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卯初

  說到這裡,眾人不由得一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群中一個姑娘身上。

  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她聽到那個凶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臉色一變,朝後退去。天寶二載十月七日,午正。

  長安,萬年縣,靖恭坊。

  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瀰漫在整個馬球場上,那些矯健的西域良馬都焦慮不安,不停踢著蹄子,踏起一片片黃色塵土。

  張小敬站在球場中央,喘著粗氣,那一隻獨眼赤紅如瘋獸。在不遠處,地上丟著一把長柄陌刀,旁邊一匹身材巨碩的良馬躺倒在地,宛若肉山。它的脖子上繫著綵帶,尾束羽繩,彰顯出與眾不同的地位,可惜它的腹部多了一道大大的刀口,鮮血從軀體裡潺潺流出,滲入黃土,很快把球場沁染成一種妖異的朱磦之色。

  此時他的左手,正死死揪著永王李璘的髮髻,讓這位貴冑動彈不得。永王驚恐地踢動著雙腿,大聲喊著救命。

  球場四周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來打馬球的公子哥,有永王府邸的僕從護衛,有球場附近的民眾,還有剛剛趕到的大批萬年縣不良人。可是他們投鼠忌器,誰都不敢靠近,誰敢保證這個瘋子不會對永王動手?

  張小敬低下頭,睥睨著這位貴公子:「聞無忌死時,可也是這般狼狽嗎?」

  「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他!!」永王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到現在仍未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他本來正高高興興打著馬球,突然,一個黑影衝入球場,帶著滔天的殺意,用一柄巨大的陌刀斬殺了自己心愛的坐騎,然後把自己死死按在地上。球友們試圖過來救援,結果被乾淨俐落地殺掉了兩個人,其他人立刻嚇得一哄而散。

  永王沒見過這個獨眼龍,心裡莫名其妙。直到獨眼龍口吐「聞無忌」的名字,他才真正害怕起來。

  張小敬的刀晃了晃,聲音比毒蛇還冷徹:「在下是萬年不良帥,推案刑訊最在行不過。既然已查到了這裡,永王殿下最好莫要說謊。」永王被這個威脅嚇住了,他能感覺得到,這尊殺神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停了停,急忙道:「我真不知道!」

  張小敬面無表情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竹管,強行倒入永王口中,永王只覺得一股極苦的汁液順著咽喉流入胃中,然後張小敬用一塊方巾緊緊罩在他嘴上。

  他嗚嗚直叫,試圖掙扎。張小敬一拳打中永王肋部:「莫擔心,這是魚腥草和白薇根熬製的催吐湯,隨便哪個藥鋪都常備,是救中毒者的良方,嗯……不過若是嘴上有東西擋著,就不一樣了。」

  彷彿為了證明張小敬所言不虛,永王忽然弓起腰,劇烈地嘔吐起來。胃中的粥狀消化物順著食管反湧到嘴邊,正要噴瀉而出,卻被嘴前的方巾擋住,重新流回去,其中一部分進入呼吸道,嗆得永王痛不欲生。

  一邊是胃部痙攣,不斷反湧,一邊是口中不泄,反灌入鼻。兩下交疊,讓永王涕淚交加,無比狼狽,甚至還有零星嘔吐物從鼻孔噴出來。如果再這麼持續下去,很有可能會被活活嗆死。

  張小敬看差不多了,伸手把方巾解下,永王如蒙大赦,趴在地上狂吐了一陣,這才消停。張小敬冷冷道:「這叫萬流歸宗,乃是來俊臣當年發明的刑求之術,來氏八法之中最輕的一種。若殿下有閒情,咱們可以一樁一樁試來。」

  這傢伙居然打算在眾目睽睽之下,對一位皇子用刑?永王終於確定,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對瘋子,權勢和道理都沒用處,只能乖乖服軟。

  「我,我說……」永王的咽喉裡火辣辣的,只能啞著嗓子說。

  「從頭講。」

  原來在天寶二載七月七日,永王偶爾路過敦義坊,恰好看到聞染在院子裡擺設香案,向天乞巧。他見到聞染容貌出眾,就動了心思。回到府邸,永王跟心腹之人聊了幾句,就把這事拋在腦後。後來過了幾日,心腹興沖沖地來報,說不日便可將聞染買入王府為奴,永王才知道這些人把事給搞大了。

  「本王垂涎聞染美色不假,但絶無強奪之心。實在是熊火幫、萬年縣尉那些人有心討好,肆意發揮,這才釀成慘禍,絶非我的本意啊!」

  張小敬一聽便明白了。這種事實在太多,上頭也許只是無意一句,下面的人卻會拿出十倍的力氣去推動。恐怕熊火幫是早看中了聞記的地段,這次借永王的招牌,把一樁小事硬生生做到讓人家破人亡。

  「本王也狠狠責罵過他們,這些人真是無端生事!」

  「無端生事?」張小敬的嘴角一抽搐,「然後還罰酒三杯是不是?你們眼中,只怕這些草民都如螻蟻蚍蜉一樣對嗎?」永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半是討好道:「壯士你有心報仇,應該去找他們才對,本王陪你一道去便是。」

  「不勞殿下費心,熊火幫已經被我洗了一遍,縣尉大人也被我宰了。」張小敬淡淡道。永王額頭一跳,感覺胃裡又隱隱作痛,知道今日絶不能善了。

  張小敬此前去外地查案,一回長安就聽到這個驚變。他不動聲色,暗中著手調查。以他不良帥的手段,輕而易舉就查明涉事的幾方勢力。於是張小敬先找了個理由,帶領不良人把熊火幫幾乎連根拔起,可惜封大倫跑得快,逃得一條性命。

  萬年縣尉聞訊趕來,連忙喝止了張小敬。他與張小敬合作過數年,關係尚可,所以張小敬本想講講道理。不料縣尉明裡假意安撫,卻在酒水裡下了毒,周圍伏有大批刀手,要把張小敬格殺當場。幸虧有相熟的手下通風報信,張小敬率先反擊,當席把縣尉給一刀捅死了。

  張小敬知道,滅掉熊火幫尚有理由,殺了上司,一定會被追究為死罪。他索性直衝到馬球場來,先把最後一個罪魁禍首拿住再說。

  永王抬起頭來,試圖勸誘道:「你犯下了滔天大罪,只怕是要死的。本王在父皇那裡還能說得上話,說不定能寬宥幾分。」不料張小敬伸出大手,一把揪住永王的髮髻,拎起脖子,一步步拖離球場。

  永王嚇壞了,以為他準備下毒手。可惜張小敬那手,如同鐵鉗一般,根本掙脫不開。

  「甘校尉、劉文辦、宋十六、杜婆羅、王河東、樊老四……」張小敬一邊拖著,一邊念叨著一些人名。永王不明白這是些什麼人,也不知道他們和這次的事件有什麼關係。

  「他們都死了,都死在了西域,讓突厥人給殺了。我和聞無忌把他們的骨灰都帶來了,就放在聞記香鋪裡,第八團的兄弟,除了蕭規那小子之外,好歹都來過長安了……」張小敬的聲音原本平穩,可陡然變得殺氣十足,「可你們卻生生拆了聞記的鋪子,那些個骨灰罈,也都被打碎了,灑到泥土和瓦礫裡,再也找不回來了。」

  「不是我,是他們!他們!」永王聲嘶力竭地喊著,他覺得自己太冤枉了。

  張小敬用力踏了踏馬場的土地:「從此以後,第八團的兄弟們,就像是這腳下的黃沙一樣,每日被人和馬蹄踐踏。」

  永王聽到這種話,脊樑一股涼意攀上。他像是被一條毒蛇咬中,四肢都僵住了,任憑張小敬拖動。

  周圍的不良人和王府長隨們緊跟著他們,可誰都不敢靠近。五尊閻羅的名字,在他們心裡的威勢實在太重,他們只是在外圍結陣,遠遠觀望。

  永王的呼聲,絲毫沒有打動張小敬。他面無表情地拖著這位十六皇子一路離開馬球場,來到只有一街之隔的觀音寺。

  這座位于靖恭坊內的觀音寺,規模並不大,廟裡最有名的是供奉著一尊觀音玉像。這座寺廟,和永王有著很深的淵源。他出生之時,遭遇過一場大病,母親郭氏親自來到此寺祈禱三天三夜。結果沒過多久,郭氏便去世了。說來也怪,就在郭氏去世那天,永王居然奇蹟般地痊癒了。宮裡都說,郭氏感動了菩薩,以一命換了一命。她的牌位,也被擺在了廟裡。

  有了這層緣分,永王對這座觀音寺關切備至,時常打賞,逢年過節還會過來上香,一拜觀音二拜母親。他對馬球的興趣,正是因為觀音寺臨街有個馬球場,他每次來上香都順便去打兩手,慢慢成了個中高手。

  此時他發現張小敬把他往觀音寺拖,心中直髮毛,不知這瘋子到底打算做什麼。張小敬踹開廟門,用眼神狠狠地趕走了住寺的僧人,直奔觀音堂而去。

  那尊滴水觀音正矗立在堂中,溫潤剔透,品相不凡。旁邊還立著一尊蓮花七寶側龕,裡面豎著一塊牌位,自然就是永王的母親郭氏了。

  張小敬鬆開手,一腳把永王踢翻在地,讓他跪在觀音像前。永王抬頭看到自己母親的牌位,不由得失聲哭了出來。

  「你在菩薩和你娘親面前,給我起個誓,我便饒你一條命。」張小敬淡淡道。永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起什麼誓?」

  「從今之後,你不得報復或追究聞染與聞記香鋪,如有違,天雷磔之。」

  永王心想這也太容易了,不會又是什麼折磨人的新招數吧?他張了張嘴,不敢輕易答應。

  張小敬面無表情,內心卻在微微苦笑。

  將涉事之人統統殺個精光,固然痛快,可聞染一定會被打擊報復。那些人的手段,他再熟悉不過。

  他孑然一身,死也就死了。可聞染還年輕,她還有很長的人生路要走。聞無忌在天有靈,絶不會允許張小敬為了給自己報仇,去犧牲女兒的幸福。

  因此張小敬瘋歸瘋,卻不能不顧及聞染的命運──她可算是整個第八團留在人間唯一的骨血。

  張小敬擒拿永王,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他,而是逼著他做出保證,不許對聞染再次下手。張小敬做過調查,永王對這觀音廟誠意篤信,在這裡起誓,他應該會認真對待。只要永王不敢出手,手下必然會有所收斂,聞染便能過上平靜的生活。

  張小敬想到這裡,又一腳踢過去,催促快點。永王只好不情願地跪在地上,用袖子擦乾淨嘴角的污漬。給觀音上香,叩拜,再給自己娘親上香,叩拜,然後手捏一根線香,扭扭捏捏說道:「從今之後,本王與聞家恩怨一筆勾銷,絶無報復追究之狀,如有違,天雷磔之!」

  說完之後,永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無論他如何頑劣,在觀音和娘親面前,始終持禮甚恭。做完這些,他把線香一折為二,遞給張小敬:「這樣就行了?」

  張小敬接過線香,用指頭碾成細細的粉末:「若你破誓,就算觀音菩薩不追究,我也會來尋你。」永王把頭低了下去,不敢與那只恐怖的獨眼對視。

  張小敬長舒一口氣,不再理他,轉身走出佛堂,雙臂一振,推開寺門走了出去。寺外已是大兵雲集,一見他出來,紛紛拔刀張弩。見張小敬負手出來,那些不良人的第一反應,居然同時往後退了一步。

  「萬年不良帥張小敬,出降自首!」

  張小敬收斂起殺氣,昂起頭,面對人群大聲喝道,驚起門前大樹上一窩漆黑的老鴰撲啦啦飛起……事隔數月,張小敬沒想到能夠再次見到永王,而且是在這麼一個場合。

  永王也沒想到,能再見張小敬。自從那一次馬球場襲擊之後,他落下了一個病根,一提張小敬,胃部就會一陣痙攣想吐。此時見到本尊,他更是臉色一陣青紅,嘴唇一張一合,「哇」地吐出了一地的珍饈美酒。酸獰之氣,撲鼻而來。

  蕭規大笑:「大頭,先前你留他一條性命,是為了保全聞染。如今不必再有顧慮,這個殺死聞無忌的兇手,就交給你處理了!」

  張小敬沉默著朝前走了一步,永王驚慌地擺動右手:「你答應過的,我不動聞染,你不殺我!」

  「今天熊火幫綁架了聞染,你可知道?」張小敬問。

  「呃……呃……我事先並不知情!」永王面色陰晴不定。他並沒說謊,封大倫是事後才跟他通報的,並得到了默許。在永王心裡,這不算違誓──可問題是,這事並不由他說了算。

  「大頭,別跟他囉唆,一刀挑出心肝來,祭祭聞無忌。」蕭規在上頭喝道。

  大殿裡的空氣陡然緊張起來。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對這個十六皇子頗為寵愛,現在這些賊子要當著他的面,把永王活活開膛剖心,這該如何是好。

  張小敬面無表情揪起永王的衣襟,突然伸出手臂,狠狠地給了他幾個耳光。永王被打得暈頭轉向,臉頰高高腫起。蕭規以為他要先出出氣,並未催促,饒有興趣地等著看他動手的一刻。

  張小敬開口道:「這等昏王,挑心實在太便宜他了。來氏八法,得一個一個上給他。」他咧開嘴,透出一股陰森怨毒之氣。永王一聽,渾身如篩糠般抖動。去年「萬流歸宗」已經折磨得他生不如死,那還是來氏八法裡最輕的……蕭規看看外頭的火光:「不是掃你的興啊大頭,咱們的時間可不多了。」張小敬把永王一腳踢倒,踏在胸膛上,獰笑道:「沒關係,我想到一個好主意。」

  他就像是數月之前那樣,拖著永王的髮髻,狠狠地把他拽到第七層的斷橋旁邊,往外一推。永王登時有半個身子都懸在勤政務本樓外頭。蕭規饒有興趣地看著,期待著會有什麼精采的戲碼。天子站在他的身旁,一動不動,可眼神裡卻透著憤怒。

  永王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大聲嘔吐著,彷彿噩夢重現。張小敬揪住他衣襟,壓低聲音道:「想活命的話,就聽我的話。」

  永王還在兀自尖叫著,張小敬重重給了他一耳光:「我很想現在就殺了你,但現在我還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永王一愣,不明白這個凶神到底什麼意思。張小敬道:「接下來我會把你推下樓去,你要仔細聽好……」

  他在永王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永王先是睜大了眼睛,隨後又拚命搖頭。可惜張小敬沒有給他機會,用力一推,永王慘叫著從七層斷橋上直直跌落下去。這裡既然叫摘星殿,自然距離地面非常高,這麼摔下去,肯定變成一攤肉泥。

  摔殺完皇子,張小敬氣定神閒地折返大殿。蕭規舔了舔嘴唇,覺得有點不過癮:「大頭,你就這麼便宜他了?」張小敬淡淡道:「如你所說,時間不多了,咱們還是直奔主題更好。」說完把眼神飄向天子。

  「夠了!你們有話直接跟朕說。」

  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的天子,終於開口了。他緊皺著眉頭,腰桿卻挺得筆直。旁邊一個胖胖的老宦官見狀,咕咚一聲跪倒在地,不顧蚍蜉的威脅,放聲大哭起來。這哭聲如同信號,所有賓客呼啦啦全都跪倒在地,這賊人竟把天子逼到了這地步,群臣心中無不誠惶誠恐,羞愧不已。

  蚍蜉們警惕地端平勁弩,誰敢出頭,就會受當頭一箭。

  「陛下你終於開口了。」蕭規似笑非笑。

  剛才他們突入第七層時,宴會廳裡一片混亂,四處鬼哭狼嚎,唯有這位天子仍留在御席之上,不肯屈尊移駕。即使被蚍蜉挾持,他也未置一詞,保持著居高臨下的鄙夷,努力維護著最後一點尊嚴。

  永王的死,讓這一層矜持終於遮掩不住。

  「你們到底是誰?」天子把兩條赤黃色的寬袖垂在兩側,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詢一位臣子。

  在火光環伺之下,蕭規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似乎很享受這一刻的美妙。他伸出指頭,點了點自己額頭:「我們是西域都護府第八團的老兵。若陛下記性無差,九年前,你還曾下旨褒獎過我們。」

  天子的眼神略有茫然,顯然根本不記得了。蕭規道:「九年前,蘇祿可汗犯境,圍攻撥換城。第八團悍守烽燧堡二十餘日,最終僅有三人倖存,今日到場的就有兩人。陛下日理萬機,這點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天子不動聲色:「你們是怪罪朕窮兵黷武?還是敘功不公?」

  「不,不。」蕭規晃了晃手指,「我們十分榮幸能夠參與到其中,為陛下盡忠。保境衛國,是我們的本分。朝廷頒下的封賞,我們也心滿意足。今日到此,不為那些陳年舊事,而是為了兵諫。」

  「兵諫?」天子的眉頭抖動了一下,幾乎想笑。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兵諫」。

  「陛下是真龍,我們只是卑微的蚍蜉。可有時候,蚍蜉要比真龍更能看清楚這宮闕的虛實。」

  他隨手一指其中一隻蚍蜉:「這個人叫伍歸一,河間人,家中連年大旱而租庸不減,妻兒離散。他離營歸鄉,反被誣以逋逃。」然後又指向另外一隻蚍蜉:「他叫莫窪兒,金城雜胡,舉貸養馴駱駝良種,結果被宮使驅走大半,貸不得償,只能以身相質,幾乎瘐死。

  「對了,還有這位索法惠,河南縣人。他和上元燈會還有點聯繫哩。陛下你愛看燈會熱鬧,所以各地府縣竟相重金豢養藝人,來爭拔燈紅籌之名。每一隊進京的拔燈車背後,都有幾十輛備選,花費皆落於當地縣民身上。索法惠本是個高明的車匠,為官府抽調徭役,疲於勞作,幾乎破產。」

  說到這裡,眾人不由得一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群中一個姑娘身上。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她聽到那個凶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臉色一變,朝後退去。

  好在蕭規並沒在這話題上太過糾纏。

  「在這樓上的每一隻蚍蜉,都曾是軍中老兵,他們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故事雖小,不入諸位長官法眼,卻都是真真切切的。這樣的遭遇,放之民間,只怕更多。這一個個蚍蜉蛀出來的小眼,在大唐的棟樑之上歷歷在目。」

  「所以你們打算復仇?」

  「曹劌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陛下,咱們大唐已經病了,看起來枝繁葉茂、鮮花團簇,是盛世美景,可是根子已經爛啦,爛透了,被蛀蝕空了,眼看就要像這勤政務本樓一般,轟然坍塌下來。需要一劑烈火和鮮血的猛藥,以警醒世人。」

  天子大概許多年未曾聽過這樣刺耳的話了,他沉聲道:「你們到底想要什麼?」

  蕭規一字一頓道:「非巨城焚火,無以驚萬眾;非真龍墜墮,無以警黎民。微臣所想,是在這長安城百萬百姓面前,要陛下你的一條命。」

  雖然眾人對蚍蜉的做法早有預感,可他這麼堂而皇之地說出來,還是引起了一陣騷動。

  天子不動聲色,伸開雙臂:「朕的命,就在這裡。你若想要,自己來拿。若天命如此,朕絶不退縮。」

  不料蕭規忽又笑道:「陛下不必這麼著急。我們蚍蜉的計劃,是分作兩層。若是那燈樓能把陛下在眾目睽睽之下炸死,最好不過。若天不佑德,未竟全功,微臣便會親自登樓覲見,到了這時候,自然是陛下活著最好。」

  他一直在笑,可笑容中的惡意卻越發濃郁起來。

  「希望陛下暫移龍趾,猥自枉屈,跟著微臣去看看長安之外的世界,去親眼看看蚍蜉們和螻蟻們的世界。」

  驚訝和憤怒聲從人群裡泛起來。這個賊子好大的膽子,竟要綁架天子出京,還要巡遊各地,公開羞辱。就算是隋煬帝,也沒受到過這種侮辱。倘若真的成行,大唐的臉面可就徹底丟盡了,簡直比天子當場被殺還要可怕。

  聽到這個要求,天子臉色終於有了變化:「你可以殺了朕,卻別想朕跟你走。」

  蕭規一抬手,蚍蜉們唰地抬起短弩,對準了那群賓客:「陛下就不憐惜這些臣子賓客?」

  天子沉著臉道:「群臣死節,可陪祭於陵寢。」他的意思很明白,今天這樓裡的人都死完了,也絶不會跟著這些蚍蜉離開。

  「君憂臣勞,君辱臣死!」

  一個高亢的聲音從賓客群裡響起,這是《越語》裡的句子。這一聲呼喊,瞬間點燃了賓客們被絶望壓抑住的憤怒。他們紛紛高喊起來,人群湧動。

  二十幾個蚍蜉,連忙舉弩彈壓,可亂子卻越演越烈,賓客們似乎不再畏懼死亡的威脅。他們終於意識到,如果天子在這裡被擄走或死亡,恐怕每一個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他們呼喚著,此簇擁著,無數雙腳踩在瓷盤與錦緞上,朝著御席的方向衝來。

  張小敬悄悄彎下膝蓋,蓄起力量,想趁局面再亂一點,好對蕭規發起突襲。可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弩弦擊發的聲音,然後那率先喊出口號的官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腦門多了一支弩箭。

  蕭規放下弩機,一臉的不耐煩。大殿內的叫喊聲霎時安靜下來,飛濺的血花,讓他們重新認識到了死亡的可怕。那可是一位四品大員,是跺跺腳能震動京城的人物,可他就這麼死了,死得如同一條狗。

  剛才永王墜樓,大家只是聽見慘叫,現在這人可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身邊,一下子,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一個人影猛然衝到蕭規面前,趁著他的弩箭未能上弦之際,發起了攻擊。蕭規猝不及防,只覺得腦袋被一根玉笛砸中。玉笛應聲而碎,可蕭規也被撞得迷糊了一剎那。那人趁機纏了上來,一拳砸中他的小腹。

  直到幾個彈指之後,大殿內的人才看清楚,那道黑影,居然是天子本人。周圍的蚍蜉都驚呆了,都不敢發箭,以防誤傷了首領,只能看著這兩個人扭成一團。

  天子的搏擊之道頗為高明,蕭規一時之間居然被壓制到了下風。

  承平的日子太久了,大家似乎已經忘記,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年輕時也曾經是一位弓騎高手,慣於驅馬逐鷹,飛箭射兔。在唐隆、先天兩場宮廷政變之中,他曾親率精鋭,上陣廝殺,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雖然如今天子年逾六十,可年輕時的底子還在。包括蕭規在內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一個年老體衰的老頭子。可骨子裡與生俱來的烈性,不會輕易被美酒所澆熄。

  兩個人打了幾個回合,蕭規到底是老兵,慢慢調整好節奏,開始逐漸扳回局面。天子氣喘吁吁,很快已是強弩之末。蕭規正要發起致命一擊,忽然身子一個趔趄。

  適才的爆炸聲衝擊了整個宴會大殿,滿地皆是狼藉。蕭規的右腳恰好踩進一個半開的黑漆食盒,整個身子歪斜了一下。天子覷中了這絶無僅有的一個機會,拎起腰間蹀躞帶上的一把小巧的象牙柄折刀,狠狠捅進蕭規的右眼。

  蕭規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急速後退。天子捅得太急了,連繫繩都來不及從蹀躞帶上解下來,被蕭規反拽著朝前衝去。兩個人一起撞翻御席,沿著斜坡滾落下來,通天冠和弩機全摔在了地上。

  張小敬意識到自己的機會到了,飛身而上,想去抓住蕭規。可天子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見他靠近,格外警惕,抓起一個唾壺衝他丟去。張小敬閃過,急忙低聲說了一句:「陛下,我是來幫你的!」可天子的回答,則是再丟過來一柄割肉的叉子。反正地面亂七八糟,什麼都能撿得著。

  這不能怪天子,張小敬先打昏陳玄禮,又殺死永王,恐怕誰都不會把他當自己人,只當他是來幫蕭規的。

  如果張小敬是全盛時期,對付十個天子都不在話下。可他現在太衰弱了,反應速度明顯下降,只能一邊躲閃,一邊靠近。張小敬心中一橫,實在不行,就只能先把天子打昏。

  他正想著,旁邊那老宦官突然伸開雙臂,死死抱住了張小敬的腿腳。張小敬要抽開,卻根本掙扎不開。天子趁機衝過來,用那一把象牙柄折刀刺中了張小敬的咽喉。

  刀尖已經刺破了外面一層薄薄的皮膚,只要再用半分力度,便可擊斃這個襲擊宮城的巨魁。

  可天子還未及用力,便聽大殿中響起一聲女子的尖叫。天子臉色陡變,手腕一顫,這一刀竟沒有刺下去。

  蕭規站在十幾步開外,右眼鮮血淋漓,左手狠狠扼住了一個身穿坤道袍女子的纖細脖頸。

  「太真!!!」天子驚叫道。

  李泌站在徐賓的屍身面前,久久未能言語。

  徐賓是他在戶部撿到的一個寶。他籌建靖安司之時,從各處抽調人手。諸多衙署陽奉陰違,送來的都是平時裡不受待見的文吏,無論脾性還是辦事能力,都慘不忍睹。李泌大怒,請了賀知章的牌子,毫不客氣,全部退回。

  唯一一個留下來的,正是戶部選送的徐賓。

  這個人年紀不小,可對官場一竅不通,在戶部混得很差,不然也不會被送過來。李泌發現他有一個優點,記憶力驚人,只要讀過的東西尤其是數字,過目不忘。這樣一個人才,恰好能成為大案牘之術的核心。

  於是,在李泌的悉心培養之下,徐賓很快成為靖安司裡舉足輕重的一員。這人不善言辭,態度卻十分勤懇,整個長安的資料,都裝在他的腦袋裏,隨時調閲,比去閣架翻找要快得多。靖安司有今日之能力,與徐賓密不可分。李泌知道徐賓家裡還有老母幼兒,曾向他親口允諾,此事過後,給他釋褐轉官。

  可現在,這一切都成了浮雲。

  此時徐賓躺在榻上,頭折成奇怪的角度,雙目微閉。他太怯懦了,即使死得如此冤屈,都不願瞪向別人,而是選擇了垂頭閉目。

  李泌閉上眼睛,鼻翼抽動了一下,把本來湧向眼眶的液體吸入鼻腔,發出呼嚕嚕的聲音,有一種輕微溺水的痛感。他和徐賓只是上下級,連朋友都不算是,可他卻感到格外悲傷。這不只是為了徐賓,而是為了所有在今天付出犧牲的人。

  李泌強忍著內心的翻騰,伸出手去,把徐賓的頭扳正,然後將他的雙手交叉擱於小腹,讓他看起來好似熟睡一樣。「對不起……」李泌在心裡默唸著。

  他輕輕將被子拽起來,想要蓋住徐賓的面孔,可蓋到一半,胳膊忽然僵住了。李泌睜大了眼睛,發現徐賓的手指有些古怪,他再湊近了仔細看,發現徐賓指甲裡全是淡灰色的牆泥。

  京兆府掌京城機要,所以牆壁尚白,只是涂灰的年頭一長,便會轉成淡淡灰泥。李泌急忙繞到床榻的另外一側,藉著燭光,看到在貼牆的一側,有些許指甲刮成的抓痕。

  李泌之前問過,徐賓神志未完全清醒,身體動不了,但可以做簡單對話。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兇手進入屏風,與徐賓交談。徐賓在談話期間覺察到了不妥,可無法示警或逃離,只得悄悄用指甲在牆上留下痕跡,然後被滅口。

  無論是突厥狼衛還是蚍蜉,都沒有殺徐賓的理由。看來兇手是徐賓的熟人,搞不好。正是那個一直沒捉到的內奸。

  李泌蹲下身子,把燭台貼近牆壁。設廳的牆壁很厚實,抓痕太淺,而且筆畫潦草。李泌看了半天,只能勉強分辨出是兩個字,第一個是「四」字,第二個似乎沒寫完,只勉強能看清是「日」字。

  四日?元月四日?還是去年某一個月份的四日?那一天,莫非發生了什麼事,能聯想到兇手?可為何他不直接寫兇手名字,豈非更方便?

  無數疑問在腦中盤旋,李泌霍地站起身來,把燭台輕輕擱在旁邊。

  他退出屏風,立刻召集相關人等,發出了兩道命令:「拘押在此看守的士兵,同時封閉所有大小門口,禁止任何人出入京兆府。」他停了一下,發覺第二個命令不太合理,於是修改成了「禁止原屬靖安司身份的官吏出入京兆府」。

  那個內奸,一定原來就是靖安司的人,那麼其他人便不必有嫌疑了。

  這兩個命令得到了迅速執行。看守屏風的兩名士兵,被自己的同袍死死按住,押去了僻靜的房間等待審訊。同時有更多士兵前往京兆府內外出入口,取代了原來的守衛。

  這是絶對必要的措施,那個內奸的破壞力實在太大,李泌可不希望做事的時候還被人拿刀子頂在背心。現在的京兆府已經成了一個滴水不漏的大甕,至於如何從水裡撈起鱉來,就看他的手段了。

  審訊看守士兵的進展很快。兩個倒霉的大兵一聽說徐賓被殺,臉都嚇綠了,忙不迭把所知道的事都抖摟出來。據他們交代,這段時間,進入屏風的人有很多,有醫師,有小廝,也有各種各樣的官吏,並沒有留下記錄。

  李泌又問,究竟是誰給他們下的命令,要看守徐賓?

  士兵們回答,是從元載那裡得到的命令,要把徐賓當作重要的疑犯來對待。

  「元載是誰?他為何有權力這麼做?」李泌厲聲問道。一個吉溫就夠了,怎麼又冒出一個元載?一個主事低聲把元載的來歷解釋了一下。

  「他在哪兒?」

  「幾個時辰前帶著一批旅賁軍士兵外出,還沒回來。」

  李泌冷哼一聲,雖然元載的行為讓他十分不悅,但至少排除了內奸的嫌疑。

  「為什麼元載會認定徐賓是疑犯?理由是什麼?」李泌問。

  士兵們回答不出這個問題。最後還是趙參軍站出來回答。他來的時日雖短,可內情卻摸得頗為清楚:「徐主事是在後花園昏倒的。在襲擊事件之後,他被人發現,送來京兆府進行治療。蚍蜉潛入靖安司大殿,正是從後花園的水道而入。元評事認為,是徐主事打開水網,放蚍蜉進來,然後故作昏倒,以逃避嫌疑。」

  李泌沉默起來,修長的手指敲擊著桌面。元載所說,並非全無道理。徐賓自然不是內奸,但他應該正好撞見了內奸放蚍蜉進靖安司的那一刻。內奸出手滅口,說不定是因為擔心徐賓看到了他的臉。

  仔細想來,這是一個最合理的推測。

  這個內奸真是狠毒大膽。一想到自己身邊盤踞著一條吐著芯子的毒蛇,李泌忍不住脊樑發涼。他站起身來,留下一個主事繼續審訊,讓衛兵把所有接近過徐賓的人都寫下來,再和靖安司的成員進行比對。

  接下來李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把時間都耗在這裡。

  他走出審訊室,雙手負後,微微地嘆息了一聲。這時候,終於暴露出靖安司的短板了。這是一個新設立的衙署,缺少底蘊,只是強行凌駕於京兆府兩縣、金吾衛、巡使與城門衛之上。當有強力人物在上頭鎮著時,整個靖安司如臂使指;可一旦亂起來,人才便捉襟見肘。

  「除了徐賓,元載還把什麼人打成了內奸?」李泌忽然問道。

  「還有一個姚汝能,他在大望樓上給敵人傳遞信號,結果被制伏,現在正關在京兆府的監獄裡。」站在一旁的趙參軍恭敬地答道。他在右驍衛失寵,希望能抱到另外一條大腿。

  「他?給敵人傳遞消息?」

  「具體情形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給一個叫張小敬的人傳消息。」趙參軍提起這個名字,面孔微微發窘。

  李泌面色一凜,腳下步伐加快了幾分,大聲催促左右隨從:「快帶我去,姚汝能很可能知道內奸是誰……」

  在蕭規挾持住那個女坤道的一瞬間,所有人包括張小敬,都鬆了一口氣。

  只要天子脫離了蚍蜉的威脅,最大的危機就消失了。這個女道人雖得帝王恩寵有加,可在這種場合下,她的性命顯然不能和天子相比,死也就死了,不會有人覺得惋惜。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這回,又是天子。

  天子本來已經反制住了張小敬,一擊便可殺死他。可一見太真被蕭規挾持,天子的動作立刻停住了,眼神流露出極度的驚懼。

  「你不許傷她!」天子憤怒地大喝。剛才永王被推下樓去,他都不曾這樣憤怒過。

  「先把我兄弟放了!」蕭規吼道。他的眼睛受了傷,整個人的手勁控制不足,太真的脖頸被他越扼越緊,呼吸越發困難,白皙的面頰一片漲紅,豐滿的胸部一起一伏。

  天子二話不說,把象牙柄折刀撤了回來。這位老人剛才打鬥了一場,也是氣喘吁吁,只是雙目精光不散。

  張小敬沒料到天子居然會為一個坤道服軟,可他已經沒力氣去表示驚訝。張小敬只覺得雙膝一軟,癱坐在地上,四肢的肌肉都開始劇烈痙攣。剛才那一番劇鬥,耗盡了他最後的力量。

  「陛下你過來!」蕭規依舊箝制著那女人的脖子,命令道。

  「先把太真放了,我跟你走。」天子道。

  「請恕微臣不能遵旨。」蕭規的手又加大了幾分力道,太真的嬌軀此時變得更軟。

  天子沒有半分猶豫,一振袍袖,邁步走了過來。另外兩個蚍蜉撲過去,踢開試圖阻攔的老宦官,把天子再度控制在手裡。另外一個人則扶起張小敬,也朝這邊走來。

  蕭規獰笑道:「早知道陛下是個多情種子,剛才何須費那許多唇舌!」天子卻根本不看他,而是急切地注視著太真,眼神痛惜不已。

  蕭規略鬆了鬆手,太真發出一聲長長的呼吸聲,淚流滿面。

  那些賓客呆立在原地,感覺剛才那一番「君辱臣死」的熱血呼號,變成了一個大笑話。天子因為一個女人,僅僅因為一個女人,就放棄了大好翻盤的機會,這未免太荒唐了吧?想到這裡,不少人在心裡腹誹,這女人是天子從兒子手裡搶走的,這麼荒唐的關係,再引出點別的什麼荒唐事,也不奇怪。

  勤政務本樓四周的黑煙瀰漫得越發強烈,燈樓倒塌後的火勢已逐漸過渡到樓中主體。外面隱隱可以聽見兵甲鏗鏘聲和呼喊聲,禁軍的援軍應該就在不遠處了。

  蕭規知道時辰差不多了。他打了個呼哨,蚍蜉們得到指令,立刻開始忙碌。他們先把天子和太真,還有沒什麼力氣的張小敬拽到大殿內西南角的銅鶴之下,然後像趕著一群綿羊似的把賓客們向大殿中央趕去。

  這時陳玄禮在地板上悠悠醒來,他的雙手被反綁起來,可嘴卻沒被堵上。他昂起頭高喊道:「現在宿衛禁軍正從四面八方趕來,你們就算挾持了陛下,又能逃去哪裡?」

  蕭規瞥了陳玄禮一眼,隨手從雲壁上扯下一片薄紗,把眼眶裡洋溢出的鮮血一抹,臉上的笑意卻依然不變:「這個不勞將軍費心!蚍蜉上天下地,無孔不入。」

  蚍蜉們對自己的首領很是信服,他們絲毫不見擔憂,有條不紊地用火把和弩箭逼迫賓客,讓他們向中央集結。賓客們意識到,這恐怕是為了方便一次把他們燒完,可是燃油在身,弓弩在外,誰也不敢反抗。

  突然,有一個不知哪國的使節不堪忍受這種恐怖,發出一聲尖叫,不管不顧地發足向外狂奔。那個叫索法惠的蚍蜉,面無表情地舉起一具燃燒燭台,丟了過去。一團燭火在半空畫過一道精準的曲線,正好砸中那個使節,瞬間把他變成一個火人。火人淒厲高呼,腳步不停,一直衝到樓層邊緣,撞破扶闌,跌下樓去……這個慘烈的小插曲,給其他賓客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只得繼續順從地朝殿中移去。他們唯一能做出的反抗舉動,就是把腳步挪動得更慢一些。

  蕭規沒再理睬這些事,他施施然走到西南角的銅鶴之下,天子、太真和張小敬等人都在那裡站著。

  蕭規把那片沾滿血的薄紗在手裡一纏,然後套在頭上,擋住了眼前的血腥。包紮妥當後,他對張小敬笑了笑:「大頭,這回咱倆一樣了。」張小敬背靠銅鶴,渾身無力,只得勉強點了一下頭。

  在他旁邊,天子環抱著太真,一臉絶望和肅然──張小敬甚至有種錯覺,這位皇帝似乎被自己的選擇所感動,完全沉醉在了這一折決絶淒美的悲劇裡。傳聞他痴迷於在梨園賞戲,這種虛實不分的情緒,大概就源出於此。

  張小敬可沒有天子那麼神經。他的身體雖然虛弱無比,可腦子裡卻在不斷盤算,接下來怎麼辦。

  壞消息是,他始終找不到機會制住蕭規或救出天子,接下來的機會更加渺茫;好消息是,至今蕭規還當他是自己人,立場還未暴露。

  而今之計,只能利用蕭規的這種信任,繼續跟隨他們,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他很好奇,蕭規打算怎麼撤退?這裡是第七層摘星殿,距離地面太高,不可能跳下去。而樓內兩條樓梯俱不能用,就算能用,也必須面對無數禁軍,根本死路一條。

  蕭規似乎讀出了張小敬的擔憂,伸出指頭晃了晃:「還記得甘校尉在西域怎麼教咱們的嗎?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預甲之外,永遠還得有個預乙。他的教誨,可是須臾不能忘。」

  說到這裡,蕭規轉過頭去,對大殿中喊道:「再快點,敵人馬上就到了!」

  蚍蜉們聽到催促,都紛紛加快了速度,把那些故意拖延的賓客連踢帶打,朝著殿中趕去。身上沾滿了油漬的諸人跌跌撞撞,哭聲和罵聲連成了一片。他們在殿中的聚集地點,正是從底層一路通上來的通天梯入口,也是援軍的必經之路。

  此時旁邊已經有人把火把準備好了,一俟聚集完成,就立刻點火。這一百多具身份高貴的人形火炬,足以把援軍的步伐拖緩,蚍蜉便可從容撤退──如果真的有那麼一條撤退通道的話。

  賓客們終於被全數趕到了通天梯附近,圍成一個絶望的圓圈。每一個在附近的蚍蜉,都浮現出興奮的笑意。他們都受過折辱和欺壓,今天終得償還,而且是以最痛快的方式。

  蚍蜉們不約而同地站開一段很遠的距離,舉起火把或蠟燭,打算同時扔過去,共襄盛舉。要知道,不是每一個平民都能有機會,一下燒死這麼多高官名王。

  就在這時,整個樓層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這聲音細切而低沉,不知從何處發出來,卻又似乎無處不在。手持火種的蚍蜉們面面相覷,不知這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

  在銅鶴旁邊的蕭規和天子、太真,也露出驚奇的神情,四下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只有張小敬閉著眼睛,一縷氣息緩緩從鬆懈的肺部吐出來,身子朝著蕭規的方向悄悄挪了幾步。

  聲音持續了片刻,開始從下方向上方蔓延。有細微的灰塵,從天花板上飄落,落在人們的鼻尖上。每個人都感覺到,似乎腳下華貴的柏木貼皮地板在微微顫動,好似地震一般。

  過不多時,七層的四邊地板牆角,同時發出嘎巴嘎巴的清晰的聲音,就像是在箜篌奏樂中猛然加入了一段高亢笛聲。隨後各種雜訊相繼加入,變成一場雜亂不堪的大合奏。

  還沒等眾人做出反應,劇變發生了。

  七層大殿的地板先是一震,然後與四面牆體猛然分離,先是一邊,然後又扯開了兩邊,讓整個地板一頭傾斜,朝著下方狠狠下挫,一口氣砸沉入第六層。這個大動作扯碎了主體結構,頃刻之間,牆傾柱摧,煙塵四起,站在殿中的無論賓客、蚍蜉還是宴會器物盡皆亂成一團,紛紛傾落到第六層去。整個摘星殿為之一空,連帶著屋頂都搖搖欲墜。

  唯一倖免的,是摘星殿四周的一圈步道,它們承接四角主柱,與地板不屬於同一部分。那只銅鶴,恰好就在西南步道一角。站在銅鶴的角度看去,第七層的中央突然坍塌成一個大坑,地板下沉,留下一個觸目驚心的漆黑大洞口。

  隨著那一聲震動,銅鶴附近的人也都東倒西歪。張小敬在搖擺中突然調整了一下方向,肩膀似是被震動所牽引,不經意地撞到了蕭規的後背。蕭規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朝著洞口邊緣跌下去。

  可蕭規反應也真快,身子歪倒的一瞬間,伸手一把揪住了太真的玄素腰帶。太真一聲尖叫,被他拽著也要跌出去。虧得天子反應迅速,一把抱住太真,拚命往回拽。得了這一個緩勁,蕭規調整姿態,一手把住斷裂的地板邊緣,幾名蚍蜉趕緊上前,七手八腳把他拉上來。

  張小敬暗自嘆息,這個天子真重情義,若不是他攔了一下,蕭規和太真就會雙雙摔下去,整個局面便扳回來了。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最後機遇,恐怕再沒什麼機會。他搖搖頭,等待著蕭規來興師問罪。

  蕭規倒沒懷疑張小敬的用心,畢竟剛才震動太意外,誰往哪個方向跌撞都不奇怪。他怒氣衝衝地瞪向天子:「這是怎麼回事?」

  這意外的變故,幾乎埋葬了大部分蚍蜉和賓客。雖然第七層地板和第六層之間有六丈的距離,但只要運氣不是太差,就不會摔死。可大批援軍現在已經登樓,不可能留給蚍蜉們點火的餘裕。

  他燒殺百官的計劃,實際上已經失敗了。

  「怎麼回事?」蕭規又一次吼道,眼傷處有血滲出紗布。

  天子緊緊摟住太真,搖了搖頭。他的表情,居然比蕭規還要更憤慨一點。這可是勤政務本樓,自開元二十年以來,他在這裡歡宴無數,可從來不知道有這麼大的建築隱患。這……這豈不是大逆不道嗎?!

  知道發生什麼的人,只有張小敬一個。

  勤政務本樓的結構,和其他宮闕迥異。它是一座建在石垣上的木作高建,為了能遍覽四周景觀,不能如尋常樓閣一樣,靠大柱橫椽支撐。尤其第三層邀風閣和第七層摘星殿,無遮無擋,四面來風,若有環豎廊柱,實在是大煞風景。

  為了能夠同時保證景觀與安全,工部廣邀高手,請來毛順和晁分兩位大師來解決這個難題,最終毛順的想法勝出。

  他指出,關鍵在於如何減少上四層與廡頂的重壓之力。按照毛順的計劃,從第五層以上,每一層的地板都用榫卯法接成一體,不壓在四角殿柱,而是把壓力通過斂式斗栱和附轉梁,往下傳遞。換句話說,等於是在勤政務本樓內,建起一套獨立的地板承壓結構。

  這樣一來,主柱不承受太多壓力,可以減少根數;同時每一層的地板,也有可靠的獨立支撐,沒有坍塌之虞。毛順把這套獨立支撐體系,巧妙地隱藏在了樓層裝飾中,毫無突兀,外行人根本看不出來。毛順還給其起了個名字,叫作「樓內樓」。

  晁分對此大為讚歎。不過他憑藉專業眼光,指出這個設計有一個缺陷。如果有人存心破壞的話,不必對主體出手,只消把關鍵幾處節點的斂式斗栱和附轉梁破壞掉,便會導致地板自身無法支撐重量,層層坍塌下去。

  不過工部對此不以為然,誰會膽大到來天子腳下拆樓呢?遂任命毛順為大都料,總監營造。勤政務本樓落成之後,以開闊視野與通透的內堂,大得天子歡心。毛順身價因此水漲船高,為日後贏得太上玄元燈樓的營造權奠定了基礎……張小敬離開之前,晁分也把這個隱患告訴他。剛才張小敬在樓下,注意到第三層殿角外那幾處斂式斗栱和附轉梁,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損壞。他便吩咐檀棋,去動員一批倖存下來的雜役,準備把三到六樓之間的「樓內樓」節點都破壞掉。

  他力氣衰微,經驗仍在,知道如果摘星殿陷入對峙,靠個人的力量是沒辦法打破的。這個破壞「樓內樓」的計劃,就是在發現事不可為時,他最後能施展的手段。以力破巧,弄塌地板造成大混亂,才好亂中取利。

  至於會不會造成天子以及群臣的傷亡,張小敬沒辦法護得那麼周全。

  他故意把永王從斷橋那裡摔下去,正是這個計劃的關鍵一步。在斷橋下方,也就是六層展檐的位置,有一根斜伸上來的長頸獸頭,凸眼寬嘴,鱗身飛翅,名曰摩羯。永王被張小敬推下斷橋的位置,是精心計算過的,恰好落在摩羯獸頭之上,可以溜滑回六樓。

  張小敬讓永王下樓報信,轉告檀棋上面的局勢已無可挽回,讓她立刻按事先商定的計劃動手。

  從效果來看,永王確實老老實實去報信了,檀棋也一絲不苟地執行了張小敬的吩咐。可惜的是,地板坍塌的速度稍微慢了一點。如果能夠提早哪怕二十個彈指,就能把連同蕭規在內的蚍蜉一網打盡。

  蕭規探出頭去,整個摘星殿已經完全變了一副模樣,昔日歡宴恣肆的軒敞席間,如今變成了一個豁口凹凸的殘破大洞。下面六層隱有火光,依稀可見人體、瓦礫、碎木料和雜物堆疊在一起,呻吟聲四起。

  除去蕭規之外,倖存下來的蚍蜉不過五人而已,每個人都面帶慶幸。剛才只要他們稍微站得靠殿中一點,就會遭遇到同樣的下場。這些人悍不畏死,但不代表對意外事故全無畏懼。

  蕭規忽然看到,一塊半殘的柏木板被猛然掀開,露出通天梯的曲狀扶手。一個個全副武裝手持勁弩的士兵,從樓梯間躍了出來。雖然燈光昏暗看不清服色,但看那矯健的動作,一定是禁軍無疑。他們一衝上六樓,立刻發現了在七層俯瞰的蕭規,七八個人高抬弩箭,朝上猛烈射擊。

  蕭規急忙縮回來脖子,勉強避過。有數支弩箭射中銅鶴,發出叮叮噹當的清脆聲。不過他們暫時還沒辦法爬上來。

  「快走!」蕭規下令道。現在去追究樓板為何會塌已無意義,重要的是儘快把這兩個貴重人質轉移出去。

  那五個最後倖存下來的蚍蜉,兩人押住天子,兩人制住太真,還有一個人把張小敬背在背上。他們踩著尚未坍塌的一圈步道邊緣,迅速來到勤政務本樓第七層的西南樓角。在這裡,他們翻過扶欄,踏到了飛翹的烏瓦屋簷之上。這裡坡度不小,眾人得把腳仔細地卡在每一處瓦起,才能保證不滑下去。

  這裡已在勤政務本樓的外側,位置頗高。此時天色愈加深沉,已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候。高空的夜風凜凜吹過,似乎比前半夜的風大了些。張小敬攀在蚍蜉的背上,抬頭朝四外望去。雖有大量煙霧繚繞而起,但很快就被夜風撕扯得粉碎,煙隙之間,周圍的景色還是可以一覽無餘。

  此時長安城中依然是燈火璀璨,遠近明亮。不過比起之前的熱鬧,這些燈光顯出幾許慌亂。張小敬注意到,沉寂許久的望樓似乎又恢復了運作,密集的如豆紫燈閃爍不已。他讀出了一部分信息,那是在通知諸坊燈會結束,宵禁開始。

  「這反應未免也太慢了。」張小敬心想,又朝近處俯瞰。

  太上玄元燈樓的上半截倒插在勤政務本樓裡,通體燃燒的火色,把這段殘骸勾勒成了一個詭異形體。在附近的興慶宮內苑裡,還散落著無數火苗躍動的碎片。那畫面,就好似一條垂死的火龍一頭撞在擎天大柱上,火血四濺。

  而在興慶宮之外,殘破不堪的燈樓半截還在熊熊燃燒著,像一隻巨大的火炬,照亮了興慶宮前的廣場。廣場上密密麻麻躺倒著許多人,蓋滿了整個石板地面。看那些服色,倒地的幾乎都是觀燈的白衣百姓,中間夾雜著少數龍武軍的黑色甲冑和拔燈的藝人。無數人影來回跑動,哭聲震天。

  看到這裡,張小敬心中一沉。闕勒霍多的爆炸雖然削弱了很多,可還是讓觀燈百姓傷亡慘重。僅僅目測,可能死傷就得數千。很多人扶老攜幼,前來賞燈,恐怕閤家都死在這裡,慘被滅門。

  張小敬只覺一股鬱憤之情在胸口積蓄,他顧不得時機合適與否,開口道:「蕭規,你看到了嗎?那麼多人命,因為我們,全都沒了。」

  蕭規正站在直脊上向某一個方向觀瞧,聽到張小敬忽然發問,渾不在意地答道:「做大事,總會有些許犧牲的。只要值得,不必太過介懷。」

  張小敬怒道:「那可是數千條人命啊,他們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百姓,就這麼沒有了。你就沒有一點點歉疚嗎?」

  「可他們成功地拖住了龍武軍,不然哪兒能這麼容易把皇帝搞到手,也算死得其所呢。」

  「人命豈能如此衡量!」

  「人命就是如此衡量!」蕭規強硬地反撅了回去,「守住一座烽燧堡的價格是三百人,壓服一個草原部落的價格是一千人;讓整個大唐警醒的價格只有一萬人不到,這不是很划算嗎?」

  張小敬一時語塞,這個算法太過冷酷,冷酷到他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你根本不是為了警醒大唐,這只是個藉口。你只是想發洩你的仇恨而已。」他說道。

  蕭規冷冷道:「大頭,守烽燧堡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大家都鐵了心要死守,你偏勸聞無忌和我先撤。別看你狠勁十足,其實骨子裡是我們之中心腸最軟的一個。不過我沒想到,你會軟弱到這地步。」

  「一手造出這麼多無辜的冤魂,你難道不怕死後落入地獄?」

  蕭規轉過頭來,血跡斑斑的臉上滿是狠戾:「地獄?大頭,你以為這九年來,我是生活在哪裡?我早有準備,你呢?」張小敬一噎,正要說什麼。蕭規抬手強行阻止:「有什麼話,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說!」

  張小敬這才想起來,他們現在還是挾持天子逃亡的小隊伍。他有心繼續與之爭論,可一想到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得閉嘴轉過頭去,不去看地面上的慘狀。

  天子站在另外一側,也在俯瞰著興慶宮的慘狀。他面沉如水,卻不動聲色,誰也不知道這位帝王是什麼心思。太真則瑟瑟發抖地蜷縮在旁邊,現在她只希望噩夢能儘快結束,好去華清池裡美美地泡上一湯。

  蕭規打了個手勢,沿著飛檐上的直脊小心前行,不時還會踩翻幾片烏瓦。後面的人依次跟上,張小敬爬在蚍蜉的背上,搖搖晃晃,感覺隨時可能踩空掉下去,體驗極糟糕。太真的表現比他還差,這地方這麼高,又這麼陡,她兩腳痠軟,很多時候要靠兩個蚍蜉架住胳膊。她覺得自己一定會死,不禁抽抽噎噎起來。

  天子忽然停下腳步道:「你們已經抓住了朕,她對你們沒有用了。」

  蕭規頭也不回地說道:「不,有她在我們手裡,陛下你才會言聽計從。」

  「這裡是勤政務本樓的廡頂,四面高空,你們已經窮途末路。」天子繼續鎮定地說道,「就此收手,朕可以保證你們活著離開京城。」

  蕭規發出一陣輕蔑的笑聲。這一行人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逐漸轉到一條飛檐的側角屋脊處。這裡安放著一尊陶制鴟吻,立在正脊末端,獸頭魚尾,以魘火取吉之用。

  而在鴟吻旁邊,還擱著一件絶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東西。天子一看這物件,臉色登時變了。

  「這就是我們的路。」蕭規對天子得意揚揚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