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陽陽第五(4)

這嘈雜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

前後左右,頭頂腳下,像是一片竊竊私語的汪洋,悉悉索索,嘻嘻哈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大有小,魏無羨甚至能聽清某些零星的字句,但又轉瞬即逝,讓他捉不住確切的字眼。

因為實在是太吵了。

魏無羨一手繼續按壓住太陽穴,另一手從乾坤袋裡取出一隻堪堪可置於掌心的風邪盤。風邪盤的指針顫顫巍巍繞了兩繞,越繞越快,不多時,竟然開始瘋狂地轉動起來!

上次大梵山上風邪盤指不出方向,已是怪異。可這次它居然自動旋轉起來,一刻也不停留,這情形比指針紋絲不動更加匪夷所思。魏無羨心中不祥陰影越來越濃,出聲喊道:「金凌!」

兩人在石堡裡已走了一陣,並未看見活人的蹤影。魏無羨喊了幾聲,不見應答。前幾間石室都空蕩蕩的,可走到深處之後,忽然有一間石室中央擺了一口漆黑的棺材。

這口棺材擺在這裡,十分突兀。但棺木通體黑沉,棺形打得十分漂亮。魏無羨拍了拍它,木質堅實,響聲篤篤,道:「好棺。」

藍忘機與魏無羨站在它兩側,對望一眼,同時伸手,將棺蓋打開。

棺蓋被打開的那一刻,四周的嘈雜聲忽然成倍高漲,潮水一般淹沒了魏無羨的聽覺。好像他們此前一直被無數雙眼睛偷窺著,這些眼睛的主人在悄悄地監視並討論他們的一言一行,見到他們要打開棺木,忽然激動起來。魏無羨本設想了幾十種可能,做好了應對腐臭撲鼻、魔爪突伸、毒水狂噴、毒煙四散、怨靈撲面等等的準備,他最希望的是看到金凌。然而,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沒有。

這竟然是一口空棺。

魏無羨略感意外,又有些失望金凌並未被困在此。藍忘機又靠近了些,避塵自動出鞘幾寸,冷光瑩瑩,照亮了棺材的底部。他這才發覺,棺材裡並非什麼都沒有。只是裡面的東西比他預期的屍體之類的要小得多,藏在棺肚底部最深處。

棺材裡躺著一把長刀。

此刀無鞘,刀柄似是以黃金鑄成,看上去沉甸甸的甚有份量,刀身修長,刀鋒雪亮,枕在棺底的一層紅布上,映出血一般的顏色,森森一股殺伐之氣。

棺材裡不放屍體,卻放著一把刀。行路嶺上的這片石堡,真是無一處不古怪,步步透露著詭異。兩人合上棺蓋,繼續往裡走去,每一間石室裡都有一口這樣的棺材,看棺木質地,年歲各不相同,而每一口棺材裡,都安置著一把長刀。

直到最後一間,依舊沒有金凌的蹤影。魏無羨合上棺蓋,心中微微焦躁難安。藍忘機見他蹙眉負手走來走去,將古琴橫置在棺木上,略一沉吟,揚手,一串弦音從指間流瀉而出。

他只彈奏了短短一段,右手便撤離了琴身上方,凝神望著仍在顫動的琴弦。

忽然,琴弦一震,自發彈出了一個音。

魏無羨道:「《問靈》?」

《問靈》是姑蘇藍氏先人所作的一支名曲,它與《招魂》不同,作用於不明亡者身份、且沒有任何媒介的情況。彈者以琴音奏問,對亡者發出疑問,而亡者的回音則會被《問靈》轉化為音律,反應在弦上。琴弦自發而動,說明這石堡裡的亡魂,已經被藍忘機請來了一位。接下來,雙方就該以琴語一問一答了。

琴語是姑蘇藍氏的秘技,魏無羨雖然涉獵頗廣,終有不能及處。他輕聲道:「問它此地是什麼地方,誰建造的。」

藍忘機精通問靈琴語,無需思索,信手便是清洌洌的兩三聲。片刻之後,琴弦又自動彈了兩下。魏無羨問道:「它說什麼?」

藍忘機道:「不知。」

魏無羨:「啊?」

藍忘機慢條斯理道:「它說,『不知』。」

「……」魏無羨看著他,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某一段與「隨便」相關的對話,摸摸鼻子,老大沒意思,心想:「藍湛太出息了,都學會講笑話了。」

一問不成,藍忘機又彈了一句。琴弦再應,還是剛才那鏗鏗的兩個音。魏無羨聽出這次的回答又是「不知」,問:「你又問它什麼了?」

藍忘機道:「因何而死。」

魏無羨道:「若是無意中被人暗害,確實有可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你不如問它,知不知道誰人殺它。」

藍忘機揚手撥弦。然而,回音依舊是鏗鏗兩聲——「不知」。

身為被禁錮於此的魂魄,一不知此地何處,二不知因何而死,三不知誰人所殺,魏無羨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一問三不知的亡者,心念一轉,道:「那再換個別的。你問它是男是女。這個它總不會也不知。」

被他慫恿,藍忘機依言而奏。撤手之後,另一根弦鏘有力地一彈,藍忘機譯道:「男。」

魏無羨道:「總算是有件事知道了。再問,有沒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進到此處?」

答曰:「有。」

魏無羨又問:「那他現在人在哪裡?」

琴弦頓了頓,方才給出回應,藍忘機聽了,卻是微微一怔。魏無羨道:「怎麼?他說什麼?」

藍忘機緩緩道:「他說,『就在這裡』。」

魏無羨一啞。「這裡」指的應該就是這座石堡,可他們方才搜了一通,並未見金凌。魏無羨道:「他不能說謊吧?」

藍忘機道:「我在,不能。」

也是,奏問者是含光君,來靈自然不能說謊,只能如實應答。魏無羨便在這間石室裡到處翻找,看看有什麼被他遺漏了的機關密道。藍忘機思忖片刻,又奏問了兩段,得到應答之後,他卻神色微變。魏無羨見狀,忙問:「你又問什麼了?」

藍忘機道:「年歲幾何,何方人士。」

這兩個問題都是在試探來靈的身份底細,魏無羨心知他一定得到了不同尋常的答案:「如何?」

藍忘機道:「十六歲,蘭陵人士。」

魏無羨的臉色也陡然變了。

《問靈》請來的魂魄,竟然是金凌?!

他忙凝神細聽,鋪天蓋地的嘈雜聲中,似乎真的隱隱能聽到金凌微弱的幾聲叫喊,但又聽不真切。

藍忘機繼續奏問,魏無羨知他必然在詢問具體位置,緊盯著琴弦,等待著金凌的答案。

這次的回應較長,藍忘機聽完,微微蹙眉,道:「他讓你,立於原地,面朝西南,聽弦響。響一下,前行一步。琴聲止息之時,他便在你面前。」

魏無羨一語不發,轉向西南。身後傳來七聲弦響,他便朝前走了七步。然而,前方始終空無一物。

琴聲還在繼續,只是間隔越來越長,他也走得越來越慢。再一步、兩步、三步……一直走到六步,琴聲,終於靜默了下來,不再響起。

而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堵牆壁。

這堵牆壁是以灰白色的石磚堆砌而成,塊塊嚴合無縫。魏無羨轉身道:「……他在牆裡?!」

避塵出鞘,四道藍光掠過,牆壁被斬出了一個齊整的井字形,兩人上前動手拆磚,取下數塊石磚後,大片黑色的泥土□□出來。

原來這座石堡的牆壁做成了雙層,兩層堅實的石磚中間,填滿了泥土。魏無羨赤手刨下一大片土塊,黑乎乎的泥土中間,被他刨出了一張雙目緊閉的人臉。

正是失蹤的金凌!

金凌的臉原本沒在土中,一露出來,空氣陡然灌入口鼻,登時一陣猛咳吸氣。魏無羨見他還活著,一顆心總算是放了下來。金凌方才真是命懸一線,否則也不會被《問靈》捕捉到他即將離體的生魂。好在他被埋進牆壁裡的時間不長,否則再拖一刻,就要活活窒息而死了。

兩人忙著將他從牆壁裡挖出來,誰知拔出蘿蔔帶出泥,金凌上身出土的那一刻,他背上的長劍勾出了另一樣東西。

一條白骨森森的手臂!

藍忘機將金凌平放在地上,探他的脈象施治。魏無羨則拿起避塵的劍鞘,順著那條白骨臂在土裡嫻熟地戳戳刨刨。不多時,一副完整的骷髏呈現在眼前。

這具骷髏和剛才的金凌一樣,呈站立姿勢被埋在牆壁裡,慘白的骨頭和漆黑的泥土,對比鮮明而刺目。魏無羨在土裡翻了翻,又拆了一旁的幾塊磚,一番攪動,果然在附近又發現了一具骨頭架子。

而這一具,還沒有爛得徹底,仍有皮肉附著在骨頭上,頭骨蓋上還有烏黑蓬亂的長髮,殘破的衣衫是水紅色的,看得出來是個女人。她倒不是站著的,骨架彎著腰。而彎腰的原因,是因為她腿邊還有一具屍骨,是蹲著的。

魏無羨不再挖下去了,他退後幾步,耳中嘈雜聲如潮水般洶湧而放肆。

他幾乎能確定了。恐怕這整座石堡厚厚的牆壁裡,全都填滿了姿勢各異的人的屍骨。

頭頂,腳底,東南,西北;站著,坐著,躺著,蹲著……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