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我們都是說謊精

洛枳正要走出大門口的時候突然迎面遇到丁水婧。

丁水婧拎著一大袋子桶裝速食面和餅乾薯片等等零食,披著白色羽絨服但沒有拉拉鏈,凍得鼻尖通紅,裏面沒有穿校服,衣服的胸前畫著一隻巨大的流氓兔。她的頭髮長長了很多,已經能夠零散地披在肩上。

洛枳啞然,丁水婧更是張大了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你為什麼在這兒?」丁水婧指著她問。

洛枳晃晃腦袋,「家裏有點事,所以臨時回來一趟,正好有時間,所以順便過來看看你。事先沒發短信,想給你個驚喜。」

她發現自己好像只要張口就能撒謊。

丁水婧臉上的笑容足以曬化南極冰山,洛枳一下子原諒了自己——反正她為什麼回學校來看,只有她自己知道,既然永遠不會被戳穿,應該就不會傷害到丁水婧,還能讓人家高興高興。

雖然心底裏面還是有些心虛和愧疚。

撒謊不算本事,如果能自欺欺人就更完美了。

門衛並沒有攔住丁水婧,似乎已經對她自由出入習以為常。洛枳沒有問她為什麼在別人上課的時候跑出去買吃的——她在學習上面從來不走尋常路,也不需要別人擔心。

兩個人走到大廳,坐到窗臺上。

「其實去操場上說話更方便,不過太冷了,」水婧說,「抱歉,你來看我,卻發現我蹺課。」

「沒什麼,你一直心裏有數。」洛枳微笑。

「心裏最有數的是你。」

洛枳驚異地揚起眉毛。這句話的語氣,極其不善。她不知道為什麼一秒鐘前還是好好的,兩個人沒寒暄幾句氣氛就急轉直下。

「對不起。」丁水婧低下頭。

洛枳頭皮發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索性跟著她一起沉默。

「過得好嗎?」幾秒種後,對方還是恢復到那個笑嘻嘻的水婧,「我覺得你向來是過得最好的那個。」

「哦?」

「因為你什麼都不在乎。」

三句話,又回到這種糾結的話題。洛枳知道,與隨和大咧咧的外表不同,其實丁水婧是一個很固執的人。

她只是笑,「你說的那種人是和尚尼姑,不是我。」

「我還以為你早就看破紅塵了呢。」

「我就活在紅塵裏,幹嗎看破?誰願意自己的日子過得破破爛爛的?」

「你總是回避話題。」

「是你太執著。」洛枳終於有點不耐煩,淡淡的一句話讓丁水婧立刻噤聲。

沉默了一會兒,洛枳有點不忍心。她為什麼要破壞人家的心情,說不定丁水婧在學校裏面悶著,面對家裏的巨大壓力,已經夠煩的了。

「什麼時候去考美術專業課?」

「一月份。先考北影,然後是中央美院,再然後是北廣和清華美院。之前還有幾個大連和上海的學校,不過都在咱們本市設有考點,不需要特意過去。」

「按理說,你現在應該在畫室裏面呆著吧,當年咱們高三的時候許七巧不是要考什麼電編嗎?也是藝術類的,我記得她臨考試前一個月都不怎麼來上課了。」

「我很少過來,反正我只有這兩個地方可以呆著,一個地方膩味了就去另一個。再說,我要是不過來,今天怎麼碰得到你?」

洛枳咋舌,差點忘了自己撒的謊——她明知道這個時候丁水婧應該天天悶在畫室備考,居然還好意思說是來看她。

「碰運氣吧。我昨晚才到家,明天早上就趕火車返校,辦完家裏面的事情,剩下的時間,能遇到就是緣分。沒有緣分就算了。」

沒想到丁水婧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又轉過頭去。

撒謊的本事已經差到這種地步了?先是許日清,後來是盛淮南,現在又是丁水婧——也許她的確只適合沉默,而不是自作聰明。

閑閑的聊了幾句,丁水婧說了說這屆學生的情況。

「文科四個班被你獨霸天下的日子好像一去不返了。現在的文科學年第一是幾個女生輪流坐莊的,而且好像還鬥得雞飛狗跳的。」

「成績說話,有什麼需要鬥的?」

「任何一個領域都有鬥爭的潛力。你看皇上的後宮,每天都很無聊,皇上那個大嫖客寵上誰了拋棄誰了,誰懷孕了誰流產了,誰生了兒子誰生了女兒,不就這些事兒,人生短短幾十年,有什麼可鬥的?人家一群女人不是照樣鬥爭得不亦樂乎,還給我們幾百年後祖國的電視劇事業貢獻了那麼多活色生香的題材,」丁水婧笑得很嘲諷,「學生也一樣,預備黨員,模擬聯合國代表團,紐約大學短期交流,當然還有最重要的P大和T大的自主招生,各大高校的小語種名額,這一屆鬥得比後宮還精彩。不過,想來想去,當年你坐鎮振華文科,還真是一件無聊的事情,讓大家看不到現在這種好戲。」

「也許吧。」

「咱們那時候,文科班唯一值得看的大戲就是葉展顏了,她和盛淮南那一對兒發光體引得無數飛蛾撲火,發生了好多特別有趣的事情,用現在的話說,都是極品。話說回來,咱們倆現在坐的窗臺曾經是人家小倆口經常坐在一起聊天的地方呢。」

洛枳感覺到丁水婧說完之後飛快地看了自己一眼。

或者不是在看自己吧?她自嘲地想,怎麼多疑到這種地步。

「不過,無論如何那些都沒有這屆的女生唱的戲精彩。簡直是振華中學版的《金枝欲孽》。」丁水婧繼續說。

「哦,那皇上是誰?」

「她們不爭皇上,她們爭的是那把龍椅啊!」

洛枳笑起來。

「對了,這一屆有個女孩子跟我說,她認識你。」

「誰?」洛枳有些疑惑。

「你朋友圈子那麼窄,隨便想想不就知道是誰了嗎?」

又是這樣酸溜溜的一句。洛枳好脾氣地笑,「我想不起來。」

丁水婧歎口氣,「她叫冉小漫。」

洛枳想起來,那個據說身世慘得跟自己有一拼的女孩子,淡淡的眉眼,老僧入定般的沉默。

「你們挺像的。」丁水婧說。

「一點都不像,」洛枳接過話。冉小漫的心裏像一片荒漠,真正的荒漠,她是一個表裏如一的女孩子,不像洛枳。

「她過得怎麼樣?」洛枳問。

「不大清楚。吃一塹長一智,我不再跟這個類型的人過分熱情。」

洛枳知道,自己的抗拒和冷漠讓丁水婧吃了一個很大的閉門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勾徹底忘懷。她覺得就像是面對一個自己不愛的追求者一樣,不知道是該解釋安慰,還是決絕乾脆。

「我高三的時候,她上高一。我們有一次在食堂坐到同一張桌子附近吃飯,各自捧著一碗蘭州拉麵。她討厭香菜,但我喜歡,我看她不停地把香菜往外面挑,就問她,能不能把香菜都給我,呵呵。然後說了幾句話就認識了。她問了我一些學文科的事情,你不說,我真的想不起來。」

「的確,咱們食堂只有蘭州拉麵還能咽得下去。記得當時那道魚香肉絲,完全沒有肉,基本上就是青豆炒胡蘿蔔。」

洛枳笑起來,兩個人又聊起高中的事情,時間不知不覺過得很快。

夕陽已經照在後背上了,洛枳回頭看了一眼,說,「我得回去了,你呢,去畫室還是教室?」

「教室吧,我總得把吃的送回去。」

「你既然更多時間泡在畫室,為什麼買這麼多吃的放在學校?」

「誰告訴你是我自己吃的?幫別人買的,估計我現在才回去,她們幾個已經餓死了。」

洛枳笑笑,其實沒什麼可擔心的,丁水婧仍然能在新的一群人中呼風喚雨。「那就祝你一月份各種考試順利吧。」

「謝謝。」

「對了,你……有男朋友了沒?」丁水婧笑著,但是表情有點緊張。

洛枳搖搖頭。

「喜歡的人也沒有?」

洛枳笑,「你是不是剛才一直憋著這句想八卦我啊?」

「別打岔,有沒有?」

洛枳笑,「沒有。」

「沒有?」

丁水婧的臉色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略微等待了一會兒,還是沒走。

「還有什麼事情嗎?」洛枳問,倒是覺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有點眼熟。

「沒有了。」

丁水婧轉身離開的背影和從前一樣矯捷伶俐。

只是那種怨恨的神色似曾相識。

晚上吃飯的時候,媽媽說已經把行李都給她收拾好了。

「反正你一月中旬就回來了。還有半個多月。行李箱基本上清空了,但是還是帶回去,寒假方便往回拿東西。」

洛枳啃著排骨,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媽媽又說,「我怎麼老覺得你有心事。」

洛枳楞了一 下,搖搖頭,「沒有啊。」

「沒有男朋友啊?」

洛枳笑,「沒有。我的心事就非得是這個啊。」

「其實我剛才突然想起來,以前高三收拾你的桌子的時候,我看到了幾張紙。我沒偷看你日記啊,先說明白。那張紙自己掉出來的,從你的練習冊裏面。我以為是演算紙,就瞟了一眼。發現是什麼內容之後,就沒看,給你塞回去了。大致上是跟一個男生有關係。」

洛枳把骨頭吐到桌子上的小垃圾盒裏。

「您沒看就知道跟男生有關係,真神。當初應該您應該去學地質勘探,省得他們到處亂挖,您瞄一眼,就知道地底下埋著什麼。」

「我真沒看,」她媽媽倒是急了,「瞟一眼能看到很多關鍵字的。」

哎喲,還關鍵字呢……洛枳嘴角抽了幾下,無語。

「但是我一直相信你,我覺得你心裏有數,所以也沒囑咐你什麼,就把紙放回去了。」

「恩。」

「那個男生後來考到哪兒去了?」

「我都想不起來你說的是什麼日記,哪個男生?還有這事兒。」

洛枳的神色看起來並不像撒謊。媽媽給她盛了一碗湯,不知道該怎麼把話題繼續。

「有要好的男同學,就跟媽說。」

「恩,」洛枳撲哧一聲笑出來,「媽,你也是。」

媽媽愣了幾秒鐘,直接上手掐起洛枳的耳朵,不顧洛枳鬼哭狼嚎地求饒。

「明天早上在火車站和付姨一家碰面。早點睡吧,睡覺前再想想有沒有什麼東西落下的。」

「恩。媽,晚安。」

「睡吧。」

洛枳發現,媽媽的背影佝僂得愈發厲害了。

她鼻子一酸,「媽。媽……你不怨爸爸和奶奶家嗎,……還有姥爺。」

媽媽笑笑,態度平常的好像她剛剛只是問了一下明天氣溫多少度一樣,轉身走過來給她重新掖好被角,笑著說,「我愛你爸爸,我對他和他家人好,也為你做了能做的一切,苦是苦,我沒有愧疚,想起來我就覺得很滿足,所以我不怨。」

「洛洛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你很爭氣,但是我老是在想,是不是我在逼你?你什麼都不說,也沒有別的孩子那麼活潑,初中有段時間連笑都不笑,我那時侯老是躲著你自己哭,我不知道怎麼辦,家裏負擔也重,我又怕耽誤了你,連哭的時候都覺得要是被你看見了你肯定壓力更大,心事更多……你現在上大學了不在家裏了,我一回家就在你這書桌這裏坐著,還是覺得,我要是怨你爸爸、奶奶和姥爺,也都是因為他們對不起你。」

媽媽說著,眼睛看著窗戶上厚厚的窗花,笑得愈發放鬆,「所以,我今天特別高興。不管我怨誰恨誰,過得高興不高興都無所謂,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怨。他們都死了,你怨也無所謂。但是,你還年輕,心裏不難受嗎?我跟你爸爸,愛的很深,你要是也有喜歡的男孩子,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應該能明白,我不可能有怨言,我一直都很高興。」

洛枳把頭埋進柔軟的枕頭,淚雨滂沱。

這才是愛吧。她真的太膚淺。沉浸在自己的傷懷中,以為沉默著負擔了一切,其實從來都不夠坦蕩寬厚,總是計較著得失利弊。

她的愛和恨,其實最後都反射給了自己。所以才會傷的那麼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