利地把滿地藥瓶撿起來擺好,找出一次性筷子,把飯菜撥出一半,想了想又添進四分之一。
藍欽坐在她對面,忍不住輕輕吞嚥。
桑瑜問他:「我不知道你是什麼病,但前幾天還臥床打營養針呢,現在確定能吃嗎?」
他鄭重點頭。
被隱形鏡片磨得發疼的眼睛跟著她筷子來回動。
桑瑜琢磨一下,進食困難要麼是吞嚥或消化器官有問題,要麼是心理因素,一般只要患者有主動吃飯的意願和能力,就可以允許,何況菜裡的調料她有譜,並不辣也不油膩。
她把裝滿的盒蓋推過去,順便給他倒了杯熱水,「慢點吃,如果不合胃口也別勉強。」
藍欽雙手接過,抬頭看看她,再看看菜。
桑瑜發現他眼尾潮濕,快掉眼淚了似的。
「一頓飯而已,沒什麼的,」她忙說,「先嘗嘗味道。」
藍欽垂眼,一隻手緊抓住椅子壓抑情緒,另一隻手勉強自然地拿起筷子,珍而重之挑起一根茄條,小心翼翼放到嘴邊。
酸甜鹹度恰到好處,口感軟糯,油不多不少,正卡在香而不膩的微妙臨界。
藍欽咬了一下就迅速把頭埋得更低。
從那場大火以後,他再也沒能享受地品嚐一道家常菜,對食物的要求,僅是吃了不吐,維持著別餓死。
唯獨桑瑜的味道。
他魂牽夢縈,日思夜想,靠著她親手做出的一點蛋糕渣也能支撐度日,從沒奢望過有朝一日可以坐在她面前,分她碗裡正正經經的飯菜吃。
桑瑜也餓到不行,把留給自己的那一小半飛快吃光,意猶未盡喝了幾口水,一看藍欽這邊,慢條斯理神色虔誠,猶如在對待什麼山珍海味。
她笑著問:「好吃嗎?」
他重重點頭。
被人肯定本來就開心,尤其對象是藍欽,以他的生活,吃過的好東西肯定不計其數,居然還能愛吃她做的飯,相當於無形給她提升了段位呀。
桑瑜托著下巴看他,兩眼彎彎,「先生,謝謝你能來給我送藥,還等我這麼久。」
「但我感冒的事跟你無關,你不用自責,」她指指藥包,「那些藥多半是進口的,每種都很貴,我身體已經完全好了,真的用不上,等下吃完飯,你帶回去。」
藍欽戀戀不捨把最後一個小土豆嚥下,搖了搖頭。
他提筆寫字,半個還沒寫完,桑瑜就說:「我猜猜——你的意思是,既然給我了,就沒有拿回去的道理?」
藍欽眨了下眼。
桑瑜接著說:「可是這算貴重禮物,我絕對不能收。」
藍欽仍舊搖頭,眼底有暗暗的期許。
桑瑜受到鼓勵,細白手指點了點臉頰,一本正經地轉換到他的語氣,替他表達,「桑小姐,這不是禮物,是……」她措了措辭,「補償?慰問?」
說完自己哈哈笑了,酒窩小小淺淺,「我理解的對嗎?」
藍欽注視著她,不由自主翹起唇角。
就在二十分鐘前,他還狼狽得無地自容,恨不能讓最羞恥的自己直接消失掉,以為她肯定會生氣嫌惡,趕他出去。可現在,她不嫌他,對他笑,給他飯吃,心思細膩又坦蕩地揣測著他的想法。
明明是初次面對面溝通,竟然毫無障礙。
藍欽心口和手指一起收緊,刷刷寫下,「對了多半。」
「還有少半呢?」
「少半是,」他字跡流暢悅目,「你不收下,我心不安,何況我吃了你的宵夜。」
桑瑜饒有興致地打算繼續爭辯,發現藍欽還沒寫完。
橫豎撇捺,行雲流水,落下一行——
「最重要的是,我有求於你。」
有求於她?
桑瑜不解,想要追問,手機再次震動,顯示著下一班同事的名字,而屏幕正上方,清晰掛著當前時間,深夜十一點五十五。
該換班了。
桑瑜驚呼一聲,跟同事簡單溝通完,連忙收拾飯盒,「先生,不能聊了,我馬上要換班。」
藍欽情緒回穩,又吃了飯,力氣恢復些,幫她一起整理。
「你怎麼回去?我看你身體狀況不太好,應該不是自己開車吧?」桑瑜邊動作邊問,「陳叔來接你嗎?要不要我幫你給他打個電話?」
陳叔的確在等他的信息,隨時準備來接他。
但——
藍欽眼裡黯了黯,他什麼都沒來得及講,短暫的相處就結束了。
他不願意,也不夠。
如果這樣中斷,下一次不受打擾的交流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奶奶的最後通牒雖然摻雜虛張聲勢的成分,但也無法忽視。
畢竟桑瑜的工作,老太太有生殺權,他不能冒險。
今晚,必須談。
藍欽匆匆寫,「陳叔不在,我……」
他要寫「我有事和你談」,然而桑瑜已經「哦」了聲,「沒關係,我幫你打車。」
她還貼心地強調,「你是病人,晚上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任何事也沒有健康重要,我們等下次再聊。」
聽她斬釘截鐵的語氣,藍欽不敢直說非談不可,情急之下只好生疏地編謊,「我出來的時候忘記帶鑰匙了……」
桑瑜搶答,「我記得你家裡還有位阿姨的。」
「阿姨請假回老家了。」
「那去你父母家?」桑瑜真誠地幫著想辦法,「或者什麼親戚朋友都可以,如果離得遠你身體撐不住,那我可以送你過去,你是我的患者嘛。」
藍欽隱約聽到走廊裡響起走動的聲音,恐怕是接班的同事已經到了。
他咬牙,爭分奪秒寫下兩行字,向來嚴整清峻的筆體在這一刻潦草起來。
「我沒有地方可去。」
「桑小姐,麻煩你,幫幫我好嗎?」
【小劇場】
魚香茄子和椒鹽小土豆:強烈要求C位出道!!!
欽欽:你們……已經被我吃下去了。
欽欽:超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