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番外一·玄公子

  這些年充當沈老爺子晨起鬧鐘的,是玄公子。

  玄公子每天早上八點準時扯著嗓子開始吆喝:「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人兒有肉吃!」然後沈明晏就會用沙啞的嗓音止住玄公子的吆喝:「阿玄,過來。」

  玄公子乖乖跳過來在他的臉上啄了啄,沈明晏伸手拉開抽屜抓出一小把花生餵八哥。玄公子就著他的手心啄啊啄,掌心微癢的感覺總能讓沈明晏因為剛睡醒而顯得過分冷淡的表情柔和起來,等玄公子啄完花生他也就差不多清醒了。

  而這天,用了十來年的「鬧鐘」,罷工了。

  沈明晏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一條溫熱雪白的手臂搭在他的腰上動了動,沈明晏幾乎是下意識地一個反身擒拿按住了手臂的主人。

  被他按在床上的少年無辜地扭過頭看他,赤裸溫熱的身體貼在床單上,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

  「你是誰?」沈明晏厲聲問道。

  少年癟癟嘴,有點委屈的樣子,旋即又笑了起來:「明晏,早上好,我是阿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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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被沈老爺子的電話吵醒還是第一次。

  沈睿修迷迷糊糊地按了接聽鍵,電話裡傳來了沈明晏異常嚴肅的聲音:「睿修,你和白齊來祖宅一趟,現在。」

  說完就掛了。

  「週末,多睡一會吧……」白齊迷迷糊糊地感覺沈睿修下了床,嘴裡咕噥了一句。

  「起來了,老爺子親自打來電話大概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吧。」沈睿修換下睡衣穿上襯衫說道。

  見白齊還是撅著嘴睡得香,沈睿修搖搖頭,上前用力在他屁股上抽打了一下:「再不起來打屁股。」

  白齊蹭地一下從床上彈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沈睿修不說話。

  「傻了?」沈睿修俯身啄了啄他的臉頰,笑著問道。

  白齊睜大的眼睛裡毫無焦距,沒多久又緩緩瞇了回去,整個人又「轟然」倒回了床上。

  沈睿修哭笑不得,只得穿好衣服去洗手間擰了一塊冷毛巾往白齊臉上一蓋,白齊驚叫了一聲,這下是真醒了。

  「老爺子令咱倆速速前去謁見。」

  白齊揉了揉眼睛,又打了個哈欠,眼淚都擠了出來。

  沈睿修見他實在困得厲害,只得安慰他:「上了車再睡,嗯?」

  白齊點點頭,乖乖下了床。

  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迷迷糊糊地洗漱完畢,又迷迷糊糊地上了車,等手上接過熱豆奶了白齊才清醒一點。

  「這是要去哪啊?」白齊已然忘記了幾十分鐘前的事情,此刻吮著熱豆奶問道。

  「去老爺子那裡。大清早就打來電話,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沈睿修一邊開車一邊說道。

  「我想吃包子。」白齊覺得豆奶喝不飽,又說道。

  「等到了那邊一起用早餐吧,現在先喝點熱的暖暖胃。」

  「嗯。」

  沈家祖宅在郊區附近,下了車,沈睿修拿鑰匙打開大門,換了拖鞋,這個時間沈老爺子一般是在餐廳,兩人連傭人都沒有問直接就往餐廳走去。

  餐廳在二樓,過了玄關和客廳就是樓梯,結果剛一出客廳走在前面的沈睿修就停住了。

  白齊還是喝豆奶,險些撞上了前面的沈睿修。

  「怎麼……」白齊話還沒說完就呆了。

  寬闊的旋梯上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正站在那裡,一手搭著旋梯的扶手,一手垂在身側;他赤著腳站在地板上,略長的頭髮自然地披散了下來,少年還未長開的五官有些稚氣,眉眼清雋,卻又透著一股子纖秀的英氣。睡衣對他的身材來說有些寬大了,交襟領口裡露出形狀優美的鎖骨,袖子長長地蓋住了他的手背,腰帶倒是繫緊了,可是下襬卻長得有些過分了,只怕一不小心就被絆倒。

  這還不算什麼,讓沈睿修驚呆的他的衣著,那件明顯太寬大的睡衣……這是沈明晏的吧!沈睿修自然相信自己的記憶不會在這種細節上出現偏差。可是,可是……

  「你們真慢。」少年忽然開口,語氣帶著一些矜傲之氣,聲音卻很清亮。

  雖然聲音不盡相同,但是這種熟悉的口吻立刻讓白齊反應了過來:「玄公子?!」

  旋梯上的美貌少年微微抬起下巴,臉上露出了一抹矜傲不羈的微笑:「眼力倒是不差。」

  這神態舉止和那隻八哥真是沒有一絲差別。

  「裴玄,字墨初,你們可以叫我阿玄。」玄公子拋下這話就轉身上樓了。長長的衣擺都快拖到了地上,看得樓下的兩人總懷疑他會一腳踩住衣擺就這麼從樓梯上滾下來——不知為什麼兩人突然就生出了這麼陰暗的念頭。

  到了二樓的餐廳,沈明晏坐在上首處翻著當天的報紙,玄公子坐在他右手邊自顧自啜著薄粥,神情懨懨的。

  「父親,這是怎麼一回事?」沈睿修看了看玄公子問道。

  沈明晏翻了一頁報紙漫不經心地說:「還能怎麼回事?今天早上起來,我養了十幾年的八哥就這麼變成了人。」

  或許是他的口氣太淡定了,沈睿修和白齊忍不住面面相覷,倒是玄公子丟下勺子皺著眉說道:「薄粥?我是鳥的時候伙食也比這個好。」

  沈明晏偏過頭斜了他一眼,用平淡卻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你現在是人了,飲食習慣自然要改過來。」

  「你喜歡大清早喝粥,我可不喜歡。」玄公子一推瓷碗再不肯吃下去。

  「……那你想吃什麼?」

  玄公子黑亮的眼珠轉了轉,臉上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容:「荷包蛋,早就想嘗嘗看了。」

  「……」

  白齊乾咳了一聲問道:「那算同類吧。」

  玄公子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你們這裡用八哥的蛋炒荷包蛋嗎?」

  見三人都沉默以對,玄公子撇撇嘴:「這不就結了,你們人類最無聊了。用人類的價值觀念來要求一隻八哥,你不覺得太苛刻了嗎?」

  沈睿修笑著摸了摸白齊的腦袋,小聲問他想吃什麼,白齊瞪了玄公子一眼:「荷包蛋,我要三個!」

  ……

  結果這頓早餐,餐桌上最多的就是蛋了。

  除了沈老爺子一如既往喝白粥,其餘三人都在和荷包蛋鬥爭,白齊和玄公子不知怎麼較上了勁,一個一口氣吃掉三個,另一個非要再來一份,力爭從數量上打倒對方。

  這種無聊的競賽最後受到了沈明晏的阻止。

  「再吃下去我就只好把醫生叫來了。」

  沈明晏一句話就把兩人的氣焰給澆滅了,玄公子嘖了一聲,推開餐盤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看著玻璃窗外的天空。

  「阿玄,你以後有什麼打算?」沈明晏忽然問道。

  玄公子將目光從天際挪回到沈明晏身上。

  他沉默了許久,最後淡淡地說:「和以前一樣,我陪了你十幾年,以後的日子也會繼續陪著你。」

  沈明晏的神情一直是那麼平靜,似乎對這樣的答案一點都不意外,可是他卻拒絕了。

  「我可以留住一隻心愛的八哥陪著我,但是我留不住一個人。你已經不是鳥了,阿玄,你已經自由了。」

  沈明晏的口氣永遠是這麼淡,甚至帶著一絲硌人的冷漠,可是不知為什麼白齊覺得,他是捨不得的,捨不得一隻陪了他十多年的八哥。

  玄公子沒有回答,只是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白齊和沈睿修,兩人十分識趣地將談話的空間讓給了他們。

  餐廳裡空空蕩蕩,只剩下沈明晏和玄公子。

  「裴玄……」

  「叫我阿玄。你以前都是這麼叫的。」

  沈明晏看著他,狹長而黑白分明的鳳眼顯得更加幽深莫測。

  「在我有翅膀的時候,我心甘情願地當一隻不會飛的八哥,留在你身邊,陪著你,不是我不想飛,我只是想陪著你,這個心願從來沒有改變。」阿玄靜靜地凝望著沈明晏,因為上揚而顯得倨傲的眉眼低斂著,透出從未有過的柔和,「明晏,不是你留住了我,而是我不想離開,從來都不想,過去是如此,未來也是一樣。」

  「人這一生不過短短數十載,可我的人生卻很漫長。你之於我不過是我生命裡轉瞬即逝的一剎那,而我之於你卻是幾近一生的漫長。我浪費得起時間,可你浪費不起。我想陪著你,在你從今往後的幾十年,我都想陪著你渡過。我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你的來世,就算遇到了,那也不是你了——不一樣的名字,不一樣的模樣,不一樣的記憶,那不是你。我想陪伴的人是沈明晏,是你,此時此刻。」

  明明是稚氣未脫的少年人的模樣,可是言語間卻流露出歲月荏苒的滄桑。

  沈明晏笑了笑,眼角的笑紋因為這個笑容而被加深,卻絲毫不折損他的魅力。

  「老氣橫秋的樣子,不像你。」沈明晏說。

  「對自己沒有信心的人,也不像你。」玄公子說。

  餐廳裡恢復了靜默,玄公子再度將目光投向窗外的藍天,天空乾淨得沒有一絲雲彩,湛藍湛藍的。

  「我記憶的天空就是這樣的。很藍。」玄公子推開椅子走到床邊打開窗子,微涼的空氣湧入屋內,涼風撩起他肩上的髮絲,吹拂著他寬大的衣袖。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是這樣一起清晨。那時候我還是一隻八哥,飛過這裡的時候看到你的花園裡和自己下棋。我一直很奇怪,你很喜歡下棋,卻鮮少與別人對弈。那時候你還很年輕,像現在的沈睿修。我鬼使神差地留在了涼亭旁的那棵桂花樹上,看了你很久,你沒有發現我——沒有人會去注意樹上的一隻鳥,就這樣,我來了很多次,可是你從沒發現,有一隻八哥一直默默地看著你。」

  「那時候,如果沒有發生意外,我很快就會離開這個城市,或許是回到曾經去過的某個城市,或許是前往另一個陌生的城市,這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差別,因為它們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沒有特別的人的存在,一座城市就只是一座城市而已,一棟房屋也就只是一棟房屋而已,永遠不會是故鄉,也永遠不會是家。」

  「我聽說過很多關於妖的故事,都是你們人類口中的。你們似乎很羨慕妖精漫長的生命,你們人類所奢望的也就是長生不死。可是對我們來說漫長就意味著孤獨。我們很少有朋友,尤其是人類,他們的生命太短暫了,壽命的不對等就意味著感情無法長久,看著朋友一個個老去死去,那種心情,除了悲傷和遺憾,什麼都沒有。我們流離失所,從這個城市到那個城市,小心掩藏著自己的蹤跡,就像是普通人一樣活著。可是我們內心深處都知道,自己不是人類,我們用人類的導則規範來約束自己,但是卻沒法真正認同。因為我們是不一樣的。」

  沈明晏開口問道:「那你為什麼要留下來?」

  玄公子轉過身來,靠在窗臺上,對他微笑:「你從出生的那一刻就註定會死,但是在你真正死去的那一刻之前,你能給自己的人生蓋棺定論嗎?我知道這結局是你先我而去,可是過程卻未必不精彩。」

  「你會需要很長的時間來忘掉這個結局。」沈明晏說。

  「換一種說法吧,我可以有很多很多時間來回憶你。」玄公子笑著說。

  「你選擇的路,並不適合你。」

  「在走到道路盡頭前,沒有人知道這條路通往何方。可我覺得我沒有走錯,至少到現在,我都覺得我沒有錯。」

  沈明晏不再說話,只是靠在椅背上遠遠看著窗臺邊的玄公子。

  窗臺外的三色堇開得正好,幾隻麻雀在花壇裡跳來跳去,玄公子打開窗子,這群小傢伙絲毫沒有怕人的念頭,竟然沒有四散逃開,反而嘰嘰喳喳地衝玄公子叫喚。

  「明晏,我的人生,我會自己選擇,既然是我自己選擇的路,哪怕跪著我都會走完。」玄公子背對著沈明晏緩緩說道。

  沈明晏一手支著額角,一手在椅子的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玄公子熟悉這個動作,每當他這麼做的時候就說明他在思考。

  許久,沈明晏展開了一個瞭然的微笑:「我很高興,你選擇的人生裡有我。」

  玄公子理了理衣襟下的褶皺,臉上的笑容矜傲:「以後我陪你下棋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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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餐廳後沈睿修和白齊來到了陽臺,二樓走廊盡頭的陽臺是朝南的,此刻正沐浴在晨光之中。

  「難得冬天起這麼早,空氣真新鮮。」白齊深吸了口氣感慨道。

  「比起呼吸新鮮空氣,我倒是更願意和你在暖呼呼的被窩裡消磨人生。」沈睿修上挑的眼角帶著戲謔的笑意,語氣中更是帶著某種曖昧的暗示。

  白齊瞪了他一眼:「精蟲上腦的傢伙遲早精盡人亡!」

  「唔?」沈睿修看著天空,神情無辜至極,「是誰經常傻乎乎地盯著我,看得兩眼發直?」

  白齊努力繃住臉,可是臉上發燙的感覺卻沒辦法掩飾。他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太丟人了,明明知道這傢伙是有心勾引,可是被他衣衫半解似笑非笑地看著……總會忍不住喉嚨發乾兩眼發直,瞬間精蟲上腦……於是又是糜爛的夜生活。

  「一看你的臉色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麼了。」沈睿修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有個這麼熱情的戀人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很大的挑戰啊。」

  「你……」白齊一時語塞,張口結舌。

  沈睿修忍不住笑出了聲,上挑的桃花眼都笑瞇了起來,見白齊還是一臉羞憤的樣子他更樂了,俯身在他的臉頰上啄了一口。

  「遲到的早安吻,嗯?」

  白齊臉上還隱隱發燙,嘴上卻不甘示弱:「沒誠意,重來。」

  沈睿修背靠著陽臺廊柱的廊柱凝視著白齊,幽深的瞳孔裡倒映著清晨璀璨的陽光,一時間竟然流光溢彩,宛若五彩晶石。晨光下他輪廓分明的五官顯得柔和俊美,氣質文雅謙和,笑容裡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誘惑意味。

  白齊嚥了嚥口水,強迫自己挪開無禮的注視。

  末了他自暴自棄地嘟噥了一聲:「算了,我來!」

  語罷搭著沈睿修的肩膀撲上去啃他,帶著鮮活氣息的熱吻受到了沈睿修的熱烈歡迎,他一手環住愛人的後腰一手按住他的後腦,靈活的舌頭在白齊的唇瓣上舔舐而過,白齊不甘示弱,搭著他的肩膀將他按在廊柱上死命咬回去。

  沈睿修不知為何笑了起來,俯身低下頭用鼻尖抵著白齊的唇瓣輕聲說道:「今天好熱情。」

  白齊憤憤地瞪著他,因為靠得太近太近了,沈睿修長長的睫毛像是軟毛刷子一樣掃在他臉頰上,癢癢的。

  「沒辦法,誰讓你太誘人了。」白齊重振精神努力調戲回去,「乖,今晚好好躺平,讓爺好好『疼愛』你。」

  沈睿修似笑非笑地嘖了一聲,扶在白齊後腰上的手惡意地往下滑,貼著皮膚在白齊的屁股上掐了一把。白齊渾身一哆嗦,酥麻的感覺沿著脊椎往上瘋竄,他一時間有點四肢發軟。

  清醒過來的白齊頓時惱羞成怒,報復性地在沈睿修的鼻尖上咬了一口。

  「真兇。」沈睿修摸了摸紅通通的鼻子嘀咕了一聲,手還不老實地在白齊的屁股上滑動,甚至還有往危險的方向挪動的趨勢,白齊一把拉住他的手,滿臉通紅地瞪他,因為驚慌而睜大的眼睛在乾燥的空氣中有些潮濕,不久前的熱吻還在他嘴唇上留下了鮮明的痕跡。

  沈睿修嘆了口氣,若無其事地抽回手,甚至聳聳肩朝白齊笑——依舊是帶著十足誘惑意味的笑容,見白齊對他翻了個白眼,他更無辜地伸出方才在白齊皮膚上肆意點火的手——用舌頭在每一根手指上細細舔過。充滿了情色意味的動作配上他煽情的表情……可憐的白齊不得不相信男人在早晨果然是容易衝動的。

  他已經只能用沉默而無奈的眼神來回應他的「表演」了,這傢伙簡直是個人形荷爾蒙散播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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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後每週來沈家祖宅和沈老爺子共進晚餐的時候總能看到玄公子,有時候他站在二樓的陽臺上遠遠看著他們,眉眼微微上挑,神情永遠冷傲孤眥,眼中似乎有一抹與他的外表格格不入的滄桑,可是一旦笑起來卻總是流露出孩子般的稚氣。

  吃飯的時候他就坐在沈明晏的右手邊,他挑食,哪怕是有了人型也改不了飲食習慣,對花生十分鍾愛,如果不是沈老爺子監督他,他完全可以一頓飯只吃花生米。

  沈家來來往往的客人雖然不多,卻也不是沒人,可是沒有人敢問起這個長年陪伴在沈老爺子身邊的美貌少年人是何種身份。

  只是從這個少年出現開始,沈老爺子鐘愛的八哥就再沒出現過。

  或許是死掉了吧。十幾年了,對於一隻八哥來說也就是它的壽數了。

  下午的時候玄公子經常是在樓下的涼亭中陪沈明晏下棋,玄公子不喜歡室內的棋室,除非天氣太冷,不然一定是在室外下棋。

  玄公子的棋藝原本就是自沈明晏那裡偷師而來,自然不是沈明晏的對手,但是勝在對彼此棋風棋路瞭若指掌,倒也不會輸得太慘。

  午後陽光正好,陽光斜斜照進亭子裡,剛好照在玄公子的小腿上,纖瘦勻稱的小腿在陽光下顯得瑩潤如玉,玄公子被照得不舒服,縮了縮腿,抬頭瞥了瞥陽光。

  「你該多曬曬太陽。」沈明晏忽然說道。

  「長著毛的時候曬太陽挺舒服的,暖暖的,現在毛都掉光了,被曬著真難受,而且天氣這麼熱……受不了,夏天最討厭了。」玄公子嘀咕著,撫摸著自己光禿禿的手臂,似乎在惋惜自己的一身黑毛。

  沈明晏含笑看著玄公子,搖了搖頭。

  「阿玄,你現在是人了。」

  玄公子一挑眉:「我是什麼你還不清楚?」

  沈明晏低著頭將棋子按在棋盤上,輕描淡寫道:「再不認真你就要輸了。」

  「哪次不是我輸?反正我就是陪你打發時間,輸贏有什麼關係?」玄公子哼了一聲,卻也執起棋子老老實實研究棋局去了。

  沈明晏呷了一口清茶,斂去眼底一抹溫柔笑意。

  玄公子低著頭,白子被他拈在指尖,他凝神思考,眉眼低垂,細細的髮絲在他額前掃過,他不耐煩地拂開了。

  沈明晏抬頭看了看亭外的山石造景,一時間有些深思渺遠。

  「該你了。」玄公子落子後見沈明晏遲遲沒有反應,不禁抬頭喚他。

  香茗蕩起嫋嫋水霧,為這個寂靜的午後染上幾抹不動聲色的柔情。

  沈明晏忽然覺得,有這麼一個人願意陪著他,默默陪著他,不在乎歲月荏苒,也不在乎蜚短流長,他甚至願意用餘下的漫長生命來回憶他。

  他覺得受寵若驚。

  從沒有一個人願意這樣毫無回報地付出,為了他。

  「為什麼?為什麼願意留在我身邊?」沈明晏忽然問道。

  玄公子緩緩抬起臉,年少清雋的眉眼間流露出自己也不懂的茫然。

  「我不知道。」玄公子緩緩說道,「這個世間的很多事情都沒有道理,我也不想執著於一個原因。我只知道我不想看到你一個人,孤獨終老、無疾而終,僅此而已。」

  「我不明白。」沈明晏說。

  「你曾經溫柔地善待我,那時候我只是一隻八哥,不能陪你說話,也不能陪你下棋,我能給予的只有陪伴;可是現在我可以像是人類一樣,做一切人類可以做的事情,可是對我來說,我的初衷沒有改變,明晏,我也想溫柔地善待你、陪伴你,就像你曾經對待我的一樣。我去過很多地方,遇見過很多人,但是你是第一個人讓我想留下來的人,請不要拒絕我。」

  玄公子的眼睛裡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和執著,從未卸下過的矜傲之色在這一刻消失無蹤,他就像一個面帶懇求的普通少年,為自己的執著所困,為未知的答案而不安。

  沈明晏沉靜地看了他很久,久到玄公子的神色漸漸不安。最後他伸手揉了揉玄公子的腦袋,微微一笑:「我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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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時候沈明晏從書房裡走了出來,路過走廊的時候看到玄公子坐在陽臺的欄杆上,朝著外面,兩腳一翹一翹地動著。

  阿玄的生活習慣還停留在某個遙遠的年代,對電器敬而遠之,也不喜歡普通的服裝,平日裡常拿深衣當常服穿,寬袖交襟的墨色深衣穿在他身上意外的合適。此時正值夕陽西下的時候,晚風吹來,下裳和寬袖微微揚起,連同他未束起的髮絲一同飛舞。

  「阿玄。」沈明晏打開陽臺門喚道。

  玄公子回頭看他,倨傲的眉眼被夕陽的光芒打磨柔和,墨色的眼眸裡好似湧動著斑斕流光。

  「別坐在欄杆上,很危險。」沈明晏說。

  玄公子低低笑了起來:「危險?這麼點高度,對於鳥類來說一點都不可怕。」

  沈明晏站在門邊,微不可聞地嘆息。

  「明晏,你說得沒錯,我已經是一個人類了,人類是不會飛翔的,我應該腳踏大地,像是人類一樣生活。」

  「捨棄天空,值得嗎?」沈明晏問他。

  玄公子沒有回答,他從欄杆上站了起來,展開手臂踩著欄杆行走。晚風吹來,衣袂飛揚,他小心翼翼地像是走在獨木橋上,卻面帶笑容。

  「傍晚的風很好,我能聞到草木的氣息。」玄公子站在陽臺的欄杆上看著不遠處的花園,絲毫不介意此處的危險——只要一小步,他就會從這裡掉下去。

  「阿玄,下來!」沈明晏厲聲道。

  玄公子轉過身看著他,臉上帶著一抹得意任性的笑容。

  「明晏,我給你看一個絕妙的戲法。」

  玄公子閉上眼睛,展開雙臂,緩緩往後倒去,傍晚的風將他身上的衣袖吹起,連同下裳的衣琚,他閉著眼睛直直掉落陽臺。

  「阿玄!」

  下一秒一隻八哥騰空而起,拍著翅膀落在沈明晏的肩膀上。

  「很有意思的戲法吧。」八哥口吐人言。

  沈明晏默然不語,玄公子蹭了蹭他的臉,戲謔問道:「被嚇到了?」

  沈明晏沒有回答,徑直走向臥室。

  玄公子歪著腦袋嘰嘰咕咕:「這麼早要睡覺了嗎?還是午睡?」

  沈明晏打開門,臥室的窗簾拉開著,陽光肆無忌憚地進出,空氣中似乎看得到細微的粉塵。

  「你拿鳥籠幹什麼?!喂喂喂,別把我關進去啊!我不要待在籠子裡!沈明晏,放我出去!!!」

  無視玄公子的抗議,沈明晏將這只吵鬧不休的八哥塞進了鳥籠,哢嚓一下鎖上了。

  玄公子在籠子裡上躥下跳,嘴裡叫罵不休,沈明晏深深看了他一眼,說道:「略施薄懲而已。」

  「非法拘禁啊!我要報警!」玄公子的爪子抓著鳥籠的欄杆叫道。

  「這對八哥不適用。」沈明晏淡淡道。

  「我現在是人,不是八哥!」

  「要把這麼大一個人關進鳥籠子裡……我自認為沒這本事。」沈明晏看著籠子裡的八哥說道,嘴角微微彎起。

  「沈明晏你給我等著!」

  沈明晏笑了,用手指逗了逗炸毛的八哥,自顧自離開了房間,關上了門。

  八哥蹲在籠子裡惡狠狠地嘀咕:「沈明晏,你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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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沈明晏做了個噩夢,夢見了他在動物園裡。

  ——「快看那隻猴子,他穿著人的衣服誒,好奇怪啊!」鐵絲網外的幾個小孩子扒著鐵絲網對籠子裡的猴子指指點點。

  ——「哇,這隻猴子長得好奇怪啊,快來看快來看!」

  沈明晏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他是在鐵絲網內呢?

  環顧四周他突然發現,他正蹲在一棵樹上,四周密密麻麻的是好奇的猴子,抓耳撓腮地看著他。

  一隻母猴子翹著尾巴向他靠近,用尾巴掃了掃他的鼻子!

  沈明晏動不了,耳邊到處都是猴子吱吱吱的叫聲,還有鐵絲網外對他進行慘無人道圍觀的遊人的嘀咕聲,嗡嗡嗡的,擾得人心煩。

  「猴兒猴兒,蹲在籠子裡的感覺怎麼樣啊?」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裡面透著一股子得意勁。

  沈明晏抬眼一看,玄公子站在人群裡衝他笑得像朵花似的,小模樣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沈明晏想說什麼,可是夢裡他發不出聲音,也動不了,只能看著玄公子在那裡洋洋得意地指手畫腳,還指使著籠子外的人一起嘲笑籠子裡的沈明晏。

  無奈的情緒在沈明晏心頭盤旋,這傢伙真的以為這種「報復」很有威懾力嗎?

  要想出這麼個點子真難為阿玄了。

  夢醒了,沈明晏感覺到胸前壓著重物,阿玄似乎還在夢中,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句,又嘿嘿怪笑了起來,笑得沈明晏有些無奈,這傢伙,好不容易弄開籠子的鎖就為了來「報復」他一下嗎?

  沒一會兒阿玄也醒了,揉了揉眼睛從沈明晏胸前爬了起來,一面古怪地笑:「怎麼樣,這個夢還有意思吧。」

  沈明晏搖頭嘆氣:「小孩子的把戲。」

  玄公子的眼睛立刻瞪圓了:「你說什麼?!」

  沈明晏微微一笑,摸了摸玄公子的腦袋柔聲說道:「很晚了,睡吧。」

  玄公子還想爭辯什麼,被沈明晏充滿了威懾意味的眼神一掃,又嘟嘟噥噥地捲起被子睡覺去了,末了還纏著被子滾了兩圈,把一床被子都團在了身上。

  沈明晏不覺嘆了口氣,他實在不懂這只八哥到底在想什麼,人前一副高傲冷淡不屑理人的模樣,人後又時常犯迷糊,哪怕走在樓梯上都經常一不小心踩著了衣擺滾落下來,或者就像他自己說的:他只是一隻高齡八哥、一個低齡人類罷了。

  但無論如何,他都是一個願意陪伴他的人,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