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走在空曠的走廊裏,腳步聲好像心跳,平穩而寂寥。路過一個窗臺的時候,忽然一道陽光射過來——好像是灰白色多雲的天空突然裂了一道口子。
仿佛什麼神明降臨了一樣。洛枳抬手遮住眼睛,心頭一動,回頭看一眼自己的影子,在褐色雜花的地面上,無言地拉出一道極長的簡單痕跡,還有一半投射到了牆壁上,觸目驚心。
口袋中的手機在這一刻震動起來。她伸手掏出來,是盛淮南的手機,螢幕上面閃現著,「葉展顏來電」。
第一個念頭竟是想起了那天在遊樂場看到的短信,彼時顯示的還是「展顏」而不是「葉展顏」。
手機在掌中溫柔地震動,洛枳不禁嘲弄地想,自己也開始從這種蛛絲馬跡中間尋找心理平衡了嗎?轉臉的時候頭髮掉進羽絨服的領子裏面摩擦著脖子,癢癢的很舒服,她抱著胳膊,手機就一直在懷裏抖啊抖。
溜冰場裏王子般半跪著幫她穿冰鞋,記得把可愛多的巧克力味道讓給她吃,查到火車的到站時間想著去北京站接站,樂事薯片五袋一個系列,會去寒冷的一教自習希冀偶遇她,會在她睡夢中披上自己的羽絨服怕她著涼……
都是盛淮南的小恩惠。
因為太過歡喜,她才把這些小恩惠擴大再擴大,擴大成愛情。其實,都是怪她自己。
從他們第一次牽手,到他莫名其妙的疏遠。
從咖啡館的四皇妃到後海之行,再到那個狼狽的雨天。
從新年酒會之後差點成真的表白,到21個小時之後,她看到他和葉展顏像從童話中走出一樣站在她面前,能感覺到的只有掌心中那一枚硬幣冰涼硌手。
許日清可以高聲譴責,狼狽到不可收拾仍然帶有一份驕傲,痛痛快快地質問一聲。而她,則乾乾脆脆吸取教訓躬身退出。
洛枳上前一步踏入陰影中繼續前行,葉展顏的電話戛然而止。
好像從來沒有那份鬥爭和澄清的心意呢。她想起後海的車夫。
不解釋,不糾纏,是不是真的就不會落入那個因果?
洛枳悄悄回到自習室,盛淮南已經坐在裏面了。他的位置對著門口,洛枳剛一進去他就能看到,然而他並沒有抬頭,只是皺著眉頭奮筆疾書,十分專注的樣子。
高一自己努力學習想要跟他一較高下的時候,每天用很長時間K書,但是大部分時間都不專心,先天習慣性走神。
這就是差距吧,一個人,學習能學到老僧入定的境界。
她繞了一圈才走到他背後,脫下羽絨服,輕輕掛在椅背上。盛淮南才驚醒一般回過頭,看到她,輕聲說,「你回來了。」
她低頭細心地把袖子下擺塞進口袋裏防止拖到地上,沒有看他,點點頭說,「謝謝你了。剛才你有未接來電。」
她坐回到座位,把書放在腿上看,低著頭。盛淮南掏出手機看過之後,重新放回口袋中,默默看了她許久,終於還是歎了口氣,轉過身繼續看書。
洛枳不自覺地微笑,在他轉過身重新開始學習的時候,抬起頭去看他。
他身上穿的就是那個傳說中跟自己一對兒的深灰色襯衫吧,那天她穿著深灰色襯衫扭捏著走到他面前,滿心歡喜地以為,後海堤岸沿線的漫步,所有細細碎碎的對話都是鋪向幸福的路上灑下的鵝卵石,她終於不再跟在背後,終於和他比肩。
此刻,那個人就在自己身邊。
他伏在桌前,她靠在椅背上,椅子距離桌子有一定距離,所以這個角度看過去,她仍然在看他的背影,左側的背影。他們所坐的位置正好在窗邊,冬日陽光即使沒有溫度,卻仍然保持著奪目刺眼的光澤,薄薄的白色窗簾被拉起來,陽光被過濾後失去了直射的囂張,化作柔柔的白光彌漫在室內。然而窗簾沒有拉緊,仍然露出一道中縫,細細的一線陽光斜著劈下來,正好把盛淮南和他左斜後方形成一線的洛枳連接了起來。
他頭頂上方,可以看到空氣中飛舞的浮塵。
盛淮南是一道光。
洛枳想起高中的自己,考試前大家都在說自己看不完書,開夜車突擊,只有她可以閑閑地翻著課本流覽重點和主線。然而平常的時候她又太過努力,像一根繃得太緊的弦,好像輕輕一碰就能聽到利箭發出的嗖嗖聲。很多人對她無感——那種無感與對張敏的忽視不同,大家對張敏的忽略帶有幾分廉價的同情和憐憫,然而對洛枳,那種無感,帶有淡淡的敵視和不滿。
刻板印象,就像連線遊戲。優秀與高傲,寒酸與可憐。眾人遠觀,遠觀不需要大腦。
相比她不懂收斂的鋒芒,是什麼讓盛淮南燦爛奪目而又不灼傷別人?
洛枳看著白色紗簾,忽然明白了。
好像美麗的百合形狀的落地燈。磨砂的白色燈罩,打散了所有的銳利。
銳利的光射入水面,水底升騰起溫暖,暗流潛動,水底的人抬頭看到的是搖曳恍惚的一片光彩,不會追究太陽究竟有多熱。
陽光下的盛淮南留給洛枳一個如此蠱惑人心的側面,完美的下頜線,挺拔舒展的雙肩和脊背,專注的姿態,甚至連筆尖下的沙沙聲都不同。
可惜她不是呆在水底的人。她和很多因他而失意的女孩子一樣,是掙扎著浮上水面看太陽的人,是仰起頭不知死活的人。
因為仰視,太陽才如此耀眼。耀眼到被刺盲仍不自知。
灼傷的青春,也值得驕傲嗎。
正在她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時候,盛淮南忽然沒有預兆地轉過頭看她。
洛枳的目光並沒有躲避,她平靜地跟他對視,如果眼睛真的可以講話,那麼她已經用最平和的方式告訴了他一切。她和他有過很多次對視,聊天時候忽然沉默,目光相接讓她臉紅地躲避;又或者某個雨天,她穿著粉紅色的hello kitty雨衣,淚眼朦朧胸中憤懣不平;又或者是那個初冬寒冷的夜裏,橙色的燈光下,他憐憫的眼神。
這次好像不一樣。
他欠她一份心有靈犀。所以他不會讀得懂,她眼睛裏面有自己也讀不懂的東西。她曾經無數次地跟隨著他穿梭在早晨一明一暗光影交錯的走廊裏面,無數次地想像,如果此刻他回轉過頭,她會不會突然心事敗露落荒而逃?
依稀還記得,他第一次回頭,其實是在那個柿子落下來的時候。
她的確落荒而逃了,高中時候的預想如此富有自知之明。
然而今天,她沒有逃走。甚至目光沒有偏移哪怕一分。
這樣的場景,是高中時候的自己幻想描摹了多少遍的?她高中時候每見到他一次都會那麼認真的在日記裏記下來,場面描寫動作描寫神態語言描寫加上自己的心理描寫……
然而。
然而書架上面那本新的日記,直到今天仍然只有一篇日記,一篇沒有寫完的日記,講述一個柿子掉下來的瞬間。她再也不記日記,也不會面對他的目光逃開。
這樣的轉變中間,究竟經歷了多少疲憊不堪的期待與失落,羞恥和憤怒,拉扯到無法恢復原狀。
盛淮南的眼睛裏面波濤洶湧,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要說,然而洛枳突然沒有了聆聽和探詢的興致。
他們從來沒有這樣近,也從來不曾這樣遠。
洛枳合上手中的書,將抱枕筆袋一一塞進書包,穿好了外套。
「洛枳,你……」她看見他艱難地動了動唇,陽光打在他後腦勺上,耳朵的邊緣細微的絨毛都清晰可見,她忽然微笑。
上前一步,俯下身子,毫不遲疑,歪著頭輕輕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這個吻太匆忙,乾乾的,其實什麼感覺都沒有。倒是他左眼的睫毛刷到她的眼皮,有些癢,還有他因為驚訝而圓睜的眼睛,在她俯身的一刹那,她看到自己在他瞳孔中的倒影瞬間拉近變大,措手不及。
她拎起書包。
「再見了,皇帝陛下。」
是錯覺嗎,她轉身離開的時候看到他眼中隱約的淚光?
她最好的年華全部都鋪展在他的細枝末節中,可是道別的時候,她都沒有抬起頭好好看過他一眼。
不是因為丁水婧的誣陷,不是因為葉展顏挎著他的胳膊。
誤會其實是最最微不足道的障礙。
他們之間沒有誤會。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彼此理解過。
耳機裏,黃耀明輕唱「請吻一吻,證明這個身邊不是路人」。
吻過,才是路人。
番外1 遊園驚夢
陳曉森時常想,評價很多事情對錯和值得與否,往往都取決於未來自己變成什麼樣子的人。人的過去和歷史一樣,是由後來人蓋棺論定的。
如果某天她和自己的親姐姐一樣,從乖乖女成為了大齡剩女,三十二歲的交際圈狹窄的市博物館講解員,每天奔波於一場又一場的相親中尋找一個門當戶對平頭正臉的男人充當歸宿——也許她會因此對大學二年級的五一長假抱有深深的怨念和悔恨。
那個慌亂的長假中,她放開了一個平頭正臉的男人。
許多年之後,她想起來的,並不是那個男孩。
腦海中念念不忘的只是一個場景,慢慢地賦予了自身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義,或者說,它已經昇華成某種感覺,儲存在記憶的角落裏,稍一觸碰,就在心田彌漫起來。
彌漫的是什麼——這是無論如何形容都永遠不可能貼切的。
所以,每當別人問她,究竟為什麼和徐志安分手,她所想到的,並不是那個陽光下雙手插兜眯眼走神的少年。
腦海中蒸騰的霧一般的畫面,其實是列車,深藍色的夜空,一閃而過的橙色路燈,鐵軌哢噠哢噠的響動,乃至鄰座的睡相恐怖的大嬸。
其實,在夜奔的某一刻,一切都寫好了結局。
9月30日的晚上,陳曉森坐在奔向北京的夜行列車上,儘管是軟座車廂,坐得太久屁股也有些痛。身邊的陌生女人已經在熟睡中,臉微仰著側向自己的這一邊,嘴巴自然地張著,顯得臉型極長,顴骨突出臉頰凹陷,醜得嚇人。呼吸間伴著若有若無時強時弱的鼾聲,氣息淡淡地噴在陳曉森的脖頸間。儘管女人閉著眼睛,可是仍然帶給陳曉森一種被視線籠罩的不安全感。
她無奈地轉移視線,安靜的車廂裏除了微弱的鼾聲就只剩下列車駛過鐵軌接縫處時候發出的有規律的響動。陳曉森始終處於一種混沌而清醒的狀態。被鐵軌聲和光線不明的車廂催眠,卻又捨不得睡。
對,就是捨不得。
周圍到處都是人,可是其實一個人都沒有。他們都很陌生,他們都很沉默,只有她睜大了眼睛,只有她自己存在。平常的時間,即使閒暇也往往會找些事情做——時間就在食堂宿舍教學樓的往復間,電腦前網路後一遍遍地F5刷新中,自己都無意識的情況下,慢慢流逝。
她回頭看不到自己的軌跡。
上星期天做了什麼?為什麼作業又是臨時抱佛腳抄室友的?既然沒學習,那為什麼好不容易借到的全套的《銀魂》DVD到現在也沒有看?
我真的活過嗎?
陳曉森不敢肯定。
只有此刻。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摸得到自己的靈魂。
原來靈魂尚且還在身體裏。
原來她還存在。
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哭,她想向上帝耶穌佛祖如來真主阿拉一起禱告,請求他們,讓這列車永遠不要停下來,在深藍的夜色中伴著零星的路燈和安眠的稻田,開向無所謂的遠方。
不要黎明,不要終點。
仿佛她的靈魂是露水,見光死。
陳曉森是個平凡的女孩。
平凡的五官,平板的身材,平靜的表情,平庸的智力,平整的人生軌跡。當年同學聊天提到周迅有部新電影上映,名字叫《明明》,坐在週邊看雜誌的陳曉森無意中聽到,抬起頭問,叫什麼?《平平》?
平平。莫非這部電影講的是她和她姐姐?
陳曉森的媽媽是中學老師,爸爸是大學老師,既不是重點中學也不是重點大學。家裏的房子不大不小,存款不多不少,對兩個女兒基本上也沒有太多的期望和要求,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好。
他們都不知道,陳曉森很討厭疊詞。
所以新年的時候她捏著徐志安的賀卡,對著扉頁中的紅紅火火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順順利利快快樂樂看了許久,然後還給他,說,你寫字的時候結巴嗎?
火車終於還是到站了。北京的早晨空氣仍然有點清冷,她沒穿太厚的衣服,因為徐志安說中午的時候會很熱。許多乘客早早就把行李準備好,過道塞得滿滿的,車剛一停就有很多人急著下車,推擠著向前走。陳曉森不明白這些人究竟在急什麼,似乎被別人搶先了就是很吃虧的事情似的。
她坐在原位,靜等人走光。
透過窗子,看到徐志安,穿著黃色的長袖T恤和深藍色的牛仔褲,從遠處跑過來,大腿圓滾滾,好像又胖了些,而球鞋還是髒髒的。
看到他,陳曉森才確切地記起他的長相。然而分開後一轉身,好像就會忘記。
高中畢業之後,有人知道徐志安和陳曉森在一起了,很善意地開玩笑說,你們倆真的挺有夫妻相——陳曉森笑,心想,跟自己這樣的人有夫妻相的,全中國能找出來大約一億左右。
徐志安一路瞄著車廂號,到了她這列的出口停了下來,透過下車的人往門裏面看。而陳曉森就在不遠處透過窗子看他。
早晨還是來了。她的存在感一點點地變弱,弱到忘記要尋找存在感這回事。
他牽著她,時不時地側過臉傻笑。陳曉森心中不是不開心,只是當她也用微笑來頻繁地回應對方久別重逢的喜悅感的時候,嘴角總是往下墜。所以每次的微笑都格外用力。
他們都說,和徐志安在一起,是陳曉森的福氣。
曾經沒多少人關注過他們。陳曉森是掉進大海中就再也分辨不出來的一滴水,不活潑也不沉悶,成績不好也不壞;徐志安則是他們一中連續三年的理科第一名,憨厚的,愛踢球的書呆子。
他們是同桌。
只有徐志安知道陳曉森牙尖嘴利懶洋洋的一面。陳曉森倒也並不是特意對其他人偽裝或者只對徐志安真誠。平凡如她,其實也有幾個側面,究竟展現哪一面,基本看心情和習慣。眾人面前從不爭強好勝,這並不是她韜光養晦或者淡泊名利,只是因為她的確沒那個本事,也沒什麼發光的渴望;至於在同桌徐志安面前刁鑽暴躁尖刻無情,也許只是出於她偶爾的發洩欲,以及欺軟怕硬的人類天性。
可是,就這樣的反差感,卻把徐志安吃得死死的。
徐志安從高二開始追她,可是她絲毫沒有意識到。對方是全班公認的好人,誰請教,他都認認真真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給對方講解。所以即使他主動地給她做了兩年的輔導,每到期中期末就給她縱向知識點串燒復習,她除了和別人一樣說聲謝謝,絲毫沒有感覺到有什麼特別。
他是個好人。她想。
當他高考前問她,你覺得我怎麼樣——她還是回答,你是個好人。
對方臉色一變。低下頭沒說什麼。
大學開學在即,他要去北京了,臨行前,又把她叫出來。
「我要去北京了,祖國心臟!」
最後四個字,聲音很大,意義不明。仿佛即將跑去看毛主席的紅小兵——雖然她知道,他不是炫耀,可能他只是有些興奮過頭,或者緊張?
不過還是懶洋洋地回了他一句。
「去了也是塊血栓,只能給心臟添堵。」
他憨厚地撓著後腦勺,笑。
永遠都是這樣。
徐志安是個很乏味的好男孩,聰明,勤奮,憨厚。可是還是乏味,永遠都沒辦法回嘴,噎她一句,哪怕只有一次。
可能好學生都這樣吧,陳曉森想。
也或許在別人眼中,自己也沒比徐志安有趣到哪兒去。
去吧,去吧,給祖國心臟發光發熱去吧。她真心地祝福他。
然後他說,那個……其實,我一直都……喜歡你。
陳曉森心跳平穩。
能不能……當我女朋友?
面色平靜。她現在已經回憶不起來當時的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也許這份健忘本身已經說明了一切。
她說,好啊。
他驚呆,語無倫次地說,我,我以為……我就是……反正我也要去北京了,所以鼓起勇氣……沒想到……太好了,太好了……
原來是臨行前好死不死的最後一搏。
這表白立刻有種酒壯慫人膽的嫌疑。
不過,畢竟是表白。
他送她回家,她牽著他,好像牽著自己的哥哥。
小森的姐姐最先知道了自己妹妹異地戀的事情。得知對方是名牌大學的高中同桌,很是為她高興。她姐姐與她很不同,姐姐的平凡中透著純真和善良,而陳曉森的平凡,潛伏著懶洋洋的無所謂和她自己也不是很瞭解的暗潮湧動。
反正她沒有喜歡的人,反正沒有人喜歡她,反正對方是個潛力股,反正對方是好人,反正她也不是壞人,反正未來誰也說不準,反正……
反正她沒發現,一直對迫于現實而不斷相親的姐姐長籲短歎的自己,其實才是最冷酷現實的那個。
總有些人沒資格享受風花雪月轟轟烈烈,那就市儈到底。
從火車站坐地鐵,輾轉到了P大,正好是九點。招待所房間緊張,徐志安給她預定的標間客房的上一位客人還沒退房,所以他先領著她到自己的宿舍把厚重的背包放下。
走廊裏有一點通風不良的黴味,不過打掃得還算整潔。徐志安掏出鑰匙開門,探頭往裏面看了一眼,然後輕聲對她說,他們都在睡覺,我們輕聲點。
假期的早晨不睡懶覺,天誅地滅。
室內有些熱,不過沒有想像中的臭襪子的味道,左側六張組合書桌,右側三張上下鋪,門口有衣櫃和鞋櫃,雖然書桌上有些亂,筆記本電腦資料線網線糾結成一團,不過大體上還算是乾淨的宿舍。徐志安輕手輕腳地走到盡頭的書桌前,把她的書包放到地上,然後開始在自己亂亂的桌子前翻找學生卡。陳曉森百無聊賴地站在門口附近,熹微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能看到灰塵飛舞。
這是她第一次進男生宿舍。陳曉森好奇地四處巡視,小心而略帶罪惡感地偷窺著下鋪兩個男生的睡相。一個男生把頭整個蒙在了被子裏面,床上只有一大坨鼓起的包。另一個男生雪白的被面和他黝黑的臉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仰臥著,一隻手擺在耳側,一隻手搭在肚皮上。曉森記得以前在新浪做心理測試,據說這種睡相的人,明朗而誠懇。
不小心咳嗽了一聲,她聽到旁邊的床有響動的聲音,朝右側偏頭一看,和自己視線高度差不多的上鋪有個男生正好翻身轉過來,她站得離床太近,男生的鼻息恰好噴在她耳側,曉森突然渾身一激靈。
那個男孩子翻身帶動的氣息,有種洗衣粉的清香。
陳曉森凝神。
那是怎樣出色的眉眼輪廓。乾淨帥氣,好像出色的黑白炭筆素描,但又說不出的生動。
那張臉的主人微皺著眉頭蹭了蹭枕頭,陷進了柔軟的淺藍色羽絨被中,然後突然輕輕地咳了一聲,迷迷糊糊地張開眼。
看見陳曉森的瞬間,他傻傻地楞了一下,然後突然坐起來,床鋪隨之吱呀一響。他格子睡衣的一邊領子還立著,半眯著眼睛,一臉懵懂的神情。
讓人不由得想去捏他的臉。
這個念頭讓她怔忡了幾秒鐘。不由得撲哧笑了出來。
這次,嘴角再也不覺得下墜。
他們宿舍的床品質並不是很好,稍稍一動就吱呀亂響,男孩坐起身的時候也吵醒了其他幾個人。原本大家都是可以瞬間迷迷糊糊地睡下去的,不過眼睛微睜的時候看到了陳曉森,於是一個個都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紛紛坐起來。
徐志安見狀也只能笑笑,說,這是我女朋友,曉森。
幾個人都嘻嘻哈哈,邊打哈欠邊笑,說怪不得你起得那麼早,接老婆去了啊。二嫂早!
只有角落上鋪的男生沒有穿上衣,不好意思地往裏面縮了縮,伸出胳膊露出半個肩膀,說,「見笑了,弟妹隨便坐哈隨便坐!」
曉森不知道說什麼好。她記得自己宿舍的姐妹常說很喜歡和自己男朋友的哥們一起出去玩,以家屬的身份,有種溫暖大家庭的感覺,何況男生往往都是幽默的有趣的略帶猥瑣卻無害的。
她剛一見面,就對這些男孩子們很有好感,雖然,並不喜歡別人叫她弟妹或者二嫂。
她紅了臉,笑得有點勉強,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目光不期然和剛剛那個洗衣粉男孩相接,和剛剛那幾個雖然大聲叫囂著二嫂二嫂可是實際上又有些羞澀的男生不同,他自然大方地朝她微微一笑,說,你好。
你好。
即使眼睛好像還有點睜不開。
「二哥找什麼呢?」男孩的聲音有些像上杉達也的中文配音,陳曉森有些走神。
「學生證。我要帶她轉轉學校,要進圖書館可能會查證,昨天朝咱班女生借了一張給她用,結果我自己的反倒找不到了。」
「拿我的吧,在錢包裏面,你翻開抽屜就能看到。」
「那好吧,謝了。」
徐志安走向整個宿舍唯一收拾得很整潔的組合書桌,半蹲在地上拉開了抽屜。陳曉森盯著書架上面一整排的愛葛莎克利斯蒂,看了很久很久。
她回頭,另外幾個男生已經紛紛重新倒下把頭埋進枕頭繼續入睡了,只有上杉達也同學靠牆坐著,略帶怔忡的神色,眼睛半睜半閉,看向漏進室內灑在地板上的那一塊方方正正的陽光。
他看得入神。她也看得入神。
聽到抽屜合上的聲音,陳曉森慌忙低頭,徐志安跟床上的男生說了聲謝謝,男生笑起來,眼睛彎彎,說,不客氣,有事給我打電話。
眼睛彎到看不清目光的指向,所以有一瞬間陳曉森覺得那目光是投向自己的,仿佛舞臺上方的追光,周圍都是黑暗的虛無,只有她自己孤零零地存在。
存在。
她並沒有遺失全部的存在感,即使陽光普照。
她想著,心情漸漸好起來。
他們繞著P大的湖轉了幾圈,10月初的北京仍然有些許夏天的殘溫,湖邊不知名的花開得正盛,一簇簇豔麗的粉紅開滿了枝椏甚至遮蔽了葉子,擁擠得很熱鬧。圖書館終究還是沒進去,今天查證的老師格外嚴格,瞟了一眼就把徐志安攔在了外面——「這是你的學生證嗎?」
站在他身後的陳曉森瞟了一眼被老師捏在手中的橙色卡片,上面那個笑得滴水不漏的男孩和徐志安相差太多,連撒謊矇騙的餘地都沒有。
她低頭跟老師道歉,兩個人只能離開了入口。陳曉森迎著陽光抬起頭,高大的深灰色建築物背靠湛藍的天空安靜地佇立在眼前,徐志安一個勁兒地道歉,她輕鬆地笑笑說,我沒想要進去。
「走馬觀花,不過就是因為它很有名氣,可是裏面海量的藏書我又不會看,何必要進去。」
徐志安松了一口氣,問她想要去看看建設中的鳥巢水立方還是去後海琉璃廠什麼的老北京景點。她禮貌地笑笑說,你決定吧,我無所謂。
陽光曬在身上很舒服。她莫名地開心,又莫名地沒興致。
很久之後,徐志安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陳曉森目視前方,慢慢地打了一個哈欠。
牽著她的那只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松了下來,陳曉森停住,他們此刻已經走到了學校的大門門口。
「這是?」
「西門,算是正門。一起照張相吧。」
「哦,好吧。」
拜託了路過的本校同學,他們肩並肩照了一張平淡無奇的照片。徐志安沒有表情,T恤的領子歪到一邊,額頭上有些許汗珠;陳曉森笑容寡淡,一夜行車讓她有點黑眼圈,臉上也油油的。
徐志安盯著數碼相機的螢幕,看了好長時間。陳曉森詫異於這樣的照片有什麼好研究的,不過沒有開口催促。
「曉森,你不高興嗎?」
她訝異,「沒有啊。」
「那你開心嗎?」
她停頓了一下,「挺高興的。」
「你能過來,我很開心,昨晚差點睡不著覺。」
徐志安陳述的語氣並沒有開心,卻有隱約的心酸。陳曉森扭開臉,她不想承認自己此刻竟然有些同情徐志安——同情自己的男朋友,毫無資格和立場,滑稽而悲哀的,同情。
別人的異地戀都是怎麼談的?每天用短信qq不停地告訴對方我愛你我想你你過得好不好乖不乖有沒有思念我?一到假期前就忙著訂票收拾行李輪流奔赴彼此的所在地?又或者,牽手,擁抱,親吻?
陳曉森發現自己並不是很清楚。
他們之間有些尷尬的隔膜,明擺著,卻誰都不捅破。徐志安用盡心力地對她好,每天在qq上等待,早中晚的短信,噓寒問暖,五一十一都跑回家鄉去她讀書的大學看她……
誰都說,你男朋友真好。
上鋪的室友在背後不平,認為陳曉森跟她都屬於平均分的雞肋,憑什麼陳曉森的男朋友是深情高材生?
所有人都在對她說,你真幸福,徐志安真好。
這種輪番的轟炸強化,讓她一度錯覺,自己的確應該愛他。
因為他很好。
畢竟不是不切實際的爛漫灰姑娘了。灰姑娘並不是真的灰姑娘,她是個落難公主,除了被迫做苦力之外,她的一切都是完美。
所以陳曉森比誰都懂得自己應該安分。她告訴自己,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反正她已經得到了太多平均分,她的人生已經及格,不必像別人那樣因為爭強好勝的欲望或者迫于無奈的現實而焦灼拼搏,甚至連感情都是馬馬虎虎令人羡慕。
人要過好日子,就不能胡折騰,不能胡思亂想。
不能,不能。
世界上究竟有多少能夠在婚禮現場提著裙子狂奔落跑的新娘?
當QQ上面徐志安告訴她系裏的學生會五一有活動不能來看她的時候,語氣中有濃濃的歉疚。她明明因此甚至松了一口氣,然而看到那份歉疚,良知讓她不忍。
「我去北京找你吧。」她說。
就是這麼一個未必很真情真意的舉動,讓他感動萬分,開心地打出一大堆表情符號。
陳曉森默然,手指懸空在鍵盤上,抖了抖,還是收了回來。
這份廉價的關懷,給了她安慰自己的理由——畢竟,我也為這份感情付出過的,我也是在經營著的。
在北京走馬觀花了一整天,她累得早早睡下。
鬧鐘時間定的很早。
她特意早起,因為要畫一個淡妝。
今天的樣子,不像昨天那麼狼狽。
不過有自知之名的人往往比較痛苦。陳曉森對著鏡子,還是承認,她長得太平凡了。微微有些大的額頭,鼻翼兩側粗大的毛孔,下巴有點方,只有眼睛還稱得上有神采,不過遠遠達不到顧盼生輝。
她很久沒有特意打扮過了。
手指觸及蜜粉盒的時候有些抖。她努力回避自己特意修飾的原因——每每想到,心底就罪惡感翻滾。
徐志安來接她,眼前一亮,一個勁兒誇她好看。
他每誇讚一句,她就難過一分。
打車到了歡樂穀,其他人都已經到了,她從遠處走過去,他們站在原地等待,看著他倆,陳曉森忽然覺得自己連走路姿態都彆扭。
除了他們兩個,還有宿舍老五老六和女朋友,以及,盛淮南。
她從來沒跟徐志安提過昨天看到的宿舍同學,也沒問過他們誰是誰——原本遊覽的路上有些沉悶,這是絕佳的話題,可以不費神地讓徐志安一個一個地給她介紹,講講宿舍裏面的事情……可是她沒問。
即使在學生卡被老師抽走的時候她極為留心地看了一眼,連「盛淮南」那麼小的三個字都看清楚了。
即使她走神的時候會想起他睡衣上面的圖案。
她還是什麼都沒有問,沒有側面打聽哪怕一句。
動機不純的事情,她不想做。一想到徐志安可能會盡心盡力地給她詳盡介紹以此逗她開心,她就罪惡感滔天。
老五老六的女友都打扮得很花哨,把陳曉森襯托得很樸素。排隊買票,入場,商量先去哪個專案排隊……單身一人的盛淮南扮演著協調指揮者的角色,但是並沒有獨斷的感覺,始終是商量的語氣和態度,說出來的話卻自然讓別人覺得不需要操心不需要商量,由他決定就好。笑眯眯的表情充滿親和力,但是只有陳曉森發現,他總是和他們站得有一定距離,仿佛不是一個集體——或者說,周圍的一切,熾烈的陽光,熙熙攘攘的遊人,假山,水池,飄過的歡呼聲尖叫聲……也包括他們六個,統統都成為了盛淮南的背景色。
一個乾淨好看舉止文雅大氣的白襯衫少年而已。
可是那種存在感,和陳曉森平淡懶散的人生完全不同的存在感,讓她無法不全神貫注地追隨。
她不是沒有遇見過帥氣的男生,自己的大學裏面也會在運動場或者食堂裏面被室友拖去偷看財會系的校草什麼的,臥談的時候聽著她們評論,用各種小說裏面的辭彙來給各位帥哥歸類,溫柔眼鏡系,冰山腹黑系……可是她懶洋洋的心,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震動。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學生會裏面看起來忙碌充實神色匆匆的幹部,能夠把一群人指使得團團轉……然而她也不曾羡慕或者欽佩。
如果她曾經嚮往過那樣的人,也不會這麼心甘情願地安於平庸。
然而此刻,陳曉森才知道,她能夠安於混沌的平庸,只不過是因為,光芒的誘惑還不夠大。
被蠱惑,只要一瞬就夠了。
目光黏著,然後就這樣瞎了眼。
很久之後回想起那個短暫的上午,陳曉森始終覺得,那些瞬間充滿身體卻又壓抑不發的情緒——卑微,豔羨,悸動,欣喜,無望……仿佛無窮的動力,她不再覺得無所謂,而是一下子明白了,那些在她自己的同學室友身上出現過的、被她在心裏說冷笑著說肉麻白癡13點的情懷和小動作,原來並不是真的那麼肉麻白癡十三點。
「那個盛淮南,好像挺大氣的,蠻喜歡出頭組織的。」
她學會了旁敲側擊。
「有你說的那麼好嗎?的確挺好看,不過也沒那麼好看吧。」
也學會了欲蓋彌彰。
偶爾提及一兩句,夾雜在對老五老六和女友們的詢問中,夾雜在「太空飛船好幼稚啊」「喂這個項目很可愛」當中,包裹得很安全,很隱蔽,卻還是在問出口的時候,喉嚨微澀。
知道她頭暈不想做海盜船,徐志安也堅持要留在下面陪她,最終還是被她推了上去。
「只有三分鐘,不用陪我,好不容易排了這麼長時間的隊,趕緊上去!」
他傻笑著,在一片「你看嫂子多疼你」的笑鬧聲中,坐進了椅子。
她返身退出,跑下樓梯,站在下面等待。
電鈴響起來,她轉身,看到盛淮南雙手插兜背靠著人工湖的欄杆站著,頭側向湖面,失神地望著什麼。
她雙手交疊在身前,安靜地立在五步以外,終於可以明目張膽地看他。
背後是海盜船帶來的風聲,女孩子們尖叫的聲音像一波波的海潮,廣播裏傳來的歡快的音樂,來來往往的行人說說笑笑交織成一片嘈雜的煙雲。一切都是熱鬧的,只有他們兩個是靜止的,卻是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陳曉森甚至能看清那層透明的牆。
三分鐘很短,也很長。
就像她見到他,短的只有兩幕。
但也許回味會長過一生。
溫柔的秋風吹亂了她的額發。陳曉森心中一片溫柔。熾烈的陽光透過湖面折射,在她眼底鋪展出一片明晃晃的無望。
她會記得。
記得當年自己是怎樣手牽著自己的男友,時刻準備迎接男友的目光作出快樂的笑容,卻在乘坐遊樂專案的時候想方設法假裝無意間坐到他身邊。
記得她一上午出奇多的廢話,好像交往一年和徐志安說過的話的總和也沒有這麼多,然而其實只是為了隱蔽地夾雜兩句關於他的問題。
記得她一動不動的三分鐘,那麼強烈洶湧的情緒化成了安靜的注視觀望,綿延成了不再見光死不再混沌消失的自我存在感。
記得,就夠了。她學著他的樣子,雙手插在兜裏,在離他很遠的角落靠著欄杆,直直地望向燦爛耀眼的水面,直到視線一片模糊。
中午他們一行去螞蟻王國的餐廳找位子,她在外面接了媽媽和姐姐的電話,示意徐志安他們先進去,不必等她。
她媽媽對於女兒的愛情,極為支持。高中同學,知根知底,又是高材生,人又憨厚……儘管還是不放心地囑咐了很多自我保護方面的事情,不過仍然能從字裏行間聽出滿溢的喜悅。
陳曉森苦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牽動嘴角。
等到電話傳到姐姐手裏,她不再勉強應和。
「怎麼了?」姐姐感覺到了她的異樣。
「姐,如果……如果你找到了一個相親物件,一切都很合適,然後準備結婚了,可是這時候,這時候……」
「怎麼?」
「這時候你從初中喜歡到現在的仙道彰突然出現在你的生活裏,然後要帶你私奔,你會不會……」
「呵呵,」電話那邊的姐姐了然地笑,「又胡思亂想了,我會不會什麼?」
「會不會……會不會……」
「我會。」
「嗯?」
姐姐的聲音柔和而堅定:「我會提起婚紗的裙角,甩掉高跟鞋,頭也不回地跟著仙道跑掉。」
頭也不回。
陳曉森心中驀然一片清明。
「遇到仙道了?」姐姐的聲音有些許揶揄的味道。
「恩。」她點頭。毫不遲疑。
「曉森,剛才有句話我沒說……」
「我知道。這只是如果。實際上你等了這麼多年,也沒有仙道來找你私奔。」
「世界上不是沒有仙道彰,只是他不會拉我私奔。所以我還是會乖乖相親嫁人。」
「可是我不同,」陳曉森突然發現,這是第一次,她大聲地說,她是不同的。
重點不在於仙道彰會不會在婚禮的時候拉著你去私奔。
重點在於,陳曉森發現,要跟你結婚的人,即使他再好,即使你再惜福,一旦面對一個假想的仙道彰,她仍然會堅定地選擇甩掉高跟鞋跟著這個如果的人逃向遠方——那麼,無論這個如果是否會成為現實,她都會提起裙角,大步地沖出祝福籠罩的婚禮現場。
再也不回頭。
她掛斷電話,走進餐廳,那幾個人已經吃完了,盛淮南不在。
他們開著玩笑說,盛淮南扔下他們六個,領著美女和孩子跑了。
陳曉森同樣微笑。
微笑著在黃昏與大家道別。
微笑著告訴徐志安,對不起。
微笑著坐上返程的火車,當它又一次駛進沉睡和夜色中,陳曉森用外套給自己堆出一個舒服的姿勢,頭靠在玻璃上,漸漸入眠。
少年從床上爬起來,一臉懵然。他的出現和消失同樣突然,沒有道別,短暫得以至於陳曉森現在竟然有些記不清他那出色的眉眼。
他只對她說過一句話。他說,你好。
像一道迅疾的光,晃花了她的眼睛。
然後卻因此看清楚了腳下的路。
她要怎樣跟別人解釋,她不是愛上了另一個人。
只不過,偶然間發現,提起裙擺,光著腳迎著陽光飛奔的感覺,是那麼的好。
她會一直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