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道:「金凌,你先把劍放下。」
金凌道:「我不放!」
魏無羨還要再說話,誰知,金凌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所有人都呆住了。
魏無羨朝他走了一步,道:「這……這是怎麼了?」
金凌雖然哭得滿臉都是淚水,卻還哽咽著大聲道:「這是我爹的劍。我不放!」
這把劍,是他父母留給他的唯一一樣東西。
像金凌這麼大的少年,有的都已經成親,有的都有孩子了。哭泣對於他們而言,是件很恥辱的事。當眾大哭,那是心裡該有多委屈。
此刻在眾人面前嚎啕而泣的金凌,讓他彷彿又看到了當年江厭離傷心到極處時放聲大哭的模樣,而他懷裡緊緊抱著的,是金子軒那把金光璀璨的長劍。
一時之間,魏無羨竟有些手足無措。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從江面上傳來:「阿凌!」
五六艘大船呈包圍之勢,圍住了這條漁船,每艘船上都滿了修士,船頭立著一位家主。雲夢江氏的大船在小漁船的右方,靠得最近,中間距離不過五丈,方才出聲的,正是船舷邊的江澄。
金凌淚眼朦朧的,一見舅舅,立刻胡亂抹了一把臉,吸吸鼻子,看看這邊,再看看那邊,咬牙飛了過去,落到江澄身邊。江澄抓著他道:「你怎麼回事?誰欺負你了!」
金凌狠狠揉著眼睛,不肯說話。江澄抬起頭,陰冷的目光投向那艘漁船,兩眼的寒光掃過溫寧,正要停駐到魏無羨身上,藍忘機有意無意地走了一步,恰恰擋住了魏無羨的身形。
一位家主脫口道:「你們竟然還敢回來!」
魏無羨原本還在擔心金凌,聽到這一句,忽然樂了:「我們為什麼不敢回來?剛才我和含光君兩個人幫你們引開了那麼龐大的屍群,請問我們為什麼要不敢回來?」
那名家主一怔。方纔他喊話純屬不假思索,只是多年下來已經形成習慣,看到夷陵老祖,一定要先用譴責的語氣開口示威一下,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站穩腳跟,表明自己的正確立場。當即面露尷尬之色。
藍忘機仍是站在魏無羨身前,隔船對藍啟仁示禮道:「叔父。」
江上吹來的夜風帶起他的衣袂、廣袖,以及抹額的飄帶。白衣雖染血污,卻仍不失儀態。姑蘇藍氏的門生們也都整整齊齊地向他還禮了。
過了一陣,藍啟仁答道:「嗯。屍群,你們怎麼處理的?」
見藍啟仁的目光和語氣裡再沒有失望和責備之意,魏無羨心底沒來由的一陣高興,忍不住從藍忘機身後鑽出來,搶著答道:「藍老前輩,這說來可話長了。我們兩個廢了老大勁兒才把屍群引到亂葬崗西面九里的另一座山裡,重新設了個陣困住了。接下來我們就無能為力了,光憑我們肯定是殺不完的,所以回來和諸位說一聲,之後的交給你們了。」
魏無羨身負召陰旗,負責做活靶吸引屍群,藍忘機則負責擊殺。他們原本就沒覺得這群人會在伏魔殿裡等他們回來,所以沒上亂葬崗,直接到夷陵鎮上沿路找沿路問,在碼頭得知有一大批人包下了所有的船隻要開到雲夢去,趁夜御劍追趕,在上空發現了這條漁船上的情形,便落了下來。
藍啟仁看到魏無羨就暴躁,原本緩和了一點的顏色又橫眉冷對起來,斥道:「我問的是他,又沒問你!」
魏無羨討了個沒趣,道:「對不起。我不該亂插嘴,我閉嘴。」
藍啟仁越發火大,藍忘機搖了搖頭,又站到魏無羨身前。聶懷桑在另一艘船上一邊吃棗子一邊笑,對身旁護衛道:「當年在雲深不知處求學的時候就是這樣了,這麼多年,老……藍老先生對魏無羨還是這麼深惡痛絕。嘿嘿。」
其他家主看他吃棗看戲興高采烈,盡皆無語:「這人居然和我們一樣是家主……」
看不到魏無羨的臉了,藍啟仁又平靜下來,道:「那些走屍,我們自會處理。總不能等它們再去禍害旁人。」
藍忘機點頭道:「多謝叔父。」
魏無羨心想我說個謝謝總不至於也生氣,跟著藍忘機道:「謝謝叔……謝謝藍前輩。」
藍啟仁厲聲道:「你還有什麼事!」
魏無羨道:「聽說諸位現在要去蓮花塢,是要去那裡商議此次之事的回應之策吧?加我們兩個如何?」
一名修士道:「魏嬰!你曾經犯下過大錯,今日算是做了件好事。但……但是想要我們與你結交,那也是決計不可能。」
魏無羨道:「沒誰讓你們和我結交!不過,咱們現在算是同一陣營吧。今日設計圍殺你們的那位大人物,手裡可是有陰虎符的,你們對付的了嗎?」
眾家主面面相覷。誠然魏無羨所言不假,他們確實需要精通此道的魏無羨,夷陵老祖現在應該也不算是敵人。可喊打喊殺這麼多年,一下子要他們與他合作,未免面子上拉不下來。
魏無羨直截了當地道:「你們不用擔心我挾恩圖報。要報仇的隨便。沒仇的報恩也不必了,只要今後你們在路上遇見我裝作沒看到就好了,行不行?」
聞言,一旁一名少年搖了搖頭,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只記仇不記恩,這成什麼東西了?」
聽他那句「這成什麼東西了」,不少人老臉暗紅。藍思追立刻道:「子真說的不錯!」還有數名少年稀稀拉拉地附和。這些都是當初在義城時被魏無羨和藍忘機帶過的世家子弟,此刻和他們站在同一條漁船上,公然出聲支持。江澄對與他同船而行的一位家主道:「歐陽宗主。」
被點到名的歐陽宗主眼皮跟著心一塊兒突突直跳,只聽江澄冷冷地道:「沒記錯的話,說話的那個,是你兒子吧。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真有骨氣。」
歐陽宗主忙道:「子真!回來,到爹這兒來!」
歐陽子真正是那名曾捶胸頓足哭阿箐的「多情種子」,不解道:「爹,不是你讓我到這艘船上來,別煩你們的嗎?」
歐陽宗主抹汗道:「行了!你今天出的風頭還不夠嗎,給我過來!」自家駐鎮巴陵,和雲夢離得近,跟江氏勢力沒法兒比,他可不想因為兒子給魏無羨說了幾句話就被江澄記恨上。
藍忘機對藍啟仁道:「叔父,我想救兄長。」
藍曦臣現在說不定還受制於金光瑤,藍忘機無論如何也是放心不下的。聽他提起藍曦臣,藍啟仁長歎一聲,道:「……隨便你吧。」
剩下的人立刻看向江澄。在場身份最顯赫的三位家族之長中,藍啟仁表態了,聶懷桑表不表態都那樣,現在就只看江澄的了。人人皆知這位和魏無羨反目的江宗主最見不得他,心想多半是要談崩。
江澄冷笑道:「你也敢回蓮花塢。」
扔下這一句,他攬著金凌的肩,回船艙裡去了。
歐陽宗主鬆了一口氣,又對兒子喝道:「你你你!真是越大越不聽話了!你到底過不過來!再不過來我過去抓你了!」
歐陽子真關切地道:「爹,您也進去休息吧,您靈力還沒恢復呢,可別貿然御劍呀。」
現在大多數人靈力都還在緩慢回升中,勉強禦劍說不定會大頭朝下栽倒,所以他們才只能乘船。歐陽宗主身材又格外高大,份量不輕,現在還真不能飛過去抓他,被兒子氣得甩袖進艙。藍啟仁站在船頭,對藍忘機道:「你就留在那裡?」
藍忘機默默點頭。藍啟仁也轉身進去了。陸陸續續的,所有的修士都進倉的進倉,坐下的坐下。等到大船們不再包圍這只漁船,陸陸續續拉開一定距離後,正常行駛後,魏無羨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口氣鬆下來後,他的臉上忽然被極度的疲倦之色佔據,忽然向一側歪了過去。
他剛才的搖晃,並不是由於漁船不穩的緣故,而是他已經真的乏力到站不穩了。
眾少年也不嫌他身上血污駭人,很想像剛才扶藍思追一樣七手八腳地去扶他。可完全用不著他們,藍忘機微微一彎腰,一手摟他手臂,一手抄他膝彎,一下子將魏無羨打橫抱了起來。
他就這麼抱著魏無羨,走進了船艙。船艙裡沒有供躺的地方,只有四條長長的木凳,藍忘機便單手摟住魏無羨的腰,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另一隻手將四條長凳拼成一張可以躺的寬度,把魏無羨輕輕放上去,從懷裡取出手帕,給魏無羨慢慢擦去臉上凝結的血塊。方才忙著飛來殺去,無暇理會儀容,不多時,一塊雪白的手帕就被染得黑紅一片。而他給魏無羨擦淨了臉,自己的卻還沒擦。見狀,藍思追忙取出自己的手帕,雙手呈上,道:「含光君。」
藍忘機道:「嗯。」
藍思追聽出了淡淡的讚許之意,喜不自勝。藍忘機低下頭,拿著手帕在自己臉上,一擦就是一片雪白,眾少年這才鬆了一口氣。果然,含光君就是要這樣面若冰雪的,看著才正常。
一名少年道:「含光君,為什麼夷陵老……夷陵前輩會倒下呀?」
藍忘機道:「累了。」
另一名少年奇道:「累了?我還以為……」
他沒說以為什麼,但大家都知道:傳說中的夷陵老祖竟然也會因為對付走屍而累得趴下,他們都以為,夷陵老祖應該隨便勾勾手指就能解決。
藍忘機卻搖頭,只說了三個字:「都是人。」
都是人。人哪有不會累的,又怎麼會永不倒下。
長凳都被藍忘機拼在一起了,眾少年只能眼巴巴地蹲成一圈。若是魏無羨醒著,插科打諢耍嘴皮,逗完這個逗那個,此刻船艙裡一定很熱鬧,可偏偏現在他躺著,只有一位含光君腰桿筆直地坐在他旁邊。
一般來說應該有人來閒扯兩句活躍氣氛,可藍忘機不說話,旁人也不敢說話。蹲了半晌,船艙裡還是一片死寂。
眾少年皆腹誹道:「……好無聊。」
他們無聊到開始用眼神交流:「含光君為什麼不說句話?魏前輩為什麼還不醒?」
歐陽子真雙手托腮,悄悄指指這個,指指那個,表示:「含光君一直是這樣一句話都不說的嗎,魏前輩怎麼受得了跟他整天呆在一起……」
藍思追沉重地點了點頭,無聲地肯定:「含光君,確實一直都是這樣的!」
忽然,魏無羨皺了皺眉,頭歪到一邊。藍忘機把他的頭輕輕扳正,避免扭了脖子。魏無羨叫道:「藍湛!」
大家以為他要醒了,大喜過望,誰知魏無羨的雙眼還是緊閉的。藍忘機則神色如常道:「嗯。我在。」
魏無羨又不做聲了。彷彿很安心踏實的,繼續睡了。
幾名少年愣愣看著這兩人,不知為什麼,忽然臉紅了。
藍思追率先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道:「含、含光君,我們先出去一下……」
他們幾乎是落荒而逃,衝到甲板上,被夜風一吹,方纔那股憋得慌的感覺才消散。一人道:「咋回事兒啊,為啥我們要衝出來!為啥啊!」
歐陽子真捂臉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是忽然覺得呆在裡面很不合適!」
幾人互相指著大叫:「你臉紅什麼!」
「我看你臉紅我才臉紅的!」
「怎麼臉紅是病,會傳染的嗎!」
溫寧從一開始就沒去扶魏無羨,也沒跟進船艙裡去,蹲在甲板上。眾人方纔還覺得奇怪,為什麼他不進去,現在才發覺,鬼將軍真是太明智了。
這裡邊根本容不下第三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