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丹心第十九(4)

那名中年男子仍癱坐在地上,仰頭望著他,愣愣地道:「……你要做什麼?」

魏無羨挑眉道:「我以為你們都知道,召陰旗是做什麼的,所以才這麼喜歡使用它。」

召陰旗的功用,當然只有一個。可是,就算現在有一個人,願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吸引即將衝破陣法的屍群,來換取其他人的安全,這個人,也絕對不應該是魏無羨!

那名年輕修士怔了怔,突然湧上一臉憤怒。他大喊道:「這算什麼?贖罪嗎?!惺惺作態地表示悔過了、做點好事,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

魏無羨道:「你想多了。我只是好奇罷了。」

「好奇什麼?!」

魏無羨笑容可掬道:「我很好奇,你們不是最喜歡罵我嗎?什麼忘恩負義,喪心病狂,邪魔歪道。我就是想看看,被最痛恨的忘恩負義、喪心病狂、邪魔歪道之徒救了,諸位會是什麼感覺?」

那年輕人死死瞪著他,咬牙道:「……沒用的。我告訴你,魏無羨,無論你做什麼,你都不要指望我會原諒你,或是忘記我父母的仇。」他大聲道:「永遠不會!」

魏無羨道:「沒誰讓你原諒我,也沒誰讓你忘記你的仇。你要聽實話嗎?你恨不恨我,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對我也一點影響都沒有。你若真恨我,歡迎來戰,隨時奉陪!可是報不報的了仇?這就看你自己的了。」

那人一臉糾結難忍,道:「……我……我!」

魏無羨卻不想再和他繼續糾纏了,道:「讓開。」

藍忘機則道:「借過。」

那年輕人擋在台階上,看著面前並肩的二人,雖然心有不甘,但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的凶屍咆哮之聲,心中一悸,腳下不由自主地讓開了路。

魏無羨和藍忘機對視一眼。藍忘機點了點頭,魏無羨微微一笑,無聲地吸了一口氣。

下一刻,兩人一齊對著伏魔殿前的重重屍群衝了過去!

魏無羨轉身正面朝向屍群之後,他胸前的召陰旗紋路暴露了出來,走屍們空洞的眼白裡映入了血紅的咒印,當即瘋狂騷動起來,前赴後繼朝他撲去,就在此時,避塵出鞘,藍忘機飛身上劍,將魏無羨順勢一拉,帶了起來,從屍群頭頂越過。

立竿見影,伏魔殿前的屍群瞬間如潮水般退得乾乾淨淨,朝那兩人追去!

不多時,那非人的嚎啕與呵嘶之聲便再也聽不見了。

而伏魔殿裡,一片死寂。每個人心頭都滿是荒唐。

魏無羨要他們嘗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大張旗鼓來圍剿,結果反倒被圍剿了;搖旗吶喊要除害,最後還要靠這個「害」來救自己的性命。

真不知究竟該說是滑稽、是詭異、是尷尬、還是莫名其妙。感覺在這場大戲中義憤填膺、上躥下跳的自己,著實不怎麼風光體面。

好一陣子,伏魔殿裡連竊竊私語都聽不到。不知靜默了多久,才終於有個人試探著道:「……圍山的屍群,是不是,都被引開了?」

眾人心道:「怎麼又是他!」

聶懷桑四下看了看,見沒人回答他,又問了一句:「它們走了的話,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這話倒是問對了。現在每個人都巴不得立刻插上翅膀踩著劍飛回自己家裡去。不走難道還在這裡留著等魏無羨和藍忘機回來?

一名女修道:「現在諸位的靈力恢復了多少?」

此前一直有不少人拿著符篆,試驗自己能不能以靈力將之引燃,一個時辰早就過了,才陸陸續續有人手中的符紙蔫蔫亮起。聽人發問,紛紛答道:「我回來了兩成。」

「我一成……」

「恢復的好慢啊!」

那名女修道:「看樣子都是兩三成。這樣貿然下山的話,若是再遇上什麼,會不會又有危險?」

有人嘀咕道:「能有什麼危險?那可是魏無羨親手畫的召陰旗。我看大概方圓十幾里的凶屍惡靈都會被他引過去了……」

這句話又讓人伏魔殿裡眾人不知該接什麼好,又沉默起來。

紫電重新流轉起靈光,雖然時明時暗,但好歹不再熄滅了。江澄的臉被映得泛起紫光,詭譎莫測。他起身道:「兩三成也夠用了。這殿裡的陣法已被破壞,就算繼續留在這裡,它也起不到保護作用。」

藍啟仁亦緩緩起身,表態道:「此地不宜久留。」

姑蘇藍氏的門生紛紛隨他起立。見雲夢江氏和姑蘇藍氏都提倡離去,其他家族自然也是要緊跟頂樑柱的。只有秣陵蘇氏和蘭陵金氏的修士們不知如何自處。好在眼下眾人都不想起額外衝突,沒人理會他們,於是他們也低頭跟在人群之後,藏頭露尾地出了伏魔殿。

一群人在林中行了一陣,忽然有人大叫一聲。眾人已是膽戰心驚,草木皆兵,一聽就是一陣刀光劍影:「什麼?什麼東西?!」

驚叫的那人道:「鬼……鬼將軍!」

果然,人群的最後,遠遠跟著一個一身黑衣、面色慘白的身影。正是溫寧。

江澄握緊了紫電,然而現在他只有三成不到的靈力,縱使握得手背青筋暴起,也絕不會貿然上前自討苦吃。聶懷桑心悸道:「還以為鬼將軍跟著那兩位走了,怎麼突然冒出來跟在我們後面?他想幹什麼?」

「是啊,他跟著我們想幹什麼?」

警惕來、警惕去,喊話,不應;質問,不答。眾人又不願直接和他先起衝突,便暫且提心吊膽地繼續下山,看這鬼將軍究竟想幹什麼。然而,他們走,溫寧也走。他們停,溫寧也停。一路下來,溫寧除了遠遠跟著,什麼也沒幹。等到一回頭,發現他終於消失不見時,卻已經到了亂葬崗的山腳了。

許多人心中都隱隱有個念頭:也許鬼將軍這一路跟著,是在保護他們?

可這個念頭教人不怎麼願意承認,於是很快就沒人細想究竟合不合理了。

上亂葬崗時是一路殺上來的,花了半日時間。下山時沒了凶屍攔路,原本應該很快,可眾人靈力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兩三成,一面要提防鬼將軍突然發難,一面還要留心萬一還有什麼凶物埋伏,走的更慢,待到下山時,天色已暗。

離亂葬崗最近的那個小鎮上有一片空曠的草地,之前眾家就是在此集合整隊出發上山、準備圍剿的。入夜之後,鎮上燈火已滅,萬籟俱靜。眾人回到這裡時,已是身心疲倦、狼狽不堪,連方陣都站得歪歪扭扭、參差不齊。勉強打起精神清點人數,發現竟然幾乎沒有出入。原本出發之時他們都覺得,比起十三年前的第一次亂葬崗圍剿,此戰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必然悲壯得可以載入史冊。誰知上山是多少人,下山還是差不多。這第二次「圍剿」確實可以載入史冊,不過,不是憑其悲壯慘烈,而是因為,這絕對是玄門百家最滑稽可笑、莫名其妙的一次行動。

有人慶幸劫後餘生,也有人慨歎風雲變幻。幾十名家主聚在一起,簡單商議後,一致同意先尋一個安全之所,休整到靈力恢復至八成以上再各自歸家,避免途中多生枝節,另有不測。

距離夷陵最近的「安全之所」,自然是雲夢江氏的蓮花塢。作出決策後,這只數千人組成的隊伍又風塵僕僕朝夷陵附近的碼頭出發。靈力未復,不得御劍,水路是到達蓮花塢的最快途徑。然而決策匆忙,附近一時半會兒湊不齊那麼多船隻,家主們只得把碼頭所有的大小舟船、包括漁船也包了下來,塞塞擠擠裝滿了各家子弟,順水而下。

十幾名世家子弟們擠在同一條漁船上。這些少年過往幾乎個個都養尊處優,從沒擠過這種陰暗、老舊,四處堆積著髒兮兮的漁網和木桶、散發著魚腥味、木板嘎吱作響的破漁船。夜裡風大,船身起伏搖晃,幾個北方的少年暈船暈得厲害,忍了一陣,終於再也忍不住了,衝出船艙,一陣乾嘔,頭昏眼花地癱坐在甲板上。

一名少年道:「哎呀我的媽,晃得我肚子裡翻江倒海的!哎思追兄,你也吐啊?你不是姑蘇人嗎?你又不是北方人,怎麼暈船比我吐得還厲害!」

藍思追擺了擺手,青著臉道:「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四五歲的時候坐船就這樣了……可能我天生就這樣。」

說著他噁心勁兒又翻上來了,扶著船舷站起來,正準備再吐一吐,忽然看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影趴在船舷下方的船身上,半個身子浸在江水裡,正在直勾勾地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