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把他帶到了伏魔殿。
溫寧渾身畫滿血色的符咒,躺在大殿中央,雙目圓睜,眼白外露,一動不動。查看之後,江澄冷冷地道:「他這是怎麼了。」
魏無羨道:「他有點凶。我險些控制不住,所以先封住了,讓他暫時別動。」
江澄道:「他活著的時候不是個膽小的結巴嗎?怎麼死了還能這麼凶。」
這口氣說不上和善,魏無羨看了他一眼,道:「溫寧生前是比較怯弱的一個人,正因為如此,各種情緒都藏在心底,怨恨,憤怒,恐懼,焦躁,痛苦,這些東西積壓太多,在死後才全部爆發出來。就跟平時脾氣越好的人發起火來越可怕是一個道理,越是這種人,死後越是凶得超乎想像。」
江澄道:「你不是一向都說,越凶越好?怨氣越重,憎恨越大,殺傷力越強。」
魏無羨道:「是這樣。可我最近想煉一種新的凶屍。能力不減,無堅不摧,同時還能記得起生前的種種,保有清醒的神智。」
江澄嗤道:「你又在異想天開,這樣的凶屍,和人有什麼區別?無堅不摧,不畏傷,不畏寒,不畏痛,不會死。我看若是你真能煉出來,誰都不用做人,也不用求仙問道了,都求你把自己煉成凶屍就行。」
魏無羨笑道:「怎麼可能?說是無堅不摧,但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恆不死的。凶屍也是會再死一次的……」
話音未落,江澄突然拔出三毒,劍尖沖溫寧的額心刺去。
魏無羨反應奇快,在他手臂上一擊,打偏了劍勢,喝道:「你幹什麼?!」
他這一句在空曠的伏魔殿裡迴盪不止,嗡嗡作響。江澄不收劍,厲聲道:「幹什麼?我才要問你幹什麼。魏無羨,你這段日子,很是威風啊?!」
早在江澄上亂葬崗之前,魏無羨便預料到了,這次他來,絕不會是真的心平氣和地找他閒談的。
一路上來,兩個人心中都始終有一根弦緊緊繃著。若無其事地聊到現在,故作平靜地壓抑了這麼久,終有爆發的弦斷一刻。
魏無羨早知他會說什麼,道:「要不是溫情他們被逼得沒辦法了,你以為我想這麼威風?」
江澄道:「他們被逼的沒辦法了?我現在也被你逼得沒辦法了。前天金麟台上大大小小一堆世家圍著我一通轟,非要我給這件事討個說法不可,這不,我只好來了。」
魏無羨道:「還討什麼說法?這件事已經兩清了,那幾個督工打死了溫寧,溫寧屍化殺死了他們,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到此為止。」
江澄道:「到此為止?怎麼可能!你知道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盯著你那只陰虎符?被他們逮到這個機會,你有理也變沒理!」
魏無羨道:「你都說了,我有理也變沒理,除了畫地為牢,還能有什麼辦法?」
江澄道:「辦法?當然有。」
他用三毒指著地上的溫寧,道:「現在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搶在他們有進一步動作之前,把溫寧焚燬,把這群溫黨欲孽都清理乾淨,如此才能不留人話柄!」說著又舉劍欲刺,魏無羨卻一把牢牢抓住他的手腕,慍道:「江澄!你——你說的是什麼話!你別忘了,是誰幫我們把江叔叔和虞夫人的屍體火化的,現在葬在蓮花塢裡的骨灰是誰送來的,當初被溫晁追殺又是誰收留了我們!」
江澄看似冷靜地道:「是,你說的不錯,他們是幫過我們,可你怎麼就不明白,現在溫氏殘黨是眾矢之的,無論什麼人,姓溫就是罪大惡極!而維護姓溫的人,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所有人都恨姓溫的,恨不得他們死得越慘越好,沒有人會為他們說話,更不會有人為你說話!」
魏無羨道:「我不需要別人為我說話。」
江澄怒道:「你到底執著個什麼勁?你要是動不了手就讓開,我來!」
魏無羨將他抓的更緊,指如鐵箍:「江晚吟!」
江澄道:「魏無羨!你究竟懂不懂?還是非要我實話告訴你?站在他們這邊的時候,你是怪傑,是奇俠,是梟雄,是一枝獨秀。可只要你和他們發出不同的聲音,你就是喪心病狂,罔顧人倫,邪魔外道。你以為獨佔山頭,就可以游離世外,獨善其身逍遙自在?沒有這個先例!」
魏無羨喝道:「沒有先例,我就做這個先例!」
兩人劍拔弩張對視一陣,半晌,江澄道:「魏無羨,你還沒看清現在的局勢嗎?你若執意要保他們,我就保不住你。」
魏無羨道:「不必保我,棄了吧。」
江澄的臉扭曲起來。
魏無羨道:「棄了吧。告知天下,我叛逃了。今後魏無羨無論做出什麼事,都與雲夢江氏無關。」
江澄道:「……就為了這群溫家的……?」
江澄道:「魏無羨,你是有英雄病嗎?不強出頭惹點亂子你就會死嗎?都這樣了,你還打算做什麼事?」
魏無羨沉默不語。
他也答不上來。或者說,他也無法預料,今後自己還會做出什麼事。
與其等到那時,倒不如現在就斬斷聯繫,以免日後禍及江家。
見他閉口不言,江澄喃喃道:「……我娘說過,你就是給我們家帶麻煩來的。當真不錯。」
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明知不可而為之』?好,你懂雲夢江氏的家訓,你比我懂。你們都懂。」
收回三毒,長劍錚然入鞘,江澄漠然道:「那就約戰吧。」
雲夢江氏家主江澄約戰魏無羨,三日之後,在夷陵打了轟動無比的一架。
交涉失敗,二人翻臉,大打出手。魏無羨縱凶屍溫寧打中江澄一臂,折其一臂,江澄刺了魏無羨一劍。兩敗俱傷,各自口吐鮮血,痛罵對方離去,徹底撕破臉皮。
此戰過後,江澄對外宣稱:魏無羨叛逃家族,與眾家公然為敵,雲夢江氏已將其逐出,從此恩斷義絕,劃清界限。今後無論此人有何動作,一概與雲夢江氏無關!
這一架打完之後,溫寧亦因其凶悍狂躁的駭人表現,漸漸傳出了個不大好聽的諢名。
雖然被江澄捅中腹部,魏無羨卻並不以為意,把腸子塞回腹部,還若無其事地驅使溫寧去獵了幾隻惡靈,買了幾大袋土豆回去。
回亂葬崗之後,溫情給他裹好傷,將他罵得狗血淋頭,因為讓他買的是蘿蔔種子。
此後,倒是過了一段相安無事的平淡日子。魏無羨領著五十名溫家修士在亂葬崗上種種地,修修屋,煉煉屍,做做道具。每日閒暇時間就玩兒溫情堂哥那個還不到兩歲的孩子溫苑,把他掛在樹上,或者埋在土裡只露出個頭,哄他說曬曬太陽再澆點水可以長得更快,然後又被溫情一通呵斥。
如此過了數月,除了外邊對魏無羨評價越來越糟,倒也沒有進一步發展。
魏無羨能下山的日子不多,因為整座亂葬崗上所有的陰煞之物全靠他一個人鎮住,不能離得太遠,也不能走得太久,他又是個生性好動、在一個地方呆不住的人,只好常常跑到最近的那個小鎮上以採購之名東遊西逛。
這日,又到了他下山的日子。溫苑在亂葬崗上待了太久,魏無羨覺得不能老讓一個兩歲的孩子困在那種地方玩泥巴,這次便把他也捎上了。
這小鎮來過太多次,魏無羨已是輕車熟路,摸到菜攤子前,翻來翻去,突然拿起一個,憤怒地道:「你這土豆生芽了!」
菜販子如臨大敵:「你待怎地?!」
魏無羨道:「便宜點。」
溫苑一開始還抱著他的腿,魏無羨走來走去地挑土豆講價錢,溫苑掛在他腿上,掛了一會兒便抱不住了,短短的手酸了,鬆開休息一會兒,誰知,就這一會兒,街上人流便把他沖得東倒西歪,失了方向。
溫苑才兩歲,視線很矮,走來走去,找不到魏無羨的長腿和黑靴子,滿目都是一群灰撲撲、髒兮兮的泥腿黑褲,越來越茫然無措。正暈頭轉向間,忽然,在一個人腿上撞了一下。
那人穿著一雙一塵不染的雪白靴子,原本就走得很慢,被他一撞,立刻駐足了。
溫苑戰戰兢兢仰起臉,先看到了懸在腰間的玉珮,再看到繡著卷雲紋的腰帶,然後是一絲不苟的整齊衣領,最後,才是一張俊雅的臉。
這個陌生人正神色冷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被這雙色如琉璃、冷冰冰的眸子盯著,溫苑忽然一陣害怕。
魏無羨那頭挑三揀四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不買這些發了芽的土豆,吃了說不定中毒,還不肯降價,被菜販子嗤之以鼻。誰知一回頭,溫苑就沒了,大驚失色,滿大街地找孩子,忽然聽到一陣稚子的大哭之聲,連忙衝了過去。
只見不遠處,一群好事路人圍成一個攢動的圈,正在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他撥開人群一看,霎時眼睛一亮。
一身白衣、背著避塵劍的藍忘機僵直地站在人群的包圍之中。
再一看,他又啼笑皆非起來。一個小朋友跌坐在藍忘機足前,正涕淚齊下,哇哇大哭。藍忘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伸手也不是,說話也不是,面色嚴肅,似乎正在思考該怎麼辦。
路人畢畢剝剝嗑著瓜子道:「麼回事兒?小伢嚎得嚇死人。」
「肯定是被欺負了撒。」
有人篤定地道:「被他爹罵了吧。」
聽到「他爹」,躲在人群裡的魏無羨噴了。
藍忘機立刻抬頭,否認道:「我不是。」
溫苑卻不知道別人在議論什麼,小孩在害怕的時候都是會叫親近之人的,於是他也叫了:「阿爹!阿爹嗚嗚嗚……」
路人立刻道:「聽聽!我都說了撒,是他爹。」
有同情的:「是不是因為他爹不要他才哭的啊。看不出來呃……這樣狠心的爹喲!」
有自以為眼光犀利的:「肯定是爹,鼻子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沒跑了!」
有哄孩子的:「小伢,你阿娘咧?」
「是啊,娘在哪裡,爹這麼凶,他娘呢?」
在嘈雜的浪潮之中,藍忘機的臉色越來越古怪。
可憐他從出生起就是天之驕子,一言一行皆是端正中的端正,楷模中的楷模,從來沒遇到過這種千夫所指的狀況,魏無羨笑得直打跌,眼看溫苑哭得快斷氣了,他只好站了出來,假裝剛剛才發現這邊兩人,驚訝道:「咦?藍湛?」
藍忘機猛地抬頭,兩人視線相交,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魏無羨立刻避了開去。
一聽到他的聲音,溫苑一下子爬起來,拖著兩條洶湧的眼淚朝他奔來,重新掛到他腿上。路人嚷道:「這又是誰啊,娘呢?娘在哪裡,到底誰是爹啊?」
魏無羨揮手道:「都散了散了!」
見沒戲看了,閒人們這才慢吞吞地散了。魏無羨回頭,微微一笑,道:「這麼巧。藍湛,你怎麼在這兒?」
藍忘機頷首道:「夜獵。路過。」
聽他語氣與往常無異,並無嫌惡厭憎、勢不兩立之意,魏無羨忽然覺得心頭一鬆。
頓了頓,藍忘機又緩緩道:「……這孩子?」
魏無羨心一寬嘴就不拴牢,信口道:「我生的。」
藍忘機的眉尖抽了抽,魏無羨哈哈道:「當然是玩笑。別人家的,我帶出來玩兒的。你剛才做什麼了?怎麼把他弄哭了?」
藍忘機淡聲道:「我什麼也沒做。」
溫苑抱著魏無羨的腿,還在抽抽搭搭。魏無羨懂了。藍忘機那張臉雖然好看,但這麼小的孩子,大多還不能分辨美醜,只看得出這個人一點都不和藹,冷冰冰的很嚴厲,被這一臉苦大仇深嚇到,難免害怕。魏無羨把溫苑托起來顛來倒去地逗了一陣,哄了幾句,忽然見路旁一個貨郎擔還齜牙朝這邊看得樂,便指著他擔子裡花花綠綠的那些玩意兒,問道:「阿苑,看這邊,好不好看?」
溫苑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吸了吸鼻子,道:「……好看。」
魏無羨又道:「香不香?」
溫苑道:「香。」
貨郎擔連忙道:「又好看又香,公子買一個吧。」
魏無羨道:「想不想要?」
溫苑以為他要給自己買,害羞地道:「……想。」
魏無羨道:「哈哈,走吧。」
溫苑如遭重擊,眼裡又湧上了淚花。
藍忘機冷眼旁觀,實在看不下去了,道:「你為何不給他買。」
魏無羨奇怪道:「我為什麼要給他買?」
藍忘機道:「你問他想不想要,難道不是要給他買。」
魏無羨故意道:「問是問,買是買,為什麼問了就一定會買?」
他如此反問,藍忘機竟無言以對,瞪了他好一會兒,又把目光轉到溫苑身上去。溫苑被他盯著,又開始打哆嗦。
須臾,藍忘機對溫苑道:「你……想要哪個。」
溫苑還沒回過神來,藍忘機又指了指那名貨郎擔框裡的東西,道:「這裡面的,你想要哪個。」
溫苑驚恐地看著他,大氣也不敢出。
片刻之後,溫苑臉色紅紅的,不停地摸兜,兜裡裝滿了藍忘機給他買的那一堆小玩意兒,也不哭了。見他終於止住眼淚,藍忘機似乎鬆了一口氣,誰知,溫苑紅著小臉,默默地蹭過去,抱住了他的腿。
藍忘機低頭:「……」
魏無羨狂笑道:「哈哈哈哈哈!藍湛,恭喜你,他喜歡你了!他喜歡誰就抱誰的腿,這下他絕對不會撒手的。」
藍忘機走了兩步。果然,溫苑牢牢地攀著他的腿,完全沒有鬆手的意思。
魏無羨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看你也先別去夜獵了,這樣,咱們先去吃個飯怎麼樣?」
藍忘機抬眼看他,語氣無波無瀾地道:「吃飯?」
魏無羨道:「是啊吃飯,別這麼冷淡嘛,好不容易你來夷陵還這麼巧給我碰上了,我們敘敘舊,來來來,我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