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她坐在書桌前面,額前幾綹被雨打濕軟塌塌貼在情緒在皮膚下游來遊去,憤怒,委屈,不解,傷心,稍不注意就會浮上來,可是她沒有理會。翻開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入迷到晚上八點,然後開始做數理統計的作業,然後洗衣服,然後打掃房間,然後關上燈睡覺,居然很快就睡著,沒有做夢,第二天早上清清爽爽地去上自習。
她經常為一些小細節感傷感慨感動,可是真的有事發生的時候,反而無動於衷。就好像深處有另一個更強大的洛枳,平時潛伏起來任她掌管身體任她胡鬧,可是關鍵時刻會二話不說接管軀殼佔據靈魂,把那個敏感多愁的她晾在一邊。
只要有空閒時間就去背單詞。她報了12月中旬的雅思。一整天,像陀螺一樣地轉。
看書到十一點半,眼睛有些疼。她洗漱完畢,躺在床上努力入睡。可能是白天為了提高效率而喝了太多咖啡,睡不著。翻出隨身聽開始聽聽力,然而發現自己只存儲了新概念4的課文,沒有其他可聽。
她不可以聽新概念4,聽了會發瘋。
百麗還沒有回來。她翻來覆去胡思亂想,忽然想起高二的末尾自己坐在臺階上來回地聽新概念4第一課卻怎麼也聽不懂的情景,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不知道怎麼就流眼淚了,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起身洗臉,換好衣服,戴上耳機,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出門散步。
昨天,或者說前天,雨下了一夜,昨天早上才停。天氣已經格外冷,她把脖子往裏縮了縮,往南邊的商業區走。那裏還有明亮的燈光,雖然所有店鋪都已經關門,只剩幾家24小時營業的餐館裏面仍然有人在高聲說笑。大街上偶爾有幾個行人,更多的是飛揚的垃圾。
走到千葉大廈的時候,她抬頭看了一眼,映入眼簾的大幅廣告是白水晶。
施華洛世奇。
她突然想起了葉展顏。
或者說,她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葉展顏,甚至更甚於百麗把陳墨涵的照片放在錢包裏面。
那個被她潛意識隱藏起來,從來不在他面前提起,卻又留出一段小尾巴供自己小心翼翼地把玩的,盛淮南的前女友。
至於為什麼要避開,她也不知道。也許是出於憐憫自己,也許是出於心機。
她已經記不清動機。
她那些陰暗動機慢慢地和它純潔的偽裝合為一體,每天都有一層薄膜扣在身體上面,時間越長,撕下來的時候越疼。
兩年在同一個班,她和葉展顏也幾乎沒有什麼交情。見面的時候也許會打個招呼,但也只是在避閃不及的時候,會以一個禮貌的笑容。更多情況下她會偏過頭去看牆上的物理學家畫像或者地理科普知識以此來避免那個招呼——怒髮衝冠的愛因斯坦和冷著一張臉好像別人欠他好幾斤蘋果的牛頓——她和葉展顏沒有什麼過節,這種回避和冷淡不僅僅針對她一個人。她自認為和大多數人都一直相安無事。
相安無事,這句話說出來已經有些土氣了。高二的夏天班級裏面正流行張愛玲的書,要形容這種感覺,最好說「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她沒有看過張愛玲的書,所以聽到「現世安穩,歲月靜好」這八個字的時候微微地震了一下。不過更讓她奇怪的是為什麼她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會靜下來歎氣,好像這八個字是什麼遙不可及的鏡花水月一樣。
她的生活,至少表面上,歲月靜好。
她從來都不在意別人是怎麼生活的,活得怎麼樣。但是不能不承認每每看到葉展顏那樣青春而真誠的笑,都會讓她有些羡慕。有時候她也會想,很多年之後會不會後悔自己年輕的時候沒有穿上漂亮衣服梳著流行的髮式站在陽光下那樣開心地笑?
不是不羡慕。另一種、更富有色彩的青春。
她經常對著主樓梯前的穿衣鏡照自己的樣子,並不是整理儀錶。鏡子裏面的女生微微蒼白,面容清秀眼神淡定。也許是自戀,也許是自憐,也許這兩重感情根本沒有區別。她喜歡抱緊懷裏面的卷子低下頭穿過長長的走廊,每當這時候就會沒來由地為自己感到驕傲。多年來,也只有這種沒來由的驕傲像影子一樣牽絆著自己,好像這樣就不寂寞了,或者她的驕傲就來源於這份矜持的寂寞——她也不知道。
3月24日,上午第二堂課的課間。還沒有走到班級門口她就聽見裏面的歡呼與掌聲。葉展顏正站在講臺前面,被一群人簇擁著,小麥色的皮膚微微泛紅,漂亮的面孔上面既保有平時的張揚和自信,又帶了一點點羞澀,很特別的味道。
她繞到班級後門,走回到第三排自己的位置上,掃視一下沸騰的的教室,知道沒有機會搶佔講臺發卷子了。坐下的時候看到同桌許七巧正在偷笑,還不時用眼角瞄她,臉上的表情明擺著寫了一行字:「問我吧,我知道很多內情。」
她把卷子擺好,微微笑了一下。「怎麼了?」
「了」字還沒有收尾,許七巧就急急地說,「三班的盛淮南跟她表白了。」
她愣了不到一秒鐘,繼續僵硬地微笑,擺正桌子上面的筆袋沒有說什麼。許七巧看了她好幾眼,她才發現自己的表現有些讓人惱火,這麼勁爆的新聞居然只給出這種反應,難怪許七巧有些不高興,那個拿八卦事業當作生活重心的女生已經開始撇嘴了。很早她就知道許七巧不願意調到她身邊來坐,很簡單,因為她的漠不關心,而班主任這樣做卻也就是因為這一點。
她識時務地追問,「用短信表白的?」
「你聽說了?你怎麼知道的?」
餘光所及的範圍內大家正在傳遞葉展顏的手機,而葉展顏正手忙腳亂地往回搶,焦急而幸福的目光盡收眼底。她聳聳肩,笑得臉部有些僵硬,說,看這形勢就知道。
「是啊,你猜猜盛淮南怎麼說的?」
手機被傳到了她們附近,前排的女生轉頭把手機丟在了她的桌子上,她一愣,葉展顏已經撲過來,許七巧眼疾手快把手機奪走了,而葉展顏則和她從側面撞了個結結實實。
好像閉上眼睛,就能清晰地回憶起顴骨的腫痛。
大家一邊問沒事吧沒事吧,一邊還在哈哈大笑。她沒顧得上揉臉,趕忙對滿臉通紅的葉展顏說,你還好吧?
葉展顏搖搖頭,站直了大喊你們這群沒良心的趕緊把老娘的手機拿來!許七巧的啞嗓子幾乎同時響起來,葉展顏葉展顏盛淮南來電話了!
教室再一次沸騰了,葉展顏一把搶過手機奪門而逃,後面幾個男生大聲地喊,葉展顏你可千萬別跟盛淮南說「他們欺負老娘」啊!
盛淮南。她記得這個名字,當時這個人抱著皮球站在臺階上,夕陽從他的背後照射過來在她的眼底鋪滿了溫暖的色澤,他笑得眼睛彎彎,對她說我叫盛淮南。
高一,她再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空錯位的違和感。
洛枳趴在桌子上,把耳機塞到耳朵裏面閉上眼睛,蘇格蘭風笛的聲音蓋過了外面的喧囂。
那張專輯的名字叫做《愛爾蘭畫眉》,天知道為什麼。
上課大約五分鐘之後葉展顏敲敲門走進教室,很多人在下面偷笑,英語老師瞪了葉展顏一眼也沒有說什麼。英語老師總是尖聲尖氣煞有介事地說話,那堂課她的聲音卻格外軟弱,似乎沒有意識到教室下面暗湧的說笑聲。許七巧一直在和後桌的女生傳紙條,洛枳卻很急躁地想要把那張專輯聽完。
一堂課過後再次下課,大家的熱情仍舊高漲,紛紛圍著葉展顏問東問西。洛枳低下頭悄悄走上講臺開始寫字。
本來直接說就好了,但是不想在這個時候聲嘶力竭地喊「大家安靜」,更不想要破壞了氣氛。煞風景是個大罪過,她不希望掃了大家的興。她把數學老師對月考卷子的處理要求悉數寫在黑板角落,寫完了之後一轉身,發現一個男孩子正站在教室前門門口,那一刻只有她的位置可以看到他。
「請問你找人嗎?」她問。
「哦,麻煩你了,我找葉展顏。」男孩子有好看溫和的笑容和比笑容還讓人沉醉的聲音。她點點頭,對著教室中間的熱點喊,葉展顏!
本來她說話聲音就不大,此時更是被教室的聲浪蓋過了。她喊了兩聲都沒有人理她,心裏面狠狠地問候了一下大家的老媽,還是朝門口的男孩子溫柔地笑笑說,你稍等一下。
走下講臺去找葉展顏,控制表情,努力作出神秘兮兮的樣子,對她說,門口有個帥哥找你。
不出所料大家又是一陣起哄,她和所有路人甲一樣謝幕,轉身回到黑板上一筆一劃地寫著數學老師絮絮叨叨的囑咐。
如果有人真的關注她,真的想瞭解她,一定能看出,從來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的洛枳那天破天荒地在眾人面前表現了八卦兮兮的賊笑,一切的一切彰顯了她的慌張和欲蓋彌彰,然而,沒有人注意到她細微的變化。
她認認真真用力地寫著,沒有回頭,她相信門口一定聚滿了人,兩分鐘前只有她才看到的角度,現在人山人海。
她們在這所學校裏面生活三年,漸漸的所有人的臉都開始變的熟悉,無論是在開水間還是在小賣部,哪怕說不出對方的名字和班級,在大街上面看到的時候還是會立刻意識到這個人曾經和她在一個學校裏面走走停停。
然而盛淮南卻在溜冰場認真地問她,你是不是經常宅教室,我怎麼從來都沒見過你?
連她自己都有些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