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程琅趕到影壁的時候,宜寧的馬車剛走不久。

  他冷著臉走出大門,他的馬車還停在外面。

  門口的小廝給他行禮,剛入夏的玉井胡同裡滿是榕樹落下的嫩綠芽衣,落到了他的肩上。他卻看也顧不上,上了馬車就吩咐車伕趕路,越快越好。車伕聽了他的話立刻揮鞭趕馬,馬車就疾馳出了玉井胡同。

  也許真的是心裡執念太深,反而是患得患失起來。

  程琅靠著車壁,想起那人帶著臘梅香氣的手指。想起她抱著自己教唸書,聲音一句一句的從頭頂飄落下來。想起得知她身亡的時候,他痛哭得跪倒在她的靈前。從此之後他就不再是那個躲在她身後的孩子了,他變成了另一個程琅。

  程琅閉上了眼睛,因手指掐得太用力了,指甲蓋都泛著白!

  馬車卻吱呀一聲突然停了下來。護衛挑開簾子道:「大人,有人找您。」

  程琅抬起頭,冷冷地說:「沒空,都給我趕開!」

  護衛有些為難地道:「……大人,來人是都督的人。恐怕您不得不去啊。」

  上次他已經得罪過陸嘉學了,若是這次再輕慢了他必然沒有好的。程琅璫然很清楚,因為他一直都在等這個機會。

  他問車伕:「從這裡到新橋胡同要多久?」

  車伕恭敬地答道:「大人,兩三個時辰總要用的,到的時候恐怕也天黑了。」

  程琅緩緩地吸了口氣,然後才說:「……去甯遠侯府吧。」追上了又能如何?此事說來便沒有人信,他自己是執念太深。且要真的是她,為何相處這麼久她從未曾說過。難道真的是因為她不想見到他嗎?要真是她不想見他,他追上去問了也是沒有結果的。何況沈玉那事……要宜寧真的是她,恐怕他連殺了自己的心都有!

  況又還有個羅慎遠在,那可不是個吃素的。

  他總有機會試探她的,要好好想想怎麼試探才是。

  馬車終於還是掉頭往甯遠侯府去了。

  陸嘉學剛見了內閣首輔汪遠,下屬把汪遠送出了甯遠侯府。他坐回書房裡喝茶。茶蓋才掀起三分,程琅便進來了。

  「舅舅。」程琅微低下頭喊他。

  陸嘉堂抬頭看他,他其實一直很欣賞自己這個外甥,何況又是姐姐唯一的兒子。程琅行事謹慎,天資聰明,他也願意重用他。上次的事他權當是狼崽子剛長出了利爪,迫不及待地想要試一試鋒利,畢竟也還是自己的外甥,他也沒打算再計較了。

  「我聽說你近日和新任大理寺少卿羅慎遠走得近?」陸嘉學問他。

  程琅就道:「卻也談不上近,此人心機太重,唯有周旋而已。」

  陸嘉學聽了就一笑:「正好,如今有個事情棘手。你可知道前幾天因為貪墨被抓的浙江布政使劉璞?」

  程琅璫然知道此人,這位劉璞在位的時候尸位素餐,貪污受賄成風,手下的官員也是層層的勾結包庇,犯了不少的冤案。前不久才剛被查出來,還是錦衣衛親自押解進京的。但是也不知道怎麼的,竟然在路上讓他給跑了,如今此人是不知所蹤的。

  陸嘉學也不等他說話,就繼續道:「當時動用錦衣衛抓他是徐渭授意的。」

  程琅這才抬頭,覺得有些疑惑:「徐大人為何會管貪墨的事?」他心裡略一想,「劉璞能從錦衣衛手中逃走,恐怕是有人幫他……難不成……」

  陸嘉學點頭,笑了笑說:「自然有人幫他,是我幫他。我讓宋誠帶了三百精兵去救他出來,還被錦衣衛殺了兩人。但是中途他的親信被人挾持走了,現在我們正在找他這個親信。」陸嘉學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現在我這裡有了線索,此人就在大理寺少卿羅慎遠手裡。但是已經查探過了,人既不在刑部大牢裡,也不在大理寺的牢房裡,應該是被掩藏起來了。我需要你把這個人找出來,不能留在羅慎遠等人手裡。」

  程琅聽了已大致明白了。

  難怪……他一直在想,究竟是誰能在錦衣衛手裡救走劉璞,原來是陸嘉學!

  那現在看來,這個劉璞可能是陸嘉學的人,當然也更有可能是汪遠的人。汪遠和陸嘉學一向都是有合作的,兩人之間本來利益就牽扯不清,而且陸嘉學很少跟這些地方官員往來,倒是汪遠跟這些人來往甚密。劉璞手裡應該掌握著什麼重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很重要,所以徐渭才想親自來管。

  但是陸嘉學,或者是汪遠並不想讓徐渭知道。

  他一拱手道:「外甥明白了,那我現在就去找此人。」

  羅慎遠,那正好要對上他。

  陸嘉學嗯了一聲,叫下屬進來,派了幾十個親兵給他。程琅帶著人出甯遠侯府,抬頭的時候,看到一輪上弦月正掛在天邊,月色皎潔。

  他的思緒漸漸地平靜下來,不能讓外物擾亂了他的冷靜。

  宜甯剛到羅慎遠在新橋胡同的院子裡,剛探出馬車,就看到一隻手朝她伸手來。

  她抬頭看到是她三哥,便搭著他的手下了馬車。

  新橋胡同這裡住了很多新貴,三哥這個院子應該是剛買下來的,反正他也挺有錢的。院子氣派也寬敞,迴廊修得曲曲折折,太湖石堆砌假山,很有幾分江南水鄉的柔婉。府裡伺候的僕婦眾多,他帶著她走在前面,邊走邊說:「……你的院子剛清理出來,你先在這裡住著。母親幾天後可能就會來,到時候就住在你隔壁的院子裡,你們好說話。」

  宜寧要住的地方是個五間七架的院子,從漏窗直接能看到水池里長的睡蓮,還有垂下來的拂柳,非常的漂亮。就是天色已晚了,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丫頭們已經搬著東西進去佈置了,宜寧發現這裡面好些丫頭原是伺候她的。現在看到她,均都有些激動。

  屋子裡擺了張八仙桌,宜寧在繡墩上坐下來,發現地上鋪著絨毯,華麗又軟和……這屋子應該是很費心了。

  她讓羅慎遠坐下來,親自給他倒水:「三哥,你現在一個人住這裡嗎?也沒個人陪你說說話?」

  羅慎遠看她慇勤地給他倒水,就解釋道:「我不常住這裡,這裡去大理寺衙門不方便,如今我一般都住衙門裡。」

  那應該就是為了她,特地把這裡打整好了的……說不定還是為了她在這裡住的。

  他慣是不怎麼愛說話的,丫頭們又都在收拾。接過她遞過去的水時候,他突然碰到了宜寧的手,但他很快又收回去了。

  可能是因為很久未曾相處了,跟他相處起來有些不自在。

  宜寧暗想著,又跟羅慎遠說話:「母親寫信給我,說羅二爺有意讓你娶孫家的小姐。我還沒有看到過我未來的嫂嫂呢?孫家小姐是什麼樣子的?還有上次我看到那位謝二小姐似乎也對你有意……怎麼你到現在都沒有說親呢?我看你的幾個丫頭倒也都是水靈的長相,你……每天看著她們就沒有特別喜歡的?」

  俗話說成家立業,別人在他這個年紀可能孩子都有了。他倒是也有幾個貼身的丫頭,但丫頭要是收做通房了,便會梳了婦人的發髻。剛才看到那幾個可都還是少女髮髻。

  就是魏淩也是有幾個通房丫頭在的。男人在這種事上就算不熱衷,也不可能一點都沒有。

  羅慎遠聽了看著她,難得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道:「你瞎管什麼事。」

  她一個姑娘家,什麼看著有沒有喜歡的。

  宜寧心想她當然要管管,但看林海如送到羅慎遠身邊的丫頭都是個頂個的漂亮,就知道她心裡有多著急了。那些丫頭也都是一顆心在他身上,這是最常見的。對於丫頭來說,最好的便是能跟了主子做姨娘,不用發配出府或者隨便配了小廝,更何況伺候的還是羅慎遠。日夜都看著他,怎麼會不喜歡。

  「你好好歇息,明日我帶你到處看看。」羅慎遠說著就站起身來。

  宜寧抬頭看他:「你不多坐一會兒?」

  夜已經很深了,而且她又不是原來那個小女孩了,他再呆下去也不合適。她是自己把他當哥哥,根本就沒有意識到男女有別。

  燭火照著她的側臉,一張臉如白玉雕成,眉眼更有幾分豔色,眼睛裡似乎倒影著燭火的熠熠光輝,唇瓣非常的細嫩柔軟。這種美是帶著色香的,並不是單純的好看……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心術不正的緣故吧。現在她這麼的信賴他,那還是不要再坐下去比較好。

  隨行的珍珠倒是反應過來,屈身說道:「三公子是該回去歇息了,您遠道來接咱們小姐,倒也是辛苦了。」

  羅慎遠來回奔波的確也是辛苦了。如今沒人幫他操持家務,這府裡的佈置都是親力親為的,恐怕也是耗費了精力的。何況他剛做了大理寺少卿,日常肯定是很忙碌的,全國的重要刑獄案件都要送去大理寺那裡,每天不知道要過手多少案宗。

  「那就明日再說吧,我送你出去?」宜寧站了起來。

  羅慎遠擺擺手讓她別送,又笑了笑說:「你還是休息吧。這府裡你又不認得路,送我做什麼。」

  他起身整了整官服衣擺,這才走出去了。守在門外等他的小廝和護衛跟了上去,還有幾個留在了宜寧的院子外面,替她守著。

  宜寧在臨窗的大炕上坐下來,望著夜色裡他離去的挺拔身影,片刻後收回視線,青渠已經把洗腳水端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