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內水道蜿蜒,樓宇林立,花卉周環,柳蔭四合,小徑穿插園林之間,一年四季都是極好的去處
──無論是對遊人還是對逃遁者。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未初。
長安,萬年縣,修政坊。
修政坊地處城郭東南角,離皇城、東西二市以及延壽、平康二坊等繁華之所很遠;但這裡毗鄰曲江池與芙蓉苑,游宴賞景十分便當。京城裡的達官貴人雖然多不居此,但都設法在這裡置辦幾套別院偏宅。
龍波或突厥人在這裡落腳,確實是個好選擇。這個時節,這一帶宅邸住的人不多,不少宅邸都是空的,最適合藏身其中。
時辰緊迫,張小敬和姚汝能快馬加鞭,從平康坊一路向修政坊疾馳。
比起北邊擁擠密集的坊內建築,修政坊內的宅邸佈局要稀疏不少,一條街上不過七八戶──但每一戶的占地要廣大得多,府門寬大,兩側的圍牆足有三十餘步長 頭一水覆著碧鱗瓦,牆後遍佈松竹籐蘿等綠植,疏朗相宜。若是站遠點,還可看到院中拔起的幾棟高台亭閣,盡顯氣派。
根據瞳兒的供述,龍波每次帶她外出,都是到修政坊西南隅的橫巷邊第三間。跟左鄰右舍相比,這處宅邸略顯寒磣,院牆的外皮剝落,瓦片殘缺不全,像是一排殘缺不堪的糟牙。府門的獸環鏽蝕,上方未懸任何門匾,表明此宅暫時無主。
靖安司已經調閲過房契,這處宅子的房主是個姓靳的揚州富商,但已數年不曾露面,不知是死了還是忘了,這裡一直荒廢無人,連個灑掃的蒼頭都沒僱過。突厥人選這裡作為萬全宅,真是合適得很。
張小敬一直認為,突厥人一定在長安城有不止一處萬全宅,否則沒法開展大的行動。反推回去,只要找到萬全宅,說不定就能順藤摸瓜,找到突厥人。
從外面望過去,這座空宅並無任何異狀。不過張小敬知道修政坊這裡的建築,最寒酸的也有五六進深,裡面什麼情況,須得潛入才能知悉。他先檢查了一下寸弩弦箭,紮緊褲腳和袖口,然後把佩刀的刀鞘取掉,對姚汝能道:「內中情況不明,我先進去看看。你守在門口,跟望樓保持聯絡。」
「只一個人?」姚汝能驚訝道。
張小敬淡淡道:「我現在可不敢把後背交給你。」
姚汝能嘴角一抽,垂下頭,默默地後退了幾步。經過平康坊的那一場爭論,兩個人的關係有些微妙。
姚汝能剛才已通過望樓上報靖安司,彙報了張小敬的卑劣行為。結果靖安司的回覆卻把他訓斥了一頓,區區一個暗樁,根本沒法和整個長安的安危相比,警告他不得再干擾張都尉辦事,也不要用望樓來傳遞這些無關小事。
姚汝能固執地認為,張小敬一定有自己的小算盤,只是上級被矇蔽了不知道而已。現在他要求一個人進宅子,會不會是想要潛逃?可如果他有心逃跑,剛才打暈自己就走了,何必等到現在?
他站在原地心亂如麻,不知道是該跟過去監視,還是服從命令原地接應。沒等姚汝能做出決定,那邊張小敬把障刀咬在嘴裡,距圍牆站開十幾步,突然助跑加速,一躍而起攀住邊緣,靈巧地翻過院牆。
如果這裡藏著突厥人的話,府門和幾個角門上肯定會做手腳,翻牆是最好的選擇。
他一落地,先蹲在灌木中觀察了一下,然後謹慎地往裡走去。這處宅院佈局並無新奇之處,過了照壁即是一處平檐中堂,與東西兩個廂房有迴廊繞接。迴廊曲折蜿蜒,恰好圍成一處空庭,可惜中間擱著的幾個花架子蒙塵已久,瓦盆荒棄 角土中還有數叢牡丹,正月不是花期,只有光禿禿的枝幹伸展,恐怕也沒人侍弄。
那條迴廊繞到正堂後頭,深入一片松林,林木掩映之間,似有一座二層木閣。
張小敬在廊坊下藏好身形,探出頭去觀察了約莫半炷香時間,似乎庭院裡並沒什麼動靜,心裡略有失望。他本也只是揣測這裡或是突厥人的萬全宅,倘若揣測落空,手裡便沒什麼可用的線索了,整個策略都要從頭來過。
他決定再往裡走走看,便踏上迴廊,向前挪動。忽然張小敬聳聳鼻子,聞到一股極細微的脂粉香氣──可見剛剛有女人經過,而且時辰絶不會長。瞳兒早被拘押,肯定不是她,那麼會是誰在這裡?張小敬又蹲下身子,用手指在迴廊的木地板上蹭了蹭,指肚上沾了些青白色的粉塵。這不是灰塵,而是石屑。
府內並無類似材質,應該是外人走進來鞋底帶入的。
毫無疑問,這裡一定有人來過。既然不在前堂,難道是藏身在後頭的二層木閣裡?
張小敬正要起身,突然感覺頭頂生風。他反應極快,就地朝前一滾,既避過鋒芒,又調整了姿態,回肘就是一箭。只聽噗的一聲,傳來弩箭射入肉體的聲音。張小敬左腿猛地一彈,反向撲了過去,那邊一個人已經歪斜著倒地,他用如鉗右手死死捏住對方下頜,不讓他發出聲音,左手迅速丟開寸弩,拔出障刀狠狠地捅進小腹,反覆捅了三次,每次都不忘將刀把扭轉一下。
對方軟軟地癱倒在地,氣絶身亡。張小敬這才有空觀察此人相貌,也是個突厥人,身上穿的卻是將作監的號坎。這條迴廊一側開有直欞月窗,擋住了一半視線。剛才這個突厥人估計在窗後的樹叢裡解手,所以張小敬沒有看到。
剛才真是險到毫巔,倘若張小敬反應慢上一毫,就要被這突厥人一刀劈開頭顱。若是突厥人不貪功偷襲,而是先發聲向同伴示警,接下來張小敬只怕也會陷入圍殺之局。
只派了一個人在前堂游動巡邏,而不是安排一明一暗兩個哨位,看來對方的人手也不會太多。張小敬幾乎可以確定,敵人就在後面那個二層樓閣裡。
總算逮著你們的狼尾巴了,張小敬興奮地想。
他現在可以退走,讓姚汝能通知靖安司,崔器的旅賁軍在兩刻之內就會抵達。可張小敬對那股香味有些在意,他決定再往前探一探。
中堂之後的二層閣樓名曰「築心」,從外面看,應該是個賞樓的結構──底層是個大開間,用於宴請,中有竹階引至二層,分了數個房間,當是休憩或私談之處。樓頂還有高亭,可以舉目遠眺曲江。
張小敬觀察了一陣,窗邊看不到人影,這些傢伙很謹慎。他決定暫時退開,這樓閣內部結構複雜,空間狹窄,貿然進去太危險了。可正當他要悄悄離開時,在二層的某個房間裡忽然傳來一聲女子尖叫。
張小敬一聽這熟悉的聲音,兩道蠶眉擰成一團。他略作猶豫,當即端平寸弩,沿一層窗下朝正門摸去。走到正門口之後,他背靠牆邊,側身對準門口,將一塊庭院裡撿的花石朝反方向丟去。
不出所料,閣樓正廳裡的人聽到聲音,開門來查看,張小敬在門旁猛一推門,重重撞在他的後腦勺,然後胳膊狠狠勒了上去。那傢伙的脖子猝然被夾,拚命掙扎,右腿一下子踢翻了旁邊的一個花盆架子。一個細紋瓦盆落在地上,嘩啦一聲摔成無數碎片,響徹整個庭院。
張小敬反手一扭,拗斷對方脖子。可是他想悄悄潛入的圖謀,也就此破產。二層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塵土飛速從天花板上灑落,還伴隨著突厥語的大聲呼喊。事情既已至此,張小敬也顧不得懊悔,他拿起寸弩,踏上竹階往上衝。第一個衝下來的人,被他一箭撂倒,滾落下來。
張小敬抓緊這個機會,一口氣衝到二樓,鑽入正對樓梯的一扇齊楚綉屏風後頭。對方的突厥人也有手弩,咻咻咻地亂射了一通,把屏風紮成了篩子。張小敬故意沒有還擊,趁一個人提刀向前之時,迅速一箭,正中膝蓋。
其他人把慘呼的同伴拖回去,一時不敢靠近。於是雙方各自尋找掩體,分據走廊兩頭對射。小閣裡一時間弩箭橫飛,如暴風吹入。
入城禁攜箭弩,所以這些突厥人的弩都是私裝的,無論是射速還是準頭,都不及軍中制式威力強大。張小敬以一弩之力,居然能壓制得對方三個人三張弩抬不起頭來。
張小敬的問題是,攜帶的弩箭快要用光了。他猜測對方至少還有四個人,都龜縮在二樓房間裡不肯出來,心下暗暗有些焦慮。
「靖安司辦事!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張小敬把最後一支弩箭放入弩槽,大聲用突厥語喊道。
走廊裡的射擊暫時停止,隨即傳來一陣拖動什麼的咯吱咯吱聲。一個聲音喊道:「對面的人放下武器,否則王忠嗣的女兒就得死!」
王忠嗣?張小敬一聽這名字,動作一僵。他可是這次大唐對突厥用兵的核心人物,突厥人居然把他的女兒給綁來了?
他從拐角探出半個頭去,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突厥狼衛站在走廊正中,把一個五花大綁的女子扯在身前,一手捏住她的脖頸,另外有一把尖刀橫在她咽喉處。可惜方向逆光,看不清兩人的面貌。
「我數三下,如果你再不丟開,她就要見血了。」麻格兒同時用力把刀刃壓向女子細嫩的脖頸。女子云鬢散亂,嘴裡被布條塞住,只能發出嗚嗚的哀鳴。
一聽到這聲音,張小敬獨眼裡閃過一絲驚疑。這不是王忠嗣女兒的聲音,更像是聞染那姑娘,可她不是應該接到自己通知離開京城了嗎?怎麼會摻和到突厥人的事情裡來?又怎麼和王忠嗣的女兒弄混?
麻格兒第三次發出威脅,這次就要動真的了。張小敬嘬了一下牙花子,只得把弩機丟在地上,踢向麻格兒。若真是王忠嗣的女兒,他並不關心其生死,但對面挾持的是聞染,就無法置之不理了──這些突厥人,真是歪打正著。
「還有你的刀!」麻格兒緊緊箍住聞染的脖子。
張小敬只得把障刀也丟開,高舉著雙手站出來。
兩個突厥人撲過來,把他按倒在地。張小敬雙手被制,再無反抗之力,只能掙扎著抬起頭,想看清那女子的面貌,可是麻格兒已經把她推回房間。
張小敬還要掙扎,一個大手扯起他的頭髮,狠狠地朝地板上撞去。猛烈的撞擊讓張小敬眼冒金星,鼻孔磕出兩道鮮血來,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很快華貴的柏木地板上出現了一片觸目驚心的血污……李泌此時已經返回靖安司,他召集了徐賓等人,在沙盤前低聲商議著事情。在更外圍,書吏、僕役、通傳、兵卒、長隨各自忙碌著,整個靖安司的大殿裡熙熙攘攘,一片繁忙景象。
此時一名小吏手持琉璃沙漏瓶在旁邊,一俟瓶中細沙流盡,他便翻覆瓶口,大聲計數:「一漏,二漏,三漏……」每念四漏,旁邊一個老者就會放下幾枚赤色紙柬在坊間。整個沙盤上,已經有了三十餘枚赤柬,覆蓋在北城十幾處坊市上面,它們彼此連綴成群,放眼望去紅彤彤的一片。
過不多時,徐賓抬起手示意停止計時,對李泌拱手道:「四十漏,三十七坊。」
這個數字,讓周圍所有人的臉色都凝重起來。
這是一次基於沙盤的推演,目的是推演突厥人到底想要幹什麼。
張小敬在外儘力追查,但李泌不喜歡被動等待,他決定更主動一點。突厥人說長安會成為闕勒霍多,可闕勒霍多到底是什麼,尚不清楚。於是李泌召集了一批熟知城況的吏員,給了他們一個命題:「怎樣才能最快地給長安城造成最大的傷害?」
吏員們很快拿出了結論──縱火。
其他手段要麼太複雜,要麼效果太侷限。縱火策劃簡易,成本低廉,而且只要選對時機地點,幾個人就能搞出一場大亂子。
對於在長安城沒有根基的狼衛來說,這幾乎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可李泌對這個回答仍不滿意,他想要知道更多細節:究竟火起何處為宜?擴散至何方?快慢幾何?所以他調來了幾個深諳火性的武侯鋪老吏,用這個大沙盤搞了一次火情推演。
推演之時,以沙漏一次翻覆表記一刻,一束赤柬表計為方圓三百步火勢。徐賓所彙報的「四十漏,三十七坊」,意味著一旦火起,在四個時辰之內,火勢可以蔓延至三十七個裡坊,且都是北城繁華之地,長安精華之所在。
這還只是模擬一處火起。若是有人存心,同時在幾處發動,恐怕結果還要悽慘數倍。
看著沙盤上密密麻麻的赤柬,圍觀者腦海裡都浮現出一番烈火地獄的駭人之景。這──難道就是闕勒霍多的真面目?
李泌皺起眉頭:「蔓延這麼快?可是把諸坊避火的手段考慮進去了?」
徐賓道:「若是平日,諸坊有圍牆相隔,城中又有水渠分割交錯,不致大害……哎哎,可您別忘了,今天可是上元節,各坊和街上都要懸燈,燃燭只怕有千萬之數,燈架又皆是竹枝木料,動輒接連數坊。今年開春,風高物燥,萬一起火,就是火燒連營之勢……」
眾人恍然大悟。難怪突厥人執著於坊圖。坊圖在手,便能輕易推斷出哪幾處遠離水渠;哪幾處地勢較高,可借風勢;哪幾處毗鄰要衝,可讓火勢以最快速度向四周蔓延。
崔器在一旁大聲道:「咱們有望樓啊,只要看見火頭一起,立刻派員前往撲救,不就得了嗎?」
徐賓面帶苦笑:「哎哎,崔旅帥您想簡單了。今晚百萬軍民都出來觀燈,道路水洩不通,怎麼調動武侯?再者說,大火一起,百姓必驚。這麼多人踐踏奔走,您是救人還是救火?」
崔器不言語了,他可是知道亂軍有多可怕。兩人同時把目光投向司丞,李泌卻捏著下巴,沉吟不語。
最好的應對之法,自然是取消燈會,恢復夜禁──這絶不可能;次之的辦法,是挨個徹查諸坊──這也不可能。李泌無奈地搖搖頭,靖安司內外重重掣肘,不能如意,可真是戴著枷鎖跳胡旋舞。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請老吏們在沙盤上標記出最適合縱火的地點,提前埋伏人手過去。可這無異於一場賭博,只要有一處猜錯,就會全盤崩潰。李泌不喜歡這種聽天由命的做法。
可如果不這麼做,還能怎麼做?難道只能指望張小敬?
這時旁邊一個白鬚老吏插口道:「與其查坊,不如查物。」李泌眼神一亮,示意他說下去。老吏恭敬回答:「屬下曾務於農事,常燎原燒田。若要掀起煊天的火勢,一是火頭要大,二是走火要猛。前者靠麻油,後者靠柴薪。狼衛若想縱火燒城,此二物必不可少,且數量一定得多。」
「你的意思是,狼衛在長安,必然會積儲一大批油柴?」
「司丞英明。依屬下愚見,只要盯緊這兩類物料的大宗積儲,必有所得。」
這個意見自出機杼,眾人聽了,都暗暗點頭。李泌讚道:「荀悅《申鑒》有言:『防為上,救次之』,此法釜底抽薪,可謂深得其妙。」
看到同僚得了上峰首肯,其他人膽子也大了起來。一人道:「柴薪之類,皆來自京輔山民,零星散碎,難以卒查,不如專注於油物。此物熬榨不易,非大戶大坊難以經營,所以來源均操持在幾家巨商手裡,查起來更快。」
另外一個小吏又建議道:「京城用油,多仰賴外地轉運。只需調出城門衛的入貨報關記錄,看看近日有無胡商攜帶大宗豬膘、羊膘、胡麻等油料或成油入城,便能按圖索驥,找到儲地……」
「荒唐,你以為中原人便不會被收買?要查就全給我查!」李泌沉下臉糾正了一句。他一直給手下灌輸的一個觀點是:不要有漢胡偏見,兩者都很危險。
書吏們迅速把這些建議抄寫成十幾份正式公函,李泌親自加蓋了靖安司的大印。
「馬上送去各處署衙,讓他們遵令速辦,一個時辰之內,我要清查長安所有存油與油料的場所名單。」
通傳接令,急急忙忙跑了出去。書吏們紛紛回到自己座位,又忙碌起來。
李泌回到自己的位置,閉了一會兒眼睛。檀棋走到他身後,纖纖玉指按在了他太陽穴上,開始輕輕地揉起來。沒過多久,檀棋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鼾聲。
他居然睡著了。
檀棋想了一下,公子已經有二十四個時辰不曾闔眼了。
張小敬從暈眩中恢復清醒,發現自己被捆在一根堂柱上,雙手高高縛起。鼻子仍舊隱隱作痛,鮮血糊了一片。麻格兒走到他面前,手裡晃了晃那塊「靖安策平」的腰牌,褲襠裡還支著一頂帳篷。
麻格兒現在的心情很糟糕,蒜頭鼻上的癤子越發腫大起來,甚至有皮油滲出來。
他遵循右殺貴人的指示,把這兩個姑娘劫到這一處萬全屋裡。右殺大人只說讓她們活命,可沒叮囑過別的,所以麻格兒決定好好享受一下。自從他從草原來到長安城之後,一直低調隱忍,內心的慾望早就快爆炸了。他可不是曹破延那種冷漢子,他渴望鮮血,渴望殺戮,渴望女人的慘叫。
麻格兒都計劃好了,兩個女人都要幹,然後留下王忠嗣的女兒,另外一個用最殘忍的手段折磨死,好好發洩一下,然後以最飽滿的狀態迎接闕勒霍多的到來。一想到那草原煞星王忠嗣的女兒在自己身下呻吟,麻格兒的陽具就高高支起,不能自已。
沒想到他褲子剛脫下來,就來了一個入侵者,這讓麻格兒非常不爽。
更讓他不爽的是,這個入侵者居然有一塊腰牌。麻格兒雖然不認識字,但從腰牌沉甸甸的質感上也知道不是凡物。
麻格兒很想二話不說,把他宰了,然後繼續去玩女人。可他畢竟出身狼衛,不得不考慮到另外一個可能──這傢伙的裝備太精良了,無論腰牌、軟甲還是手弩,都是高級貨色,很可能屬於京兆府或金吾衛,甚至可能來自軍中。
他既然能找上門來,那麼別人也能,這所萬全屋已經變得極其不安全。
這件事必須得問清楚。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麻格兒用生澀的唐話問。
張小敬沒說話,冷冷地用獨眼瞪著麻格兒。麻格兒覺得很不舒服,這眼神像極了草原上的孤狼。孤狼無論身入陷阱還是瀕臨死亡,永遠都是用這種陰冷的眼神看著人類。
麻格兒冷哼一聲,拿起張小敬的障刀,輕輕用刀尖從他的咽喉處挑下一絲肉來,張小敬的脖子登時血如泉湧:「快說,否則你會有更多苦頭吃。」
張小敬嘴唇翕動,麻格兒以為他要招供,不料卻是一句反問:「你們抓的女人在哪裡?」麻格兒眉頭一跳,一拳重重砸在他的小腹,讓他忍不住大口嘔吐起來。
「現在是我在問話!」
但張小敬已經知道了答案。剛才麻格兒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隔壁,說明聞染就在那裡。那股降神芸香的味道,他很熟悉。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麻格兒又問了一遍,見他仍舊沒反應,又把刀刃貼向張小敬的腋窩。鐵器冰涼的觸感,讓他的肌膚一哆嗦。麻格兒咧開嘴,故意緩緩推刃,像給梨子削皮一樣,平平地在腋下削掉一片帶血的圓皮肉來。隨著刀刃把皮肉一掀,張小敬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慘叫聲。
這在突厥,叫作鑄肉錢,因為旋下來的肉如銅錢一般大小。旋在人體的這個部位,不會致命,但卻極痛,只需鑄上幾枚肉錢,囚犯什麼都會招。
可張小敬雖然面色慘變,卻仍是閉口不言,討厭的眼神始終直勾勾地盯著他。麻格兒突然意識到,對方是在拖時間!大隊人馬很可能已經在路上了。
不行,必須得馬上撤離!
麻格兒走到隔壁,手下已經把那兩個女人都揪了起來。麻格心朝外掃視了一圈,伸出指頭,指向聞染:「把她帶上。」
「您怎麼分辨出來哪個是王忠嗣的女兒?」手下有點驚訝。
麻格兒在聞染細嫩的脖頸上摸了一把,把手伸到鼻子前吸了口氣,猥褻道:「剛才挾持她的時候發現的,大官的女兒,比較香。那個也香,但不如這個味兒足。」
手下都笑了起來,知道這位對女人有著異常的癖好,所以對某些細節特別敏感。草原上香料是稀罕品,只有貴人女眷才用得起。
「那另外一個呢?」
「扔到隔壁去,連那個密探一起殺了。馬上走。」麻格兒的手在咽喉處比畫了一下。
門砰的一聲,再度被推開。張小敬定睛一看,一個女人被突厥狼衛推推搡搡地趕進來。
她不是聞染,只是身材頗為相似,穿的胡袍也都一樣。但她腮邊的絞銀翠鈿和盤髻上的楠木簪,都表明了她出身不凡,尋常女子哪用得起如此貴重的飾品──這應該就是真正的王忠嗣女兒了吧?
張小敬很快便推斷出了真相,她們兩個應該是在同一個地點被突厥人綁架,這些粗鄙的突厥人不識飾器,張冠李戴,誤把兩人身份弄混了。
突厥狼衛拔出尖刀,先沖王韞秀而去。王韞秀的嘴被塞住了,發不出聲音,只得拚命扭動身軀,居然躲過了刺向喉嚨的一刀,讓尖刀割到了肩膀,血花四濺。那突厥人失了手,覺得面上無光,伸手啪地打了王韞秀一個耳光,讓她安靜下來。
還沒等他再次動手,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撲落落的翅膀拍動聲,緊接著數隻雲雀從院裡飛起。麻格兒眼神一凜,示意先不要動手,快步走到窗前向前院俯瞰。
樹叢搖動,腳步凌亂,似乎有許多人在朝這裡靠近。
麻格兒立刻回頭,大聲呼喚手下人都進屋。他本來有七個手下,三個被張小敬殺死,一個腿部中了一箭,能動彈的只剩下三個人了。麻格兒顧不得感慨,急速用突厥語交代了幾句,三個人各自領命出去。
麻格兒掃視了張小敬和王韞秀一眼,不再管他們,也轉身離開。隔壁屋子很快傳來聞染驚慌的呼喊,看來他們只打算帶走這位「王姑娘」。
短短幾十個彈指之後,築心閣一層的大門砰的一聲,被重重撞開,一下子擁進來十幾個人。他們衝到正廳,驟然停住腳步。只見一名大腿受傷的狼衛斜靠在一尊大銅耳爐前,手裡舉著兩把手弩對準門口,地上還擱著兩把弩。
狼衛同樣也很詫異。他本以為闖入者是張小敬的同夥,起碼也應該是禁衛軍漢,可眼前這些人,個個斜披花布,肩露文身,儼然是浪蕩京中的浮浪少年。
兩邊對峙了數息,一個浮浪少年沉不住氣,大吼一聲,舉起手裡大棒衝了上去。狼衛二話不說,抬手就射,正中少年額頭。其他同伴大驚,急忙向後退去,又是三箭射來,先後命中三人。
「他沒箭了!」
不知誰喊了一句,浮浪少年們又衝了上去。這次狼衛沒辦法了,只能躺倒在地,任憑他們拳打腳踢。這些少年顯然沒有旅賁軍那麼有章法,一見狼衛被打倒,立刻一窩蜂全都鑽進正廳裡,足足有二十多人。
為首的一個小頭領在底層轉了一圈,一指樓梯,示意幾個人上二樓。很快上面傳來消息,說找到了!他連忙舉步登上竹階,跑過走廊,看到二樓一處房間綁著兩個人。男的捆在柱子上,女的癱倒在地,十七八歲的樣子。
小頭領一喜,整個建築裡就這一個女人,這回應該錯不了。
熊火幫今天綁架了一個女子,結果中途跑掉了。據追趕的小混混講,那女人被一群來歷不明的胡人帶入這座宅邸。熊火幫把整個萬年縣視為禁臠,在自己地面上人被劫了,怎麼能忍這口氣?於是這個小頭領糾集了一批無賴少年,打算把人劫回來。
小頭領叫了四個人把那女子帶走,別耽誤;至於那男的,不認識,不必管。
他目送著押送隊伍離開,心情忽然變得很好,這將是他在熊火幫一次里程碑式的立功。小頭領信步踏上二樓高亭,遠眺片刻。只見遠處曲江錦繡歷歷在目,景緻怡人,不由得心生感慨:「有錢人就是他娘的會享受!」賞了一會兒景,他背著手,學著名士風度慢慢踱著下了樓。
走著走著,小頭領忽然覺得腳下有些異樣,一低頭,發現一道濃濃的黃褐色小河順著樓梯淌到一樓地板,味道略刺鼻。
他蹲下身子用手指一抹,判斷出應該是蓖麻油,不禁大為疑惑。這宅子不是沒人住嗎?怎麼會有這東西?小頭領抬起頭,看到在閣樓的梁架四角,掛著好幾個陶罐子,罐口傾斜,正源源不斷地往樓下淌油,七八道濁流匯在一樓地板,形成很大一攤。
他猛然瞳孔一縮,急忙朝樓梯下跑,邊跑邊喊道:「快!快殺了他!」話未說完,腳下一滑,整個人踩著蓖麻油跌下樓去。浮浪少年們沒聽見警告,反而指著他的狼狽樣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這時,慘遭圍毆的受傷狼衛從懷裡摸出一個火摺子,奮力一吹,然後丟到油上。油火相逢,呼啦一下子就燃燒起來,火苗子順著油線迅速蔓延整個一層的地板,如金蛇狂舞。
這個閣樓是竹木結構,牆壁、廊柱和樓梯轉瞬間也被引燃,大大小小的火蘑菇從木縫之間冒頭。昔日清雅散逸之地,霎時就成了佛經裡的火宅。
浮浪少年們傻了眼,紛紛想要往外逃。奈何人多門窄,一下子把門口堵了個水洩不通。來勢洶洶的油火席捲而來,把未及逃出的人一一吞噬,只留下絶望狂舞的身影。
在二樓的張小敬感覺到腳下有騰騰熱氣升起,又聽到鬼哭狼嚎,知道入侵者肯定中了狼衛的圈套。
狼衛既然選了這裡作為落腳點,自然會有所準備。這棟竹樓裡懸滿了蓖麻油罐子,一旦有不可抗拒的外敵入侵,他們就會傾翻油罐,伺機點燃,然後迅速逃走。龍波之前時常過來,就是在做這種準備。
張小敬知道如果再這麼待下去,自己也會被活活燒死。他之前一直在悄悄活動手腕,繩索已經鬆了不少,只消再磨幾下就可以掙脫了。可就在這時,地板的邊緣發出一聲尖利的摩擦聲,整個閣樓微微抖了一下,隨即整個屋子的每一處連接都開始咯吱咯吱地響起來。
張小敬暗叫不好。這些狼衛果然心狠手辣,不光佈置了蓖麻油,而且還把底樓和二樓之間的幾處榫接處和支撐梁虛接。只要大火一起,很快就能讓整個閣樓坍塌下去,樓裡的人就算沒被燒死,也會被砸死。
他的左手斷了一指,沒法解開手腕的繩索,只得拚命弓起身子,利用臀部的力量狠狠砸向地板。這種竹木製的閣樓用的是橋搭法,二層地板都是用竹板嵌合在木架之上,本身不算堅固。張小敬化身為一個大鎚,一錘一錘敲擊著它脆弱的支撐,一定得搶在閣樓整體倒塌之前把地板弄倒,才有一線逃出去的生機。
在張小敬臀部的連續錘擊和下面火焰的夾擊下,地板很快發出一聲哀鳴,先是一頭猛然下沉,然後轟隆一下,主體部分斜斜砸到樓下去,在大火裡闢出一條傾斜的滑台。
可惜捆著張小敬的那根柱子沒有折斷,死死卡在中間,把他的身子架在半空。張小敬掙扎了幾下,發現不行,急忙調整了一下姿勢,讓手腕上的繩子對準躥上來的火苗。
這條繩索是用嶺南蛇藤編成的,用油浸泡過,韌勁十足,但不耐火。火苗一燎,立刻就燒起來了。張小敬強忍著燒灼手腕的痛楚,讓繩子燒透,然後用力掙了一下,兩下,到第三下終於把它扯斷。
可他沒時間慶幸,立刻踩著尚未燃燒的傾斜地板,朝前跑去,雙肘護住臉部穿過數道火牆,衝到一處熊熊燃燒的窗口前,奮力向外一跳。燃燒的窗格十分脆弱,被張小敬硬生生撞碎而出。他甫一落地,先打了幾個滾,把自己身上的火壓滅。
在下一瞬間,閣樓的主體結構轟然倒塌,火點四濺,小閣徹底變成一個熊熊燃燒的柴堆。
張小敬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他的眉毛頭髮焦掉了不少,兩個手腕都被燒傷,腰上還有一道觸目驚心的長傷,那是躍出窗子時被邊框的竹刺劃的。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張小敬以為還有敵人,他勉強抬起脖子看了一眼,肩膀不由得一鬆。
衝入後院的,是大批身著褐甲的旅賁軍士兵,居然是靖安司的人馬趕到了。旅賁軍一看火勢如此猛烈,不待長官下令,自發地分散開來,開始在築心閣周圍清出一條隔火帶,避免蔓延。
一個壯碩的身影走到張小敬的身前,把他攙扶起來,口稱恕罪來遲,不過沒多少熱情在裡頭。張小敬定睛一看,是崔器。他顧不得關心自己狀況,急切地抓住崔器的胳膊:「你們進府時,看到別的人沒有?」
崔器對這位張先生並不怎麼信服,只是抬了抬下巴:「就看見幾個熊火幫的閒漢!」
「熊火幫?」張小敬一聽這名字,獨眼裡閃過一道意味深長的光芒。
崔器閃開身子,張小敬看到在院廊裡,好幾個僥倖逃生的浮浪少年正垂頭喪氣地蹲在地上,被幾把鋼刀監視著。他們大概是剛逃出去,正撞見旅賁軍。
張小敬喝道:「快!快敲九關鼓!狼衛剛離開不久,就在附近!」
崔器一聽「狼衛」二字,眼中凶光大綻,立刻對身邊的副手發出一連串急促的命令。
靖安司有一套層次分明的示警體系。望樓上九關鼓一響,不僅本坊的坊門要關閉,周圍八坊同樣都要關門封閉,同時在這九坊之間的十六個街口,都要設置拒馬與橫桿。
從熊火幫闖入宅邸再到旅賁軍趕到,前後只有短短一炷香的時間。狼衛撤離時還拖著一個聞染,行進速度不會很快。九關鼓一響,一個大網會牢牢封鎖住九坊之地,讓他們無從遁形──如果有必要,其他坊也會敲響九關鼓,一圈一圈封鎖開來。
崔器在這方面很有經驗,下令修政坊敲響九關鼓,同時還派遣了四隊旅賁騎兵,向四個方向搜索前進。佈置完這些事後,崔器才蹲下來,吩咐左右拿些傷藥和布條來,給張小敬包紮。
「你怎麼會來這裡?」張小敬問崔器。
姚汝能從崔器旁邊閃出,手裡捧著傷藥,一臉愧疚:「我見您久入未出,就跑去望樓,通知崔將軍前來救援──很抱歉,我沒敢進去救您……」
他的愧疚是真心實意的。不久之前,他還義正詞嚴地質疑張小敬的動機,甚至還要動手殺人,結果現在張小敬孤身犯險差點喪命,自己反而裹足不前見死不救。在姚汝能心目中,自己簡直是個懦弱的偽君子。
「你一個人進來於事無補,及時呼喚援軍才對。你的判斷很正確,不必妄自菲薄。」張小敬淡淡地評價道,同時抬起手腕,讓他給自己敷藥。
崔器皺著眉頭問道:「張先生,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他的疑問如山一樣多,府邸裡明明潛藏著突厥狼衛,怎麼會有一群混混殺進來?兩邊為什麼會開火?築心閣又怎麼會燒起來的?
張小敬簡單地講述了一下自己的遭遇:先是潛入閣樓,然後被突厥人用王忠嗣的女兒脅迫,身陷敵手,然後熊火幫就莫名其妙地打進來了……崔器打斷了他的講述,臉都綠了:「你是說,王節度的女兒在突厥人手裡?」
他說話的聲音都在發顫。張小敬剛要回答,心中卻忽然閃過一絲想法。
突厥人綁走的其實是聞染,但他若如實說出,接下來會怎樣?靖安司追殺突厥人時,絶不會關心聞染的生死。
但他關心這個姑娘,非常關心。
整個長安城如果只有一個人可以救的話,張小敬一定會選聞染。
他在瞬間就有了決斷。
張小敬緩緩抬起手,語氣沒有一絲波動:「沒錯,我親眼看到她被突厥狼衛帶走。」
崔器絶望地站在原地,頓覺天旋地轉。
他原來只是個隴山的軍漢,靠著些許戰功和阿兄崔六郎的努力,終於得以進駐長安。榮華富貴還沒博到手,便遭受了一個又一個沉重打擊:先是阿兄被殺,然後自己又放跑了突厥的重要人物,現在居然又牽扯到朝中重臣家眷遭綁架。
崔器太瞭解朝廷的行事風格。這麼大的亂子,朝廷一定得推出一個責任人接受處罰才行。李泌後台太硬,張小敬本來就是死囚,那麼負責行動的自己,簡直就是一個絶好的黑鍋料子。
他要在意的,已經不是如何建功立業,也不是為哥哥報仇,而是如何保住自己一條性命。
張小敬推了他一下:「崔旅帥,他們都等著你下令呢。」崔器如夢初醒,霍然起身,氣急敗壞地衝手下吼道:「你們傻站著幹嗎?別救火了,趕緊去抓人!」張小敬又道:「通知望樓,讓靖安司派人去王節度家裡確認情況!」
「對!對!快去王節度家確認!」崔器已經失了方寸,對張小敬言聽計從。
「還有……問問這些人,到底什麼來路。」張小敬把目光投向那些浮浪少年。其實這些人到底是誰,他心裡已經有數。萬年縣就那麼幾個幫派,辨認起來很容易──不過有些事,還是讓別人去問會更好。
正好崔器胸中一股惡氣無法發洩,他氣勢洶洶地走到被俘的幾個浮浪少年跟前,用佩刀刀鞘兜頭抽去,一個少年捂著頭倒在地上。崔器猶嫌不夠,狠狠又抽了幾下,直砸得血肉模糊才罷手。其他幾個少年嚇得尿了褲子,不用問,立刻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原來他們連熊火幫都不算,只是外圍成員,跟著一個小頭目來的。那小頭目聽說有一個老大看中的女人跑掉了,就藏在這裡的荒宅裡,於是過來抓人。
崔器追問那女人是誰,一個少年說姓聞,是敦義坊聞記香鋪老闆的女兒。崔器怒道:「誰問這個!我問的是另外一個女人!是不是王節度的千金?」那幾個少年懵懵懂懂,哪裡答得出來。崔器揮動刀鞘,死命地抽打,把那幾個人幾乎打死,也沒問出個名堂來。
一直到有士兵跑過來彙報封鎖道路事宜,崔器這才丟下這些人,心急火燎地趕去佈置。
張小敬半靠在走廊,讓姚汝能給他處置傷口。他受傷不輕,腋窩被狼衛旋掉一大片皮肉,手腕和背部又被燒傷。姚汝能小心地先用井水洗滌,再抹金瘡藥粉止住血,然後拿出綾布一圈圈包裹。這傢伙的手指修長,手法嫻熟細膩,比起綉女來不遑多讓。
他的肉體遭受了如此酷刑,卻仍堅持到了援軍抵達,可是夠硬的。姚汝能一邊包紮一邊暗暗心想,換了自己,可未必能挺住。張小敬任由他侍弄,眼睛卻一直盯著宅邸外頭。他的獨眼裡,帶著壓抑很深的擔憂。
這個鐵石心腸的卑劣漢子,居然也會擔心別人?姚汝能暗道。
姚汝能忽然注意到,他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上頭裹著一塊被鮮血半浸的麻布。姚汝能大奇,這是突厥狼衛干的?不對,在那之前就有了。姚汝能又重新回想了一下,確定在自己被打暈之前,張小敬的手還是完整的。
換句話說,這個斷指之傷,發生在張小敬殺死暗樁的時候。一想到他出賣暗樁,姚汝能的怒氣又騰地上來了。他不無惡意地想,難道這指頭是葛老切下來的?
「這是印記。」張小敬忽然開口,嗓音有些沙啞。
「什麼?」
張小敬的獨眼仍舊望著外面,不像是給姚汝能解釋,更像是說給冥冥中的什麼人聽:
「小乙是我在萬年縣任上培養的最後一個暗樁。他出身寒微,但人很聰明。我還記得,他去當暗樁的前一天,縣裡發了一筆賞錢。他老娘把錢藏好不許他亂花,說以後用來娶媳婦。可小乙居然冒著被他娘打的風險,偷偷地摳出來半弔錢,給我買了一份上好的艾絨火鐮。他對我說,張頭隨身的火鐮太舊了,打不出火,也該換個新的了。他還說,只要張頭仍能打亮火光,他就一定不會迷路。」
「然而你今天親手殺了他。」姚汝能冷冷回道。
「我來問你:倘若你身在一條木船之上,滿是旅人,正值風浪滔天,須殺一無辜之人以祭河神,否則一船皆沉。你會殺嗎?」張小敬突然問道。
姚汝能一愣,不由得眉頭緊皺,陷入矛盾。這問題真是刁鑽至極,殺無辜者自是不合仁道,可坐視一船傾覆,只怕會死更多的人。他越想越頭疼,一時沉默起來。
「殺一人,救百人,你到底殺不殺?」張小敬追問了一句。
姚汝能有點狼狽地反駁道:「你又該如何選擇?」他覺得這真是個狡猾的說辭。
「殺。」張小敬說得毫不猶豫,可旋即又換了個口氣,「這是一件應該做的事,但這是一件錯事。應該做,所以我做了,即使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但錯的終究是錯的。」說到這裡,他把斷指處抬了抬,「……所以我自斷一指,這是虧欠小乙的印記。等到此間事了,我自會負起責任,還掉這份殺孽。」
張小敬閉上獨眼,似在哀悼。他的面孔又多了幾條褶皺,更顯得滄桑與苦澀。
姚汝能沉默著。他發現自己完全看不透這個桀驁的傢伙。他一會兒像個冷酷的兇徒,一會兒又像個仁愛的勇者,一會兒又像是個言出必踐的遊俠。諸多矛盾的特色,集於一身。姚汝能忽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想過,張小敬到底是因為什麼罪名入獄的。
張小敬緩緩睜開眼睛:「我記得你來長安城有三個月了?」
姚汝能不明白他怎麼忽然把話題轉到這裡來了,只得點點頭。
張小敬似笑非笑:「你再待久一點就知道了。在長安城裡做捕盜之吏,幾乎每天都要面對這樣的選擇。什麼是應該做的錯事,什麼是不應該做的對事。是否堅守君子之道,你最好早點想清楚,否則……」
「否則?」
「在長安城,如果你不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啪嚓一下,姚汝能手裡的藥膏打翻在地,黑褐色的液體在白綾上灑成一片污漬。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節奏的響動傳遍整個長安的東南角,正是來自修政坊的九關鼓。按照大唐律令,鼓聲一啟,街鋪武侯就得立刻封鎖附近八坊的街道路口。
不過今日是上元節,人人都滿揣著玩樂的心思,值勤的武侯們也不免有些懈怠。他們聽到鼓聲,反應卻沒有那麼快,過了好一陣,才紛紛叫起睡懶覺或玩雙陸的同僚,行動略顯遲緩。
好在崔器從來沒指望過這些蠢材,他特意派遣了十幾名旅賁軍士兵手持令牌,分別直奔各處街鋪,督促他們儘快行動。為策萬全,崔器還撒出去五六隊精騎,在外圍街道來回巡風。就算突厥人僥倖穿過封鎖線,也會一頭撞在這堵流動的大牆上。
一時間,九坊之內一片喧騰。武侯們手忙腳亂地抬出拒馬和荊棘牆,在路口設立臨檢哨卡;精騎飛馳,無數道鷹隼般的視線反覆掃視著道路兩側的每一個角落。行人們驚訝地停下腳步,不知附近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依舊可以通行,只是每過一個路口都要被盤查一番。
一道大網慢吞吞地籠罩在了修政坊附近一圈。可是,麻格兒一行人,卻像是就地飛仙了一樣,全無蹤影。各地紛紛回報,都是同樣的內容:「未見。」
崔器對傳令兵大聲咆哮:「怎麼可能!他們是鳥嗎?就算是鳥,也躲不過望樓的眼力!」
麻格兒等人無論是騎行、車乘還是步行,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不可能逃遁超過兩里──這是九關鼓最大的警戒範圍。那麼他們的下落,只有兩個可能:一、買通了哨卡士兵,順利脫出;二、就近躲藏在修政坊附近的某一坊內。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會演變成極其尷尬的局面。
恰好在這時,就得到了王府的消息:王節度的女兒王韞秀得了輛新奚車,獨自出去試駕,至今未歸。與此同時,靖安司總部也轉發過來另外一個消息:靖善坊附近發生一起車禍,一輛柴車和一輛奚車相撞,但現場只找到了車伕和十幾具武侯的屍體。
這一定是突厥狼衛幹的,只有他們才這麼窮凶極惡。
崔器聽到消息被證實,胃袋就好似被一隻巨手狠狠捏住,難受得要吐。王忠嗣是朝中重臣,今天這事若是出了差池,將是驚天大亂。
崔器徬徨無計,只得走到正準備出發的張小敬跟前,一拱手:「張都尉,突厥狼衛失去蹤跡。而今之計,該如何是好?」
若有半點可能,崔器不願意向這個死囚犯示弱,可眼下卻別無選擇。這傢伙一個人單槍匹馬,兩個時辰不到就揪出突厥人的尾巴,這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崔器意識到,只有張小敬大發神威,把突厥狼衛逮住,自己才能逃過這一重大劫──於是連「張先生」都成了「張都尉」。
張小敬對他的心思看得通透,也無意說破,一彈手指:「先上望樓。」
兩人噔噔噔地爬上修政坊的望樓,舉目四望,周圍八坊的景緻盡收眼底。坊外道路縱橫,坊內灰瓦高棟,一清二楚,如觀沙盤。在每一個路口,都攢集著黑乎乎的一片人群,那是哨卡在發揮作用。眼力好的話,甚至可以看清行人的衣著。
在如此嚴密的監視之下,突厥人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憑空消失。
崔器瞪大眼睛,忐忑不安地四處張望,看到任何人都覺得可疑。張小敬眯起獨眼,緩緩掃視,然後在一個方向停住了。他抬起手臂,指向了東南:「曲江池。」
崔器先沒明白,可他順著張小敬的手指看過去,一下子恍然大悟。
在修政坊的東南角,是長安城最繁盛的景點──曲江池。這個池子一半位於城內,占了兩坊之地;另外一半在城外,與少陵原相接。曲江池內水道蜿蜒,樓宇林立,花卉周環,柳蔭四合,小徑穿插園林之間,一年四季都是極好的去處──無論是對遊人還是對逃遁者。
曲江池有專門的尚池署管理,與諸坊街鋪不互相統屬,九關鼓指揮不動他們。突厥狼衛們很可能打了這麼一個時間差,離開修政坊後,直接越過街邊圍欄,鑽入曲江池內迷宮般的園林裡。
長安城本是縱橫平直的佈局,但在東南角這裡,曲江池生生向外拱出來一塊,就像是稻米袋子鼓起一角。為了保證這片橫跨城內外的水面不被隔斷,外圍並未環以城牆,只是挖了數條水渠環伺。雖然馬匹和車輛無法通行,若是三兩個行人徒步,出城卻不是什麼難事。
由此看來,當初突厥人選擇修政坊落腳,可謂是處心積慮。
崔器道:「你的意思是,他們很可能穿過曲江出城?」他心裡長出一口氣,這未必是件壞事。只要出了城,靖安司不必束手束腳,可以派遣精騎往複大索。長安城附近地勢平闊,無處躲藏,逮住那幾個徒步的突厥人,就是個水磨活而已。
張小敬的眉宇卻並未因此舒展,他盯著煙波浩渺的曲江水面,覺得事情並沒那麼簡單。突厥人既然要對長安城不利,為何要往城外跑?他們的目的到底是綁架還是焚城?張小敬展開長安坊圖,蹲下來仔細觀察,覺得這些行動之間彼此矛盾,疑點重重。
但崔器卻已經迫不及待地在望樓上打起旗語,向遠在光德坊的靖安司彙報,要求增派人手出城搜捕。李泌接到報告後,卻沒有急著調動旅賁軍,他的眼神投向沙盤,陷入和張小敬一樣的疑惑。
草原的狼崽子們,給他們出了一道大大的謎題。
崔器有點著急,他不太明白,這麼明顯的事,張都尉就算了,為何連李司丞那邊都遲遲不下命令。要知道,這邊每耽擱一個彈指,敵人便會遠離長安城幾分。
整個包圍網,驟然靜止下來。崔器一會兒看看沉思的張小敬,一會兒遠眺附近望樓,手指煩躁地在刀鞘凸起的銅箍邊摩挲,心裡盤算如果再得不到命令,索性先把幾個馬隊撒出去。
可崔器畢竟是個軍人,這種先斬後奏的事,他並不習慣。崔器還在猶豫不決,張小敬忽然站起身來,抖了抖手中地圖,目光灼灼──而望樓的通信旗也恰在同時揮動。
李泌傳來的命令,和張小敬開口說出的話完全一致:
「這是疑兵之計。賊自曲江出,必自最近城門返回! 」
距離曲江最近的城門,南有啟夏門,東有延興門,不過一里之遙。突厥狼衛從東南角脫出,可以從這兩個城門大搖大擺地再次進城。這麼一出一進,輕輕鬆鬆,就可以跳出九關警戒,逍遙自在。
崔器的額頭沁滿了慶幸的汗水。幸虧沒有出城,否則可真是南轅北轍了。他急忙用望樓向二門發出警告,同時就地解除九邊封鎖,火速向二門靠近。
可在這之前,靖安司耽誤了太多時間在修政坊部署,驟然轉移一片混亂,執行十分緩慢。
啟夏、延興二門是畿東百姓入城觀燈的重要通道,此時正是高峰時期。等二門傳回來消息,狡黠的突厥人早已混在大群百姓之中,再一次進入長安城中,不見蹤跡。他們晚了一步。
線索就這樣斷開了,可時間卻毫不留情地一刻一刻流逝。
崔器先匆匆寫了一封密報,著人快馬送去靖安司,這事太大,不敢有半點瞞報。然後他看向張小敬:「張都尉,咱們怎麼辦?」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稱呼張小敬的語氣越發卑微起來,近乎乞求。
「等一下。」張小敬半趴在地上,身子前傾,鼻翼微微聳動,像一條獵犬。
崔器摸不清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又不敢追問,只好惶恐地等在旁邊,呼吸粗重。
說來可笑。崔器在隴山之時,刀頭舔血,快意豪勇,面對生死從無顧慮;在長安的優渥生活,沒有洗去他的戰力,卻腐蝕了他的膽量。當一個人擁有太多時,他將再也無法看淡生死。崔器忽然羞愧地發現,他一直叫囂著為阿兄報仇,只是為了掩蓋自己懼怕落罪。
自己的前途,就著落在這麼一個死囚犯身上了嗎?崔器心有未甘地想。
張小敬忽然抬頭,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宣徽院那邊你有熟人嗎?」
崔器一愣,宣徽院屬於宮內一系,跟城防半點關係也無,張小敬忽然提它做什麼?張小敬道:「若我記得不錯,宣徽院下屬有五坊,專為天子豢養雕、鶻、鷹、鷂、狗。若能向狗坊借來幾隻鼻子靈敏的畜生,此事還有希望。」
他抬起手來,抓起一把塵土放在鼻子邊上,深深吸了一口。
聞記香鋪的合香品質優良,可以持續數個時辰不散,馳名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