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忘機的呼吸凌亂而急促。
他的聲音又低又沉,簡單無比、沒有半點華麗辭藻的三個字,卻在魏無羨耳邊心間蕩氣迴腸。
「……我也是!」
魏無羨環在他背上的雙臂越收越緊,幾乎要讓自己喘不過氣。
一陣偏快的足音步入前殿,在後方焦急察看的金光瑤又帶著幾名修士折了回來。兩名修士頂著大風,一左一右,卯足力氣才把廟門關了,重重閂上。金光瑤則翻出一枚火符,輕輕一吹,符紙燃了,便用它重新點起紅燭,一點幽幽的黃焰成為了夜雨孤廟中的唯一光亮。
忽然,從門外傳來了兩聲清脆的叩叩之響。
有人敲門。
廟內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朝門外望去。關門的兩名修士如臨大敵,無聲無息地拔劍在手。金光瑤不動聲色道:「哪位?」
門外一人道:「宗主,是我!」
一聽這個聲音,魏無羨倒了一下胃口。
是蘇涉。
金光瑤道:「進來。」
那兩名修士得到指令,拔了門閂,蘇涉挾著一陣狂風驟雨入內。那點微弱的紅燭火光險些被這陣風雨波及,忽明忽暗,飄忽不已,兩名修士立刻重新頂上大門。蘇涉週身已被暴雨淋濕,面色冷峻,凍得嘴唇發紫,右手持劍,左手裡提著一個人。進了門,剛要把這人扔下,便看到了坐在一邊兩個蒲團上的魏無羨和藍忘機。
在金光瑤出來點上燭火時,魏無羨和藍忘機便稍稍分開了,看似各自正襟危坐,其實仍是緊緊地挨在一起。
蘇涉剛剛吃了這兩人的大虧,當即臉色一變,立即去瞅金光瑤,見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心知這兩人此刻必定已受制於他們,這才收斂了異色,鎮定下來。
金光瑤道:「怎麼回事?我應當說過,不要傷人。」
蘇涉道:「沒傷。嚇暈過去了。」說著把手中那人扔到地上。
金光瑤道:「把人放好。」
蘇涉忙道:「是。」這便把他方才亂丟的人提起,放到一旁的蒲團之上。藍曦臣一直緊盯著這人,此時他被放到自己身邊,撥開這人臉上□的亂髮一看,這個嚇暈過去的,果然是聶懷桑。應當是在蓮花塢調養完畢、折返清河的途中,被蘇涉攔下抓來的。
他抬頭道:「你把懷桑也抓來做什麼?」
金光瑤道:「多一位家主在手,總能讓其他人更忌憚些。不過二哥請放心,你知道我過往對懷桑如何的,時機一到,我定會毫髮無傷地放你們離去。」
藍曦臣淡聲道:「我應該相信你嗎?」
金光瑤道:「隨意吧。相信不相信,二哥你也沒辦法啊。」
魏無羨明白了。
鬧了半天,金光瑤根本不是要搞什麼大陰謀。他這是準備逃跑了斂芳尊的手腕素以柔滑多變、寧彎不折著稱,能軟絕不硬碰硬。
亂葬崗渾水摸魚作亂失敗,知道事情敗露,已經引起眾家公憤,後果嚴重,乾脆準備一走了之。
雖說這樣聽起來頗為丟臉,但實際上,卻是個聰明的選擇。斂芳尊的手腕素以柔滑多變、寧彎不折著稱,能軟絕不硬碰硬。蘭陵金氏以武力碾壓一家兩家、三家四家尚可,但若是大大小小所有家族都聯合起來要討伐他,重蹈當年岐山溫氏的覆轍,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而且,魏無羨心中清楚,用不了多久,金光瑤也會和當年的他一樣,被釘上恥辱柱每日翻來覆去地鞭笞,到時候全天下人都會站在他的對立面。與其拖到那時,倒不如現在立刻撤離,先避一避風頭,保存實力,來日說不定還有機會捲土重來,東山再起。
若金光瑤手上那只陰虎符的殘次品還能再用,說不定他還會背水一戰奮力一搏。不過,既然金光瑤都準備三十六計了,要麼是陰虎符的復原品又壞了,或者使用次數有限制,要麼就是在使用過程中,金光瑤也遭受了一些反噬,覺察到此物危險,不可濫用了。
想通這些,魏無羨心中有了幾分底和考量。
這時,殿後挖掘的一名修士奔了出來,跪到地上,惶恐萬狀地道:「宗主,宗主,挖不到啊,沒有啊!」
金光瑤那幾乎是長在臉上的笑容出現了一絲裂縫,道:「什麼叫沒有?沒有是什麼意思?」
那名修士道:「沒有就是……我們已經快把您指定的那塊地方翻過來了,根本沒有找到任何東西……」
金光瑤臉色忽青忽白,極其難看。饒是如此,他也沒有責罵屬下,閃身重回後殿。蘇涉則把涼涼的目光,轉向了魏無羨和藍忘機。
他哼地笑了一聲,道:「含光君,夷陵老祖,真想不到,咱們這麼快又見面了。而且,形勢已經完全反轉了。怎麼樣,滋味如何?」
藍忘機一語不發。對於這樣無意義的挑釁,他一向從不理會。魏無羨心道,哪裡反轉了。亂葬崗上你們是落荒而逃,如今不也是在落荒而逃?當然,他不會說出來刺激蘇涉的。
可蘇涉的大抵是憋了多年,不需要人刺激也能怨氣沖天地自說自話。他滿面譏諷道:「到這時候了,你還是擺著這樣一副自以為鎮定冷靜的架子,準備端到什麼時候?」
藍忘機仍舊默然不語。藍曦臣則開口道:「蘇宗主,你在我姑蘇藍氏門下學藝期間,我們應當沒有虧待過你,何必如此針對忘機。」
蘇涉道:「我哪敢針對從小就天資傲人的藍二公子?我不過看不慣他那副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模樣。」
魏無羨簡直莫名其妙。
雖說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的恨意可以來得毫無理由,卻也忍不住為蘇涉這顆脆弱敏感的心而無語。莫非是藍忘機從小就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讓蘇涉覺得自己備受輕視,所以才處處針對他?
他心道:「若是這樣,那藍湛可真是冤死了。他小時候分明對誰都是這樣一張臉,就連以前對著我的時候,表情都沒多大變化,啊不對,有變化的,格外嫌棄,格外容易生氣。這蘇涉該慶幸他不是在雲夢江氏學藝,否則就他這敏感的小心思,早就被我氣死了。我小時候每天都由衷地覺得自己是個驚世奇才,真他媽了不起。而且我不光心裡面這麼覺得,我還到處說呢。」
蘇涉在他們面前來回走動,冷笑道:「總是這樣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不過仗著你投了個好胎,出身優越,家世顯赫罷了!若換做是我,有你這些先天條件,也絕對不會比你差一點!你有什麼資格目中無人?你真的以為自己品行有多高潔、多端方?!」
他的聲音揚了起來,面色也有些激動,看見這幅模樣,魏無羨一下子有點眼熟。
他忽然想起來,他還在一個地方見過蘇涉。
屠戮玄武洞!
他就是當時姑蘇藍氏那名急於把綿綿推出去送死、以求保住自己周全的門生!
蘇涉應當也是想起了這樁令他羞愧憤恨不甘的舊事,走過藍忘機面前時,忽然發起一掌,朝他劈去。藍忘機正要迎擊,一旁的魏無羨卻搶先一掌劈回。
蘇涉前不久才在亂葬崗上使用過一張傳送符,消耗了大量靈力,再加上夜雨中奔走攔截挾持聶懷桑,已是精疲力盡,因此這一掌威力並不如何,魏無羨正面迎了一記,除了胸口微悶,喉嚨裡有輕微血腥氣翻湧了一陣,沒感覺有什麼耗損,被蘇涉一掌劈得撞進了藍忘機懷裡,還有力氣咆哮道:「你敢動我的人!」
藍忘機原本神情微緊地要去察看他的情況,卻被這一句「我的人」吼得整個人一呆。蘇涉的臉也抽了抽,不知該說什麼,半晌,扭曲著嘴角道:「……你……的人?」
魏無羨又坐了起來,正要再給他好好重複一遍,對面的藍曦臣忍不住了,不抱什麼希望地道:「……魏公子!」
魏無羨忙道:「好的好的,藍宗主,那我換個說法。我是他的人。」
蘇涉額頭青筋暴起,喝道:「夠了!什麼你的我的他的!」
魏無羨立即道:「那行。這是你說的,夠了啊。你打也打了,氣該消了吧,趕緊到後面去幫金宗主挖地吧。別再動我們了。斂芳尊對澤蕪君還是尊敬有加的,你若是傷了含光君,你猜猜斂芳尊高興不高興?」
他說到了點子上,蘇涉被他提醒,猛地記起這麼回事,有心收手了。可到底心有不甘,還要再諷刺幾句:「想不到傳說中叫陰陽兩道都聞風喪膽的夷陵老祖,也會怕死,哈!」
魏無羨道:「好說好說。不過,我不是怕死,只不過還不想死。」
雖然覺得咬文嚼字無聊,蘇涉還是冷笑道:「怕死和不想死,有區別嗎?」
魏無羨耐心地道:「當然有區別了。比方說我現在不想從藍湛身上起來,和我害怕從藍湛身上起來,這能是一回事兒?」
蘇涉的臉都綠了。
這時,忽然從魏無羨的上方,傳來輕輕的一聲笑。
很輕很輕的一聲,幾乎讓人懷疑是聽錯了。
可魏無羨猛地抬起頭,卻是真真切切地,在藍忘機的嘴角邊,看到了那抹還沒來得及消散、彷彿晴光映雪的淺淡笑意。
這下,不光是蘇涉,連藍曦臣、金凌都怔住了。
眾所周知,含光君永遠都是一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彷彿了無生趣的面孔,幾乎沒人見過他笑起來的樣子,就算只是略略地勾一勾嘴角。
誰都沒料到,看到他的笑容,竟然是在這樣一個場景之下。
魏無羨的眼睛瞬間睜得又大又圓。
半晌,他嚥了咽喉嚨,喉結上下滾動了一輪,道:「藍湛,你……」
正在此時,觀音廟的門外,又傳來了叩叩之響!
這是今晚,第二次有人敲響這扇門。
蘇涉將他的佩劍難平拔|出,握在手中,警惕道:「誰?!」
靜默許久,無人應答。
就在廟內眾人就快以為這敲門聲不過是暴雨夜中的錯覺時,大門猛地四分五裂!
破門而入的風雨之中,一道靈光流轉的紫電正面擊中了蘇涉的胸口,將他向後掀飛。